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觀一位純粹武夫的三境破四境而已,竟有此等風景可看,宋雨燒頓時覺得哪怕如今的江湖再不討喜,能夠多活幾年,也算不虧了。
宋雨燒輕輕拍打腰間的那把老劍,為瀑布那邊的雄渾氣機牽引,早已與老人生出靈犀應的鞘長劍,便有些寂寞難耐。站在水榭的宋雨燒有些傷道:“若是高風還在世的話,今夜說不定就是他站在此了。”
劍水山莊的第二任莊主,宋高風,也就是莊主宋山的父親,同樣是世間一流資質的劍胚,只可惜天妒英才,為所困,走上歧途。這也是宋雨燒的最大心結所在,那場悲劇,很大程度上是宋雨燒一手造就,因為宋山的娘親,也是山澤怪出,不為世人所容的忌存在,但是那時候的宋雨燒何等意氣風發,從不計較世俗眼,只憑一劍,傲視梳水國朝野,自認江湖上已無敵手,便開始獨自登山訪仙,最后救下了一位醇善的小姑娘,是草木幻化人形,宋雨燒非但沒有厭棄的出,反而帶回山莊,與年宋高風兩相悅,宋雨燒仍是對此不作異議,最終坦然坐在高堂之位,接了那雙恩男的所敬之酒。
如果到此為止,也算一樁良緣談,只是世事難料,魅子心培育的一方花圃,靈氣充沛,花草四時皆春,不知何時開來,武林中人以訛傳訛,這塊山莊后山的花圃,就了江湖上無數武夫夢寐以求的靈丹妙藥,一棵吃下,就可以增長十數年功力,在那之后,若是有人摘一兩棵,心善的子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由著賊人取走便是,山莊也曾明言,花圃所栽植,并無讓人增長功力的神效,只是略有延年益壽而已,隨著時間推移,江湖上覬覦花圃的高人宗師,逐漸熄了那份齷齪心思,但是有一天,花圃被人采大半之外,那竊賊猶不滿意,將剩余花草踩踏殆盡,滿地狼藉。花圃無益于江湖武夫的境界提升,卻是宋高風妻子的大道契機,經此浩劫,子傷心絕,形銷骨立。
宋高風順著蛛馬跡,找到罪魁禍首,竟是一位對他因恨的江湖子,那一劍,宋高風遞出得毫不猶豫,只是卻被子父親攔阻,要知道那人是當時梳水國的武林盟主,是名數國的拳法宗師,還是邊境武將出,場關系深固,深得皇帝陛下重信賴,所謂眾所歸的武林盟主,不過是皇帝管束江湖的一種手腕。
無論宋高風如何拼死出手,都不是那人的對手,回到劍水山莊之后,子和父親也跟著登門道歉,那位武林盟主的老者,作為與宋雨燒輩分相同的江湖執牛耳者,竟然愿意當場自砍一臂,鮮淋漓地站在山莊門外,說以此為兒贖罪,宋雨燒哪怕劍高出那人的武道修為一籌,又能夠如何做?再砍掉那人一條胳膊?然后一劍削掉那名闖禍子的腦袋?
只能就此作罷了。
宋高風沒有說一個字,甚至連面都沒有,只是守在妻子病榻旁。
宋雨燒在那對父離去后,黯然轉,去跟兒子訴說此事結果,宋高風閉門不見,只說了三個字,知道了。
最后宋雨燒才知道,兒子宋高風了魔道,修煉了一本魔道笈,最后一次行走江湖,就是銷毀面容,更換兵,將那把佩劍留在家中,在那位拳法宗師金盆洗手辭去盟主的那天,宋高風潛府邸,負重傷,卻也功手刃敵人,等到宋高風返回山莊,已是油盡燈枯,最終與奄奄一息的妻子,雙雙閉眼而逝。
當時宋雨燒站在門外,尚且年的孫子宋山,就默默守在爹娘床邊,沒有流淚,一言不發。
人在江湖,不但不由己,還會心不由己。
宋雨燒對宋高風的愧疚,轉嫁到了孫子宋山上,尤其是在宋山執意要迎娶一位魅子,那場變故之后,宋雨燒徹底心灰意冷,愈發悔恨自己,所以哪怕宋山勾結梳水國其余三煞,宋雨燒仍是不愿痛下殺手,再不會以自己的江湖規矩,去管束一意孤行的宋山。
宋山要做什麼,宋雨燒心知肚明。
那夜宋高風擊殺了朝中有人的前任武林盟主,但是真正的罪魁禍首,卻逃過一劫,之后皇帝陛下不愿與劍水山莊撕破臉皮,大概也有些心懷愧疚,便親自當起了人,讓劫后余生的可憐子,為梳水國一位功勛大將的妻子,了品秩最高的一國誥命夫人。
誰都知道老劍圣宋雨燒是講江湖規矩的,所以江湖第一人的梳水國劍圣,梳水國皇帝反而不用如何擔心。至于宋雨燒的孫子,當時十分年,所有人都覺得肯定記憶模糊,注定難心腹大患。
就這樣,之后梳水國的這座江湖,風和日麗了二十多年,也武林盟主寶座空懸了二十多年。
直到宋山大開劍水山莊之門,大宴款待四方豪杰,在明天就要舉行正式的盟主大典。
宋雨燒對于江湖早已沒有興趣,但絕不是萬事不上心,這麼多年為何經常獨自游歷江湖?難道真是散心?對孫子眼不見心不煩?
