金城隍這句話說得分量很重。
便是儒家學宮書院勘定的君子賢人,恐怕都不敢自稱“有德者”,讀書人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以立德為首,最為艱難,絕大多數的讀書人,終其一生,只能退而求其次,甚至會一退再退。
但是陳平安如今肚子里的墨水,尚淺,還無法理解彩國沈溫以讀書人份,而非城隍爺份說出這句話的深層意義。對于那只一到就心安的青木盒,陳平安當然喜歡,如今曉得里頭裝著一件龍虎山掌印天師親自篆刻的印章,就更喜歡了,天底下誰不喜歡好東西?陳平安喜歡得很!
但是喜歡是一回事,不等于就可以奪人所好,這跟陳平安出拳有多快,武道境界有多高,飛劍有幾把,沒有關系,這其實正是儒家推崇的克己復禮,只是陳平安暫時不知道“道理”而已。
沈溫笑言:“印章你拿著便是。”
看到眼前這位小仙師有點迷糊,城隍爺沈溫更加開心,數百年香火浸染,見多了香客們的種種祈求、索要和愚昧,也有苦難、虔誠和世事無奈,沈溫從一個生前只知骨鯁報國的純粹文臣,變得愈發了解世,偶爾甚至泥菩薩都會生出一些火氣,氣惱那些只知燒香求神而不自求的男,惱火那些一肚子齷齪的富賈刁民,也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諸多事諸多人,在自己即將煙消云散之際,一一浮現心頭,金城隍沈溫看著站在門外的外鄉年郎,百集。
沈溫突然地提起了一口氣,渙散的縹緲影稍稍穩固幾分,道:“沈溫最后有個請求,做與不做,你可以自己考慮,沈溫不敢強求。”
陳平安點頭道:“城隍爺直說便是。”
沈溫問道:“如果彩國將來出現英明君主,你能否幫助一二?哪怕是一點點的小忙,例如大旱或是洪澇,你距此不遠,能否施展神通,幫助彩國百姓安然度過天災?一次,一次就好。”
陳平安點頭道:“城隍爺放心,無論彩國皇帝是否賢明,我只要聽說彩國有難,一定主來此。但是事先說好,我只做力所能及的事,還城隍爺理解。”
沈溫滿臉欣,喃喃道:“很好了,這就很好了啊。”
其實這位金城隍心中是有愧疚的,因為他在算計人心,沈溫堅信眼前年,只要修行大道之上,不出現大的紕,將來一定前程遠大,到時候只要年對彩國懷有,越晚出手,境界越高,對彩國就越有裨益。
沈溫向土地廟外的沉天,心中有些苦,我沈溫也只能為彩國做到這一步了。
沈溫回過神,笑道:“先前金碎片一事,只說了一半,說了淵源和品秩,至于用,有點類似……屠龍技,用極大,但門檻很高,換做一般人,握在手中數十上百枚金碎片,恐怕也無半點意義,可如果擁有碎片之人,有朋友是走神道路數,那就是貨真價實的無價之寶,是天底下先天靈中,極為珍稀寶貴的一種,或者是一國之君,用以賜給自家山河的山水神祇,必然算是世間頭等恩賞了。退一步說,以后到了靠近山頂的地方,賣給需要此的識貨人,比如金丹境元嬰境的大修士,大可以漫天要價,怎麼出價都不過分!”
陳平安神凝重,一一記在心里。
沈溫微笑道:“請手。”
陳平安有些茫然,出手。
沈溫出手,往自己口一掏,握拳頭后向陳平安,松開拳頭,將一件東西輕輕放在陳平安手心。
竟是一顆鵝卵大小的金品。
陳平安抬起頭,眨了眨眼睛。
沈溫笑道:“古代戰場址,無數兵家修士辛苦尋覓沙場魂,找的其實是英烈、戰神們的英靈英魂,我沈溫是讀書人出,死后被彩國皇帝敕封為此地城隍爺,一副金,品相尚可,比不得大王朝京城的城隍爺,但是這顆金……文膽!不輸一洲任何城隍!”