絕非如此。
但是宋雨燒明知道有一天會黑云城,直撲這座畢生心所在的劍水山莊,孫子宋山會踩過界,會在看似花團錦簇的大好形勢下,暗中為朝野上下的眾矢之的,這一切,宋雨燒又在心結之外,又有心結,第一個心結,是愧對兒子宋高風,第二個心結,是自己奉行遵守的江湖規矩,與孫子的所作所為,南轅北轍。
這位梳水國劍圣,心在猶豫,要不要向朝廷出劍,一旦出了劍,是否挑釁皇帝威嚴,宋雨燒其實本不在乎,而在于這違背了宋雨燒的本心。
因為老人心深,從來不認同宋山的江湖。
這一切,無法跟人訴說。
之前那趟江湖,原本是想要找到亦敵亦友的武林前輩,那位武德武功皆高聳云的彩國劍神,宋雨燒既是切磋問劍,更是想要解開這個心結,只可惜那位劍通神的老人竟然死了。這讓宋雨燒只得半路返回,才有了古寺那趟遭遇。
黑老人在水榭百集,思緒飄搖,以至于沒有發現那位出拳破境的年,久久沒有離開瀑布水簾。
等到宋雨燒察覺到不妙,剛要去一探究竟,才看到陳平安緩緩走出瀑布,一躍而還,飄然落在水榭,模糊的雙手已經潦草包扎上棉布。
宋雨燒收起那些煩心的思緒,笑問道:“山莊的酒已經嘗過滋味了,如今躋小宗師境界,如何?是不是更好?”
但是陳平安接下來一句話讓老人瞪大眼睛,“好像還差一點才破境,現在就像一拳打破了瀑布,還差一腳沒過去。”
宋雨燒打量著年的斂氣勢,一拳意如瀑布洶涌流瀉,當得起氣象萬千的四字評價,老人錯愕道:“你分明是實打實的四境了,老夫甚至可以拍脯說,就沒見過比你更堅實沉穩的三境,以及當下的嶄新四境,陳平安,你怎麼可能還會覺得差一腳?!”
陳平安無奈道:“宋老前輩,真差了一點火候,我說不上緣由,但是我知道的。不過現在我知道大方向了,腳下有了條路可以走,不會像之前那樣走得無頭蒼蠅撞,差不多到老龍城之前,就能一點一點熬出來,運氣好的話,到了你們梳水國仙家渡口,可能莫名其妙就破境了,不過我這個人的運氣一直不太好,到了老龍城再破境的可能,更大。”
宋雨燒雙手負后,繞著年慢行兩圈才停步,嘖嘖稱奇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天算是漲了大見識。”
宋雨燒大笑道:“走,喝酒去,不管如何,哪怕沒有完完全全破境,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天大好事!”
陳平安晃了晃酒葫蘆,酒還多著呢,便點頭笑道:“好啊。”
宋雨燒突然問道:“山莊外邊的小鎮,有一家酒樓的火鍋,是一絕,食材好到能讓客人吃掉舌頭,酒也不錯,你要不要去嘗嘗?這會兒剛好是飯點了,老夫跟那邊的掌柜不錯,可以打八折。”
陳平安一聽可以打八折,立即豪氣縱橫道:“那我來付錢!”