這一刻的沈溫,像是重返弱冠之齡,寒窗苦讀十數載,鯉魚跳龍門,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意氣風發,以狀元之,帶頭走在皇宮之,為的不是一家一姓之宗耀祖,為的是百家姓氏的俱歡。
文士書生金城隍,沈溫出那顆金文膽之后,像是如釋重負,數百年兢兢業業庇護一方風水,如今終于可以好好休息了。陳平安久久沒有收回手,沈溫哈哈大笑,手一手指,在那顆文膽之上,輕輕一點,微笑道:“無彩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小仙師,以后多讀書!”
陳平安鄭重其事地收起金文膽,連同青木盒,一起放方寸當中。
年以讀書人晚輩份,鞠躬致禮。
沈溫卻以同輩讀書人作揖還禮。
陳平安記起一事,一步土地廟,拿出那對山水印,輕聲道:“城隍爺,我陳平安,來自大驪的龍泉郡,有位齊先生贈送給我這對印章,說是遇見了山山水水,可以在堪輿圖上蓋章,先前葬崗那邊,氣很重,我便從郡守府托人拿了一副地圖,往上一拍,結果好像真的山水氣運顛倒了,那麼現在妖魔在胭脂郡城以邪法作祟,還有用嗎?能夠制他們制造出來的妖邪之氣嗎?”
沈溫神肅穆,問道:“我可以拿一下嗎?”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沈溫雙手小心翼翼接過那對山水印,然后一手一塊,高高舉過頭頂,看了印章底部的篆文以及微微沁的正紅朱印,沈溫深呼吸一口氣,放下手臂,問道:“那位先生有沒有告訴你,這樣一對價值不可估量的無上法,存在一個缺陷,就是每鈐印一次,靈氣就會消散一分,直到最后靈氣使用殆盡,變最普通的一對印章?”
陳平安撓撓頭,咧笑道:“齊先生沒跟我說過這些。”
沈溫又問道:“你就不怕你這次鈐印下去,靈氣大損?”
陳平安搖頭道:“這有什麼好怕的,我又不是胡揮霍。先前我從一本胭脂郡刊印的山水游記上,看到八個字,‘河清海晏,時和歲’,我特別喜歡,還專門刻在了竹簡上。而且我覺得這也是齊先生送我印章的初衷,如果齊先生在這里,肯定一樣會這麼做。”
沈溫喟嘆一聲,“只可惜這次妖魔作祟,更多是以邪法蠱人心,以及瘟疫傳播,這對山水章的鈐印,意義非凡,卻對當下的險峻時局,用不大。陳平安,收好印章,我還是那句話,若是將來彩國有明主,你路過彩國的時候,可以跟那位皇帝討要一幅京城形勢圖,往上邊一蓋,便可以最惠澤百年。收起來吧,切記切記,好好珍藏。不要輕易拿出來,讓人瞧見。”
陳平安有些失落,只好重新收起印章。
這一幕,看得沈溫哭笑不得,哪有這麼“缺心眼”的孩子,山上人是一個個生意人,都在追求一本萬利,或是不計較眼前得失,卻也深謀遠慮,布局千萬里和千百年,歸結底,還是要大賺。
沈溫影愈發虛無縹緲,渙散不定,沉聲道:“陳平安,此次妖魔作祟,就像你自己所說,‘力所能及’,就足夠了。”
陳平安點點頭,摘下酒葫蘆,和城隍爺一起抬頭向外邊的天空。
沈溫突然問道:“大驪龍泉郡?寶瓶洲的州郡縣,一般都不會帶個龍字才對。”
陳平安笑道:“我家鄉以前是那座驪珠天,后來小天破碎墜地,才改名為龍泉郡。”
沈溫一怔,試探問道:“你說的那位齊先生,可是山崖書院的齊先生,文圣最得意的弟子?”