宋雨燒笑呵呵道:“哦?事先說好,酒樓火鍋一頓飯,加上好酒,最得開銷個五六兩銀子。”
陳平安眨了眨眼,臉不紅心不跳道:“小鎮離著山莊有點遠啊,不如咱們在院子里喝酒就好了。”
宋雨燒出大拇指,“真是一擲千金的豪杰氣概!”
陳平安驀然大笑,“去就去,怎麼不去?午飯就吃火鍋了!”
宋雨燒愣了一下,不給陳平安反悔的機會,大笑一聲,撂下一句隨我來,就掠出水榭,踩著大樹高枝,往山莊外一路掠去。
陳平安只好放棄了喊上徐遠霞和張山峰的念頭,隨其后。
高過水榭之頂的時候,陳平安轉頭向瀑布那邊,嘿嘿一笑。
瀑布水簾之后的石壁上,年以手指刻下了兩行字,從上到下,一行寫了一位姑娘的名字,另一行寫下了“陳平安到此一游”,年希下次再來劍水山莊的時候,自己邊有那位姑娘。
當然了,陳平安只敢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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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瓶巷和杏花巷這邊,家家戶戶只要有紅白喜事,街坊鄰居都愿意主幫忙,這跟上墳添土是一樣的規矩,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都不用講什麼道理。今天杏花巷有人親,娶了一位桃葉巷那邊的富貴子,杏花巷這戶人家口碑好,當年便是馬婆婆那樣風評不好的老嫗,都跟這戶人家都走得近,所以是酒桌就擺了將近二十桌,只要隨便給個紅包,無論是一粒碎銀子,還是幾顆銅錢,都能上桌吃飯,沾沾喜氣。
酒桌上,有幾張陌生臉孔,為首一人還算悉,是泥瓶巷一棟老宅的老人,富家翁裝束,經常在小鎮逛,久而久之,就混了臉,姓曹,街坊們習慣喊他老曹,老曹對誰都和和氣氣,笑臉相迎,沒啥有錢人的架子,跟周邊的市井百姓都能瞎聊半天,與親這戶人家的韓老漢就經常嘮嗑,所以今天喝喜酒,包了個大紅包,給足了面子,換上嶄新服的老漢還特意拉著兒子兒媳來敬了酒。
老曹帶了三人同行,都姓曹,相貌俊俏的年輕人曹峻,也住在泥瓶巷的曹家老宅,還有一對從外鄉趕回小鎮的爺孫,據說都是老曹的京城親戚,看樣子,混得不差,像是讀書人出,而且像是帶著點氣的,當然也有可能是京城的人,都這樣。
老曹是個喜歡熱鬧的,經常端著酒杯主跑來跑去敬酒,桌旁邊那對京城人氏的曹氏爺孫,明顯不太適應這種鬧哄哄的場景,不太放得開手腳,坐在原地,偶爾夾一筷子菜,喝一口小鎮酒肆中等價格的燒酒,倒是曹峻相對自在一些,一腳踩在長凳上,自飲自酌,斜眼看著老曹跟一些老頭子稱兄道弟,笑意玩味。
那位桃葉巷的老親家,雖然家道中落,可比起杏花巷,家底還是要殷實許多,所以就有些端著,杏花巷泥瓶巷的街坊對此也覺得正常,福祿街桃葉巷的門庭,再不如當年風,尋常人家一樣高攀不起。如果不是老韓的兒子有出息,如今在龍泉郡府當差任職,否則哪里有這份福氣,娶一位桃葉巷的千金小姐?
老曹又去別酒桌廝混,曹峻呲溜一下喝了口烈酒,深呼吸一口氣,趕夾了一筷子蹄膀,轉頭向那對爺孫,用大驪話笑問道:“咋的,吃喝不慣?不然咱仨回頭換個地兒,去酒樓吃頓好的?”