陳平安嗯了一聲,神黯然,“就是那位齊先生。”
沈溫呆呆看著來自大驪的年郎。
草鞋,酒葫蘆,飛劍,印章,赤子之心,名陳平安。
沈溫有點口干舌燥,“陳平安,那你可是齊先生的嫡傳弟子?”
陳平安猶豫不決,最后決定還是實話實話,“齊先生不愿收我做弟子,但是后來遇上了文圣老爺,好像齊先生是想代師收徒,不過我當時覺得自己連讀書人都不是,就沒答應文圣老爺做他的弟子,文圣老爺也沒生氣,就是喝高了,我背著他的時候,老人就使勁拍著我的腦袋,勸我喝酒……”
陳平安笑著舉起手中的酒葫蘆,笑容燦爛道:“所以現在我喝酒了。”
讀書人沈溫只覺得天打五雷轟,還不是一頓天雷砸在腦袋上,是一波接著一波。
齊靜春!齊靜春的小師弟!文圣老爺!文圣老爺的閉門弟子!
年給拒絕了,給拒絕了……
沈溫呆若木。
陳平安怔怔看著城隍爺,難不是自己說錯話了,只好喝了口酒,驚。
沈溫驀然大笑,捧腹大笑,差點笑出了眼淚,手使勁拍打年郎的肩膀,“好好好!我們讀書人的事,別人肯定不明白!這才對,這才對!”
沈溫收回手,雙手付后,大步出土地廟的門檻,“痛快痛快,讀書人讀書人……”
沈溫回頭一笑,出大拇指,“干得漂亮!”
金城隍沈溫在出大門后,最后一點神靈也消磨,就那麼大笑著消散在天地間,整個人的影砰然碎。
陳平安有些傷,別好酒葫蘆在腰間,對著那位彩國讀書人消失的地方,輕聲念叨:“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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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府在白公子哥被擊殺之后,便再無府上人氏陷魔障,銀鈴劉高馨雖然作嘔不止,仍是不愿退回太平無事的郡守府,陪著那位姓竇的江湖宗師尋找網之魚,當他們來到一柴房,大門閉,刀客皺了皺眉頭,一腳踹開,發現里邊有個男孩,八九歲,后就是柴火堆,刀客淡然道:“讓開!魔之后,便沒得救了。”
男孩抿起,使勁搖頭。
刀客臉冷漠,大步向前,按住男孩的腦袋往后一甩,男孩便撞在墻壁那邊,刀客以長刀撥開兩捆柴火,里邊有個面黃瘦的,被繩子捆綁起來,一只眼眶正在滲不止,另外一只眼眶卻與常人無異,鐵青,微微抖。
刀客舉刀就要劈下,男孩掙扎著起,拿起一把柴刀沖到前,咬牙切齒道:“你敢殺他,我就殺了你!”
竟然用字正腔圓的一洲雅言開口說話,趙府不愧是胭脂郡第一大豪門,便是府上的仆役孩,也能通曉一洲雅言。
刀客哂笑道:“不知好歹的東西,知不知道你今天這點狗屁仁慈,有可能會害死千上百人。”
男孩材消瘦,衫單薄,眼神堅毅道:“我不管,我要保護鸞鸞!”
刀客一腳踹飛手持柴刀的男孩,一抹刀罡迅猛劈向那位可憐的。
銀鈴響起,刀罡劈碎了飛旋而至的朵朵金花朵,刀客手上作略作停留,可刀鋒仍是在額頭
男孩再次掙扎起,渾劇痛的他拿刀都已經不穩,刀尖巍巍,男孩朝著刀客撕心裂肺道:“王八蛋,有本事你先了殺我!”
刀客冷笑道:“殺你算什麼本事?”