一襲素潔青衫的老人笑著搖頭道:“不用如此講究,我只是在京城齋菜吃慣了,不適應喜宴上的大葷大而已,并非是瞧不起此風土人。何況這龍泉郡槐黃縣,本就是我曹氏的祖地,我們當子孫的,豈可忘本。”
容俊的曹峻點點頭,笑瞇瞇道:“攤上這麼個不靠譜的老祖宗,是我們家門不幸。”
老人萬萬不敢接話。
置喙一位十一境劍修的家族老祖,哪怕老人貴為大驪王朝的上柱國重臣,也沒有這份膽量氣魄。
那位風流倜儻、氣度迥異于曹峻的年輕人,名為曹茂,正是龍泉郡的新任窯務督造,禮部衙門的直轄員,玉樹臨風,在大驪場有曹家玉樹的譽。當時在槐宅驛站迎接大驪國師,也就曹茂一人一騎,渾酒氣,晃晃悠悠下馬進了驛站,足可見這位京城貴公子的不與俗同。
曹曦回到座位,哪怕是曹茂都下意識坐直了,青衫老人更是正襟危坐,放下了筷子,拿起酒壺,主為隔著無數個輩分的老祖宗曹曦倒酒。
曹曦一口氣喝完酒,放下酒杯,看著絡繹不絕進門道賀的客人,起道:“別蹲著茅坑不拉屎了,咱們給后邊的人騰出座位,走了。”
一行四人離開院子,巷子附近幾家的院落都擺滿了酒桌,曹曦領著三人走泥瓶巷,隨口問道:“你們皇帝回京城了?”
老人恭敬地答道:“回稟老祖宗,皇帝陛下有恙,已經由龍泉郡城的驛路北返京城。”
曹曦路過顧家祖宅的時候,轉頭看了一眼門神破敗、春聯老舊的無人宅子,停下腳步,“據說這家的母子二人,如今被截江真君帶去了書簡湖青峽島,那個名顧璨的小屁孩,離開小鎮前,得了一樁天大機緣,能夠駕馭一條媲十境練氣士的水蛟?而且那條水蛟境界攀升神速,極有可能在短短幾十年破開十境瓶頸?”
老人點頭道:“大驪朝廷在國師親手安排下,專門新建了一座諜報機構,負責記載驪珠天這些孩子的長經歷,除了顧璨,還有方才杏花巷的馬苦玄,福祿街的趙繇,謝家長眉兒謝靈氣,多是小鎮出,但也有在此獲得機遇福緣的外鄉練氣士,例如大隋皇子高煊,總計十六人。”
曹曦緩緩前行,再次停步,“那麼這兩戶人呢?”
相鄰兩棟宅子的主人,一個已經在大驪宋氏族譜上記名為宋睦,剛剛跟隨皇帝陛下一起返回京城,一個名為陳平安,已經南下遠游,但是在小鎮擁有兩座鋪子,在西邊大山擁有五座山頭。
老人神尷尬道:“十六人當中,應該沒有皇子殿下和陳平安。”
曹曦哦了一聲,“那李希圣呢?”
為大驪上柱國的青山老人搖頭道:“也無。”
曹曦轉頭向腰懸長短雙劍的曹峻,“你跟李希圣過手,他以六境修為,就讓你一個九境劍修無功而返,覺得如何?”
曹峻沒好氣道:“還能如何?他厲害啊,我是個窩囊廢唄。”
曹曦笑呵呵道:“接下來你這個窩囊廢很快就要去往邊境投軍,運氣好的話,可以待在大驪藩王宋長鏡邊,跟隨大驪鐵騎一路南下,說不定要一口氣殺到寶瓶洲中部才停下,又覺得如何?”
曹峻直截了當道:“混吃等死唄。”
大驪第一等世家子弟的曹茂,有些由衷佩服曹峻這哥們,雖然自己跟這位劍修看似年齡差不多,其實差了一甲子歲數,這段時日經常一起喝花酒,知道曹峻的玩世不恭,萬事不上心頭,是骨子里出來的,不是上說說的那種表面功夫。
曹曦厲道:“十年之,你如果宰不掉一兩個十境老王八,到時候我親手宰了你!”
曹峻雙手抱住后腦勺,對曹茂笑道:“我死后,記得幫我收尸,葬在神仙墳那邊,我覺得那邊風水不錯,跟一尊尊泥塑佛家菩薩、道教天當鄰居,住在那兒心會好,因為不用聽人嘮叨,耳子一定清凈,沒誰擾人夢。”
哀其不幸未必有,怒其不爭是真,曹曦然大怒道:“小王八羔子!你知不知道,為了修繕你湖心那座先天而生的劍氣蓮池,老子付出了什麼代價?!”
曹峻笑起來的時候,眼眸瞇一條,像極了一頭狡黠狐貍,“這我哪里曉得,不然你說說看?”