他就要再次揮刀劈下。
劉高馨紅著眼睛,轉過頭,不忍再看。
門外有人說道:“稍等。”,向下劃出一條寸余長的槽。
一刀被阻,刀客沒有怒,只是轉盯著,問道:“劉高馨,你能救?魔一事,別人不知道厲害,你為修道有的練氣士,會不清楚?怎麼,到了不可挽救的局面,是你親手決這名?”
劉高馨臉雪白,抖,“我不忍心。”
刀客呵了一聲,“想必是先前趙府門外,那些魔的家伙被我斬殺得太快了,劉大小姐沒能瞧見他們啃咬百姓的場景。”
劉高馨
背對門口的刀客想了想,竟是干脆收刀鞘了,轉朝那人抱拳一笑,“既然是仙師發話,那我就不多此一舉了。”
原來是重新返回趙府的陳平安,他向刀客點頭致禮。
陳平安快步走柴房,蹲在面前,發現孩子好像在竭力對抗魔障,而且哪怕眼眶滲,痛徹心扉,仍是死死咬,一聲不吭,竭力睜開那只正常的眼眸,眼神中充滿了祈求,人若能活,誰愿死,尤其是這般大的孩子。
陳平安看著倔強的,作輕地拍了拍的腦袋,溫聲道:“不怕不怕,疼了就哭出來,沒事的,沒事的。”
仰起頭,半張鮮流淌的小臉蛋,向那個微笑著的陌生年,哇一下就哭出聲了。
有些委屈,無論大小,只有過同樣委屈的人,才可以真正會。
否則旁人再好的善心善意,恐怕都無法讓人真正心安。
陳平安幫解開繩子,背轉過,蹲著轉頭道:“來,我背你去一個安全的地方,讓人救你。”
在兩只冰涼的小手放在肩頭后,陳平安對那個手持柴刀的男孩笑道:“麻煩你用繩子把我們綁在一起,我怕萬一路上會有事,會照顧不到,你作要快,做得到嗎?”
“可以!”男孩丟了柴刀,胡抹了一把眼淚,趕跑到陳平安和邊,作利索地幫兩人綁在一起。
陳平安緩緩站起,對劉高馨和竇姓刀客說道:“我先帶小姑娘去往太守府,不能再拖延了,看看那邊有沒有高人能夠救治,你們帶上那個男孩,如果趙府還有問題,劉高馨,你可以讓把他安置在趙府門外。可以嗎?”
刀客笑道:“這種小事,讓劉小姐帶他先出去,我一人搜尋趙府就可以。”
陳平安轉頭對男孩說道:“自己小心,不管結果如何,我都會來告訴你,行不行?”
男孩抬起手臂拭眼淚,使勁點頭。
陳平安背著渾冰涼的掠出柴房,躍上墻頭,幾次蜻蜓點水一般的瀟灑飄,很快就落到郡守府邸的高墻,這一次認識了陳平安的面容,潛伏其中的銳親軍沒有挽弓勁,任由陳平安進邸,迅速去往議事正廳。
劉高馨帶著男孩走出趙府大門,男孩忐忑不安地問道:“神仙姐姐,你的朋友真的能救鸞鸞嗎?”
劉高馨還是頭一回被人稱呼為神仙姐姐,有些不適應,出笑容道:“我可不是什麼神仙姐姐,放心吧,那位神仙老爺才是真正的山上仙人,一定會救下小姑娘的,但是……但是如果沒有救下來,你也不可以怪他,知道嗎?”
男孩哭著點頭。
劉高馨了男孩的腦袋,輕輕嘆息一聲。
陳平安進正廳后,除了劉太守在座,還有兩位負責陣中樞的練氣士,一位手捧長劍的老嫗,腰間掛著一只布袋子,不知裝有何。一位腰間懸掛一支銀筆的老人,據說都是胭脂郡附近的散修,三境修為,一輩子不曾躋仙家門第,只靠著機緣和努力才走到今天這一步。
三境修為的練氣士,可能在龍泉郡走路都不敢大氣,卻足夠讓他們在小國州郡叱咤風云了。
陳平安跟劉太守三人說過了大致緣由,已經解開繩子,將小心放在一張椅子,問道:“有沒有辦法救這個孩子?”
老嫗滿臉不悅,但是看到劉太守沒有出聲,也不好喧賓奪主,只是冷哼一聲,始終站在原地,干脆閉上眼睛,選擇視而不見。
倒是那名老者快步走到椅子旁,蹲下,手撐開那只滲眼眸的眼皮,語氣沉重道:“小閨是好資質,天生一雙眼,一眼可觀間靈氣流轉,一眼能見夜間鬼魅,原本都有踏上修行之路,只是明珠蒙塵,沒有遇上伯樂,才遭此劫難,這只眼淪為了濃郁魔障的棲息場所,好比一座小的葬崗,瘴氣橫生,哪怕是氣強盛的青壯漢子,都要疼得哇哇,可憐這小娃兒了。”
老者一邊幫著把脈,一邊抬頭仔細凝視著的眼眶跡,“小娃娃的求生之心,很強烈,現在急需氣充沛的靈丹妙藥……不對,哪怕是對癥下藥的上品丹藥,吞咽而下,也無法祛除這只眼的積郁瘴氣,難辦難辦,我上目前只有一顆培本固元的春風丹,只能暫時幫助維持生機,真正需要的是……靈符,而且必須是品秩極高的靈符,能夠牽引眼靈氣,渡眼,相濟,小娃娃靠著自己的毅力和運氣,才有希活下來,可這樣的靈符哪里去找,小娃娃即便有我的丹藥續命,也已經拖延不得了。”
老者在說話間,就從袖中掏出一只紫檀小盒,打開后,出一顆清香撲鼻的青丹丸,毫不猶豫就喂吃下。
蹲在一旁的陳平安輕聲問道:“老前輩,氣挑燈符,行不行?”
老者先是驚喜,隨即苦笑道:“行,怎麼不行!天底下符箓千千萬,這氣挑燈符品相極高,正是最為對癥下藥的靈符之一,且立竿見影,但是你當真有?而不是假貨?要知道世間有許多豬油蒙心的練氣士,對于這種符箓的仿品極多,以次充好,多是以‘借符’充數,賣出百倍的價格……”
陳平安沉聲道:“我手頭有一張!”
陳平安站起,“我很快就回來。”
老者毫不奇怪,只是提醒道:“要抓。”
練氣士的顯家底,哪里會當著外人的面。
劉太守低頭彎腰,看了兩眼的慘狀,很快就收回視線,去往桌旁觀看形勢圖。
懷抱長劍的老嫗睜開眼,瞥了眼年的背影,嗤笑一聲。
陳平安趕尋了一僻靜廊道,背靠廊柱,盤而坐,從飛劍十五這把方寸之中,飄出李希圣贈送的那支“風雪小錐”和一張金材質的符箓。
從與馬苦玄小街一戰,再到城隍殿大戰枯骨艷鬼,以及之后魔的金城隍,陳平安其實當下的魄和神魂,暫時已是強弩之末,就像劉高馨所想那般,最是需要休養生息,例如行走山路的前半程,腳步輕松,越往后自然會越困難沉重,到最后那段路程,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能就是肩抗山峰、步履維艱的境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彎下腰,手持篆刻有“下筆有神”的那支風雪小錐,視線有些模糊,陳平安輕輕晃了晃腦袋,想當年在家鄉做龍窯學徒,燒瓷拉坯一事,最怕出現一一毫的誤差,一點差錯,可能就意味著手中那件瓷,是為皇帝老爺家的擺設,還是一堆爛泥不如的老瓷山破碎瓷片。
陳平安盡量平穩呼吸,開始憑著一口武人真氣去畫符,練氣士的氣機能夠生生不息,循環不停,畫符一事,雖然也是講究一氣呵,但是比起純粹武人的畫符,還是要簡單許多。而長生橋早已崩斷碎的陳平安,要想畫出一張靈十足的符箓,需要消耗大量的心神,半點不比接連不斷的二十一拳神人擂鼓式輕松。
落筆畫符,快不得分毫,慢不得些許。
在無人知曉的僻靜廊道。
年手持風雪小錐,彎腰畫符,落筆沉穩,只是七竅緩緩流。
至于為一個素未蒙面的,耗費一張他已經大致知道價值的金符箓,值不值得,陳平安沒有想過。
事后會不會心疼,守財奴的陳平安,想必肯定會有的,但是那也是事后事,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喝酒解悶便是了。
一張畫在金符紙之上的氣點燈符,了!