曹曦冷笑道:“有你這種子孫,一樣是家門不幸,祖墳冒再多的青煙,都沒卵用!滾蛋,趕去京城找宋長鏡,然后直接去南方邊境,老子這十年不想再見到你。”
曹峻說走就走,拔地而起,肆意大笑,風往北方而去。
知曉這方天地規矩的督造曹茂,剛要出聲提醒,已經來不及。
在小鎮南邊的龍須河畔,那座劍鋪有位兵家圣人冷笑一聲,“不長記的東西。”
龍泉郡蔚藍天空一,出現了一口好似泉眼涌水的景象,一柄長劍緩緩升起。
“阮邛,這點面子也不給嗎?”
曹曦臉沉,一抖手腕,那碧綠細繩似的本命飛劍,正是劍仙曹曦能夠縱橫南婆娑洲的最大依仗,是上古神人煉化一條萬里大江為劍的半仙兵,當曹曦心神一后,手腕上的碧綠細繩雖未現出真,但是微微,流溢出一綠水氣,迅猛掠向曹峻影消逝的高空。
阮邛從泉眼涌出的那把劍,斬向壞了規矩的劍修曹峻頭顱,速度之快,遠遠超過曹峻風北去的速度,如果沒有意外,不等曹峻離開舊驪珠天的邊境,就要被一劍斬掉腦袋。
所幸在阮邛飛劍和曹峻形之間,憑空出現了一條碧波滔滔的大河之水,大河隔斷長空,攔阻阮邛飛劍的去路。
一劍斬斷寬不過數里的河水,碧綠長河竟是兩端折疊而起,向那把繼續前掠的凌厲飛劍,大河拍岸,不斷阻滯那好似一葉扁舟的飛劍前行,哪怕河水無窮無盡,風雪廟兵家圣人駕馭的那把飛劍,依然開河劈水,一往無前。
曹峻形不停,但是轉過,腰間長劍一劍出鞘,剛好擊中阮邛飛劍的劍尖,曹峻長劍一彈高飛,嘔出一口鮮,形卻以更快的速度倒退飛離。
一條長達百里的河水翻滾團,死死裹住阮邛那把飛劍,碧綠江水大球之中,不斷有劍氣激而出,直到最后江水碎,化作漫天雨滴,只是水滴不等墜地,就重新凝聚為一縷縷碧綠劍氣,悠然返回小鎮泥瓶巷。
阮邛那把毫發無損的本命飛劍,懸停在高空,稍作停頓,長劍下方又出現一座小水潭,飛劍緩緩向下,沒水潭,就此消逝于空中。
這位先前吃過阮邛一拳的婆娑洲劍修,借此功離開戰場,曹峻爽朗大笑:“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天!謝過阮圣人和老祖宗聯袂送行!”
泥瓶巷,曹氏上柱國老人百集,他雖不是什麼練氣士,但是家族客卿供奉不乏山上高人,可是親眼看到此等驚天地的神仙打架,仍是次數寥寥。京城曹氏這一代嫡孫的窯務督造曹茂,問道:“老祖宗,如果因此惹惱了此地圣人?”
曹曦冷笑道:“打不過北俱蘆洲的十二境道家天君,難道老子還打不過一位寶瓶洲新十一境?曹峻能丟老曹家的臉,老子可不會丟婆娑洲練氣士的臉!”
這一刻,曹氏上柱國和督造曹茂才真正意識到,這位在小鎮貌似與人為善的老祖宗,為何能夠為那座海邊雄鎮樓的看門人。
一位漢子站在泥瓶巷巷口另一端,“那就試試看?”
曹曦咧道:“行啊,你挑地點,我挑時辰!”
那位從劍鋪趕來興師問罪的漢子毫不猶豫道:“西邊大山之中,有一方圓百里的山坳,人跡罕至,如今還有大驪設置的陣法制,足夠你我分勝負了。”
曹曦使勁點頭道:“好,一百年后再打!”
阮邛愣了一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轉離去。
曹茂手捂住臉。
曹氏上柱國哭笑不得。
曹曦白眼道:“干嘛?這智斗,你們懂個屁!”
曹曦率先走自家老宅,后爺孫二人剛要跟隨走,房門卻砰然關上。
曹茂和大驪上柱國的爺爺相視苦笑,只得就此離開泥瓶巷,去往那座督造衙署,商議家族接下來的各方布局。
寶瓶洲北方風雨已起,形勢大利于大驪王朝,當然是越早進場,獲利越大。
何況如曹氏今天還有一個天大的利好消息,老祖宗曹曦會留在寶瓶洲一段時間,天才劍修曹峻還要伍大驪邊軍,想必皇帝陛下或多或都會念這份香火,未來百年曹氏穩廟堂死敵袁氏一頭,是板上釘釘的格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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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落魄山竹樓習慣了布麻、腳行走的崔姓老人,在蓮花冠道人陸沉拜訪了一趟后,就轉了子,換上了讀書人的青衫文巾,自己做了一行走山林的竹杖,一雙登山木屐,經常下山去購置古書和文房用品,將竹樓二樓布置得好似書香門第的書房,一有空就提筆書畫。
看得青小和面面相覷,誤以為老頭兒走火魔了,后來看過了老人的墨寶,經常跟老人攀談,才發現原來老人是真正的碩儒,琴棋書畫都是一絕,對于儒家正統學問,更是功夫很深。
青小是個沒心沒肺和怕生怕死的,一門心思想著老頭子好好練武,早點為武力冠絕這座小天地的大佬,自己才能安心,就經常跟老人旁敲側擊,跟老人說龍泉郡的藏龍臥虎,不可以掉以輕心,苦口婆心訴說大驪江湖的云詭波譎,還是要靠一拔尖的山巔修為才能震懾屑小之徒。
只可惜老人本不愿意理睬這個家伙,最多只是跟討教學問的閑聊,對于所謂的武道,好像就這麼丟在地上再不撿起了。青小徒呼奈何,哀嘆著求人不如求己,只好繼續勤勉修行,竭力消化那兩顆進了肚子的上等蛇膽石。
最近迎來送往十分忙碌的新晉北岳正神魏檗,還是會時不時來到竹樓,看那座丟一顆紫金蓮花種子的小池塘。
除了留在落魄山的那顆紫金蓮花種子,陳平安當時聽了魏檗的建議,既然是落魄山的主人,就留下了一方閑章在竹樓一樓,作為勝山水之。印章正是齊靜春篆刻的“陳十一”,并無玄機,只是當時齊靜春給予陳平安的一份好愿景而已。
武道止境第十境之上,方是人間武神,可與天底下的山巔練氣士并肩而立。
對此重視得無以復加,幾乎已經勝過那只年崔瀺托付給他的書箱,每天早中晚三次,都會拿出自家老爺給的小印章,用綢緞巾仔細拭。不管青小如何坑蒙拐騙,都不許他染指分毫。
如今出黃庭國芝蘭樓的,借助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已經破開下五境最后一道門檻,躋中五境第一境,府境。之后是第七觀海境,第八龍門境,第九金丹境,第十元嬰境,依然是大道漫漫,遙不可及。
只不過相比突然想要發上進的觀海境青小,要更加順其自然,除了每天將竹樓收拾得纖塵不染,再就是翻翻書看看風景,心境恬淡,比起心兇悍的江水蛇,魅化的書樓火蟒,要更加從容隨意。
于是如今換了青小會嫌棄愚笨懶散,不知進取。
這天夜幕,青小在崖畔定修行,坐在小竹椅上嗑瓜子,崔姓老人下樓,搬了條竹椅坐在邊,輕聲道:“千年崔氏,寶瓶洲頭等的書香門第,都沒能孕育出你這麼一條靈慧火蟒,由此可見,機緣一事,苦求不得。”
乖巧一笑,問道:“崔爺爺,你說我老爺如今破境了嗎?”
老人幸災樂禍道:“老夫親手打磨出來的武道最強三境,哪里有那麼好破的,估計還早呢,說不定到了最南邊的老龍城,陳平安的境界還是紋不,老老實實待在三境瓶頸上,每天愁得喝悶酒,然后變一個意志消沉的小酒鬼。”
小聲埋怨道:“我家老爺的拳,一半算是崔爺爺你教的,老爺不破境,你怎麼能著樂呢?”
老人哈哈笑道:“你啊,不是我們武道中人,不知道‘世間最強三境’這個說法的分量,老夫當時一拳打殺了六境巔峰的崔氏供奉孫叔堅,只用上了五境的能耐,為何?就因為武夫的底子有厚薄,底子打得差了,如高樓風吹即晃,底子打得好,那就是一座名山大岳,屹立于大地之上,一點風吹雨打算不得什麼,撓罷了。”
憂愁道:“我家老爺邊沒有人照顧,出門在外,什麼事都要自己做,會不會耽誤他練拳啊?”