陳平安干凈跡,腳步漂浮地奔向邸正廳,當他將手中的符箓給老者,老人呆了一呆,一臉匪夷所思地雙手接過符箓,那份沉甸甸的盎然靈氣,幾乎都快要沖出金符紙了,老者用不太確定的語氣,問道:“那我就用了?”
陳平安點頭笑道:“用!”
老人蹲下,雙指夾住那張氣挑燈符,輕喝道:“起符!”
金符箓紋不,沒有半點靜。
老人愧難當,漲紅了臉,調所有氣機,再次喝道:“起!”
金符箓這才轟然燃燒起來,卻不是燒灰燼,而是浮現出一大團金靈。
看得不知道真正玄妙的劉太守嘖嘖稱奇,更看得那捧劍老嫗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
老人不敢有半點松懈,再次強撐著運轉氣息,抬起另外一只手,雙指并攏,指向那團如水流淌的濃郁金,微,“分,融水火,去!”
金一點去往不斷滲的眼,絕大部分金浩浩融眼。
然后很快就可以清晰看到,在雙眼之間,如有一條金線搭建起一座小橋梁,金從左眼緩緩流向右眼。
疼得牙齒咬破,雙手死死按住椅子把手,整個瘦小軀劇烈晃,臉龐扭曲至極,陳平安輕輕抓住的一只手,不管能否聽見自己的話語,始終輕聲安道:“堅持,一定可以活下來的,活下來比什麼都重要,相信自己只要活下來,什麼都會有的……”
老嫗按捺不住好奇心,走到老人和陳平安后,低頭仔細凝視著鼻梁那邊,那條金線的流。
老嫗微笑道:“果然是一位修道大的劍仙。”
老嫗面皮褶皺如皮,蒼老不堪,但是此刻那雙眼眸,偏偏嫵得像是一位妖嬈婦人,風萬種。
已經察覺到負匣年的瞬間變化。
但是大笑著倒掠出去,直接將懷中那把長劍丟了不要,在門口那邊停下形,摘下腰間布袋,揚起手后滴滴道:“這位劍仙,是不是覺得氣機凝滯不前了?嘻嘻,別張,只是奴家專程為你心配制出來的‘大雪擁關’,無嗅無味,龍門境之下,很容易中招的,不丟人!何況只是半炷香的時間,氣海凝固,氣機不駕馭而已,嗯,還要加上神魂如同結冰,再無法以心神駕馭飛劍,當然了,只需要熬到半炷香后,就可以繼續當你的劍仙啦。”
老者作為三境練氣士,距離中五境的龍門境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早已中招,面如金紙,無比慘淡,在“老嫗”倒掠出去的瞬間,就已經腦袋一歪,倒地不起,暈厥過去。
所幸一事已經結束,否則恐怕就要兩兩赴死了,這當然是那位“老嫗”極為小心謹慎的結果,真正的目標,是負匣年。
一顆劍仙年的項上頭顱,換取一件古榆國皇家庫藏的玄字號法寶!
穩穩當當到手了。
老嫗撕去覆蓋在臉上的面皮,黏糊糊一張,被丟遠,出一張婦的容,不但如此,軀扭曲一番后,恢復正常態,婀娜多姿,正是古榆國的練氣士,蛇蝎夫人,最擅長用毒。
轉頭笑道:“竇兄弟,該你出手了,奴家弱,不比你買櫝樓樓主的雄健魄,便是被劍仙的飛劍刺上兩劍,都扛得住。哪怕那劍仙如今已經是尋常人,可萬一還藏著啥殺手锏,奴家可不起。”
姓竇的江湖宗師緩緩走到門檻。
這名刀客向那邊站起的負匣年,面無表道:“陳平安,對不住,我們國師要你的頭顱一用,若只是相逢于江湖,你我說不定還能喝上一頓酒。如今不行了。連你在,屋三人,都要死。”
陳平安看著門口一男一,扯了扯角,沒有說話。
好像是在說你之前親口講述,山上不道義,習慣了草菅人命。不過你們山下又好到哪里去了。
漢子一笑置之,刀出鞘,大步踏門檻,“你腰間酒壺的酒水,我回頭會幫你喝掉的。”
劉太守茫然失措。
這又是怎麼一回事?
陳平安依舊站在原地。
之前被馬苦玄的師父,真武山那名劍修,殺掉了一名古榆國刺客,現在是一口氣來了兩個,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第四人。
陳平安開口道:“既然早早被你看到了家底……”
略作停頓,陳平安突然笑了起來,“初一,十五,這回出場,咱們可以漂亮一些。”
蛇蝎心腸的古榆國婦人嘖嘖道:“這位劍仙,你還要垂死掙扎呀,你知不知咱們這位號稱千面的買櫝樓樓主,對付中五境的山上神仙,最有心得了,平時未必討得了便宜,可今天半炷香,擰斷你的脖子,真不難。”
陳平安懶得理睬怪氣的婦人,安安靜靜調養氣機。
一抹璀璨白虹,一抹幽綠彩,先后掠出養劍葫,懸停在陳平安一左一右的肩頭附近。
婦人驚駭,聲道:“怎麼可能!你怎麼還可以祭出飛劍!”
便是見慣了大風大浪的那名刀客,都不得不停下腳步,單手持刀,變了雙手握刀。
陳平安環顧左右,向兩柄飛劍笑問道:“那咱們一起,走一個?先殺話最多的,話的,我先來對付。”
以刺殺著稱于數國的買櫝樓樓主,不愿冒然前進。
陳平安已經前沖,一腳踏出,就是一地碎裂。
與此同時,一雪白一幽綠在正廳空中劃出兩道妙弧度,瞬間越過刀客。
婦人尖一聲,腳尖一點,躍向空中,就要遠遁此地,這輩子都不愿意再見到那個年模樣的怪了。
婦人在空中的曼妙姿,出現一前一后兩次微妙停滯,再之后,就頹然摔在地面上。
的心口,眉心,皆有鮮點點滴滴緩慢滲出。
刀客暴喝一聲,雙手持刀,氣勢攀升到頂點的男人,不進反退,雙腳小驟然間靈一閃,整個人后仰倒飛出去,軀直接撞在門外那邊的影壁上,轟然撞穿一堵墻壁,一塵土的頂尖刺客,掌心熠熠生輝,亦是有符箓加持,重重一拍地面,形瞬間消失不見。
陳平安放慢形,走到門檻附近,環顧四周,最后指向遠一個方向,“在那里。”
地飛掠的初一和十五,幾乎同時飛向陳平安手指方位。
分明是堅的青磚地面,卻出現一陣浪花翻滾的波紋,片刻之后,終于恢復平靜。
陳平安這才手捂住,肩膀靠著門檻,咽下那口涌至嚨的鮮,摘下養劍葫,兩把飛劍飛回其中,陳平安輕輕喝了口酒,正是八錢一斤的土燒,味道真不錯,就是不知道十兩銀子一斤的胭脂郡特酒,是個啥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