老人瞥了眼青小的背影,再收回視線,看著滿臉憂慮的小,慨道:“能讓你們兩個湊在一起沒打架,也算陳平安調教有方。不知道以后家大業大了,陳平安是不是還能如此,待人接,中正持平。小門小戶的規矩好不好,和豪閥世族的家風正不正,理起來,是兩回事。”
仰起頭,天真可道:“真有那麼一天的話,崔爺爺你幫著我家老爺一些?”
老人了小火蟒的腦袋,“有些家務事,外人幫不了的。”
老人緩緩站起,手指向遠,“試想一下,如果真有那麼一天,陳平安開宗立派,有你和小水蛇,有腹下生出金線、長出四足蛟爪的棋墩山黑蛇,有這麼多座山頭,一旦以后每座山頭都有高人坐鎮其中,例如那個認了陳平安當先生的……還有那些喊陳平安作小師叔的孩子們,然后你們也了世人眼中的仙家府邸,有了宗門長老,要收取弟子門生,陳平安手底下匯聚了十人、百人甚至千人萬人,一旦自家人有了紛爭矛盾,他陳平安手心手背都是,就不是一拳一劍能夠解決的事了,該如何置?”
在芝蘭樓看遍了各國史書,曉得這個問題的棘手,便連嗑瓜子的心都沒了。
崔姓老人笑道:“其實也不用太過憂心,陳平安有一點好,可能沒幾個人發現……”
等了半天,都沒有等到老人的下文,忍不住問道:“崔爺爺,我家老爺上都有那麼多優點了,還有我不知道的好啊?”
老人開懷大笑道:“你這小閨有一點是真好,拍人馬屁,尤其是對你家老爺,能夠春風化雨潤細無聲!”
有些赧,心想自己可沒有溜須拍馬,老爺就是有這麼好呀。
老人坐回竹椅,不再賣關子,笑著說道:“陳平安很好說話,所有人跟他親近的人,都會把這一點當做天經地義的事,可總有一天,陳平安會在某件事上,變得很不好說話,甚至是最不好說話,到了那個時候,奇怪的事就會發生了,所有人都會到……心虛和害怕,絕不是第一時間去反駁什麼。”
趕雙手合十,喃喃道:“我可不希老爺生氣。”
老人嘆了口氣。
他曾經在竹樓外殺人之后,氣勢洶洶地對陳平安問了一句,“你是隨我練拳,還是跟我學做人”。
這既是老人的肺腑之言,其實又何嘗不是眼高于頂的老人,自認在“做人”這一點上,無法坦然說服陳平安?
可若非如此,老人又為何愿意將陳平安作為一拳法的缽傳人。
收取弟子,就要收一個將來有超越自己的家伙,一個足矣!否則哪怕收了一群九境、十境的弟子又如何?還不是大勢之下的幾只螻蟻?!
突然怯生生問道:“如果有一天,崔爺爺你做了錯事,然后我家老爺發火了,你會不會害怕啊?”
老人在小家伙腦袋敲了個板栗下去,然后起離去,氣呼呼道:“小丫頭真不會聊天!”
崖畔那邊其實一直豎起耳朵聽的青小,壞笑著轉過頭,朝豎起大拇指。
開開心心嗑起了瓜子,心想這可不是我厲害,是我家老爺厲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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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年復一年守著那座小小的后院,無數年來,一代又一代的楊氏子弟,除了接管楊家的家主,以及家族某些僥幸為練氣士的蔽人,得以知道那個驚世駭俗的,以及小心翼翼幫著老人守護著那個,其余無論是生老病死的楊家子弟,還是進進出出的藥鋪伙計,一代代人,都只會知道楊家鋪子有這麼一個跟“自家長輩同齡”的老前輩,僅此而已,只知道老人常年足不出戶,古怪,不好打道,但是治病救人,很有一手,當然要價不菲,否則任你是誰,只要出不起錢,那就準備棺材吧,反正棺材鋪子就在一條街上。
楊老頭今天依然在后院著旱煙,只不過手里多了一本大驪書肆新刊印的小說,此小說出自小說家,曾是浩然天下的九流十家之一,只是隨著流逝,就像四大顯學之一的墨家,都不再是顯學,小說家也淪為最平常的諸子百家之一,多是書寫一些不流的稗野史,以及世俗百姓鐘的脂艷文,博取噱頭,當然針砭時事亦有,歷史上許多帝王將相的名聲口碑,其實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小說家之言,給坑害得不堪目,比如某些終其一生立志于朝政改革的治國能臣,到最后,最為后世知的事,竟然不是那些治國良方,而是什麼一夜十,無不歡。又比如某些幾乎立功立德立言三不朽的儒家大君子賢人,竟然會夜宿尼姑庵,最后只了一個老不的灰老漢,而此人道德文章蘊含的大禮至理,皆空談和笑談。
所以曾有儒教學宮圣人,不得不憤懣出聲:“末流小說家,誤國誤民第一!”
只是制定且掌管天下規矩的那位禮圣,對此仍是像對待妖族態度一樣,給予了最大的寬容忍讓。
所以此時此刻翻閱那本小說的楊老頭,對那場中土神洲的三四之爭,雙方誰都看不慣,最多就是對那個“四”的學問宗旨,對那個四字,楊老頭愿意出大拇指,說一個好字。而那個“三”,明明被封為亞圣卻其實只在文廟排第三高位的儒家圣人,楊老頭很看不慣,認為由褒義淪為貶義的“道貌岸然”,形容此人最是恰當。
楊老頭手上這本泛著淡淡墨香的小說,是店伙計從龍泉郡城那邊的書肆大街購買而來,上邊寫了許多江湖豪俠的名經歷,在他們逆境絕境之時,總不了幾句氣回腸的豪言壯語,無非是怨恨老天爺不開眼的那些,楊老頭每次看到這些,似乎還開心,只是最后合上書籍,樂呵呵道:“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就放過老天爺吧。”
笑過之后,老人收起書籍,大口吞云吐霧,然后從袖中抖落出一座貌似小廟的小件,摔在地上,想了想,用竹煙桿敲了敲腳邊地面,輕聲道:“宋慶,你出來。”
地面上那座小廟門口邊,有青煙滾滾而出,很快凝聚為一位面容滄桑的老者模樣,看到楊老頭后,作揖到底,沉聲道:“拜過神君。”
楊老頭置若罔聞,只是吩咐道:“準許你離開此地轄境,寶瓶洲一洲之,你當年境界依舊,你此行是為泥瓶巷曹氏子弟曹峻擔任護道人,只要曹峻修補齊全了那座心湖劍池,你這一脈的宋氏子弟,必然在這場大勢中崛起,人間榮華最百年,此后你家子孫的境遇,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那位老者只是魂形狀,卻仍有青煙凝為長劍懸掛腰間,劍氣已無,但是劍意盎然,顯而易見老者生前必然是一位劍士,聽到楊老頭的承諾后,老者面喜,再次作揖道:“謝神君恩典!”
楊老頭隨后一揮袖,頓時有一張張金符箓遍布青煙老人全,是保證老者行走天地間的護符,后者神魂大定,氣勢暴漲,劍意之盛,若非楊老頭吐出的那一大口煙霧遮蔽,恐怕就要氣沖斗牛,驚龍泉郡所有練氣士。
楊老頭說道:“去吧,曹峻如今已經去往大驪京城,你可以直截了當跟他道明此事。宋慶,你若是膽敢壞了規矩,莫說是你宋慶當場魂飛魄散,我保證將你這一脈宋氏斬草除,要你香火斷絕,以后千年萬年再無你宋氏這一脈的半點痕跡。”
老者抱拳肅穆道:“絕不敢冒犯神君!”
楊老頭冷笑道:“多說無益,我自會看著你的行事。”
老者領命一閃而逝。
楊老頭在那位小廟消失后,抬起頭,向浩然天下的厚重天幕,久久無言,最后無奈道:“頭頂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若真是如此,又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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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水山莊外的小鎮一座酒樓二樓,在靠窗位置,一老一相對而坐,吃著火鍋,桌上擺滿了菜碟,春筍,黃,羊羔,鵝腸,鴨……
當然還有兩壺好酒,以及一碟自己配置的鮮辣醬料,紅燦燦的,能讓不吃辣的人頭皮發麻。陳平安其實原本沒這麼吃辣,但是熬不住宋老前輩在旁勸說,說酒樓不下七八種的各自制辣醬,了一種都是憾事,陳平安這才著頭皮全往碟子里加了一勺子。
由于宋雨燒從不在山莊和小鎮以真實份面,所以那位胖嘟嘟的酒樓掌柜的,不知道什麼梳水國劍圣,甚至不知道劍水山莊的老莊主,只知道姓宋的老哥,是個懂行會吃的行家,不會辜負他的火鍋和好酒,所以一見到老人帶著朋友登門,就很開心,親自帶他們上了二樓,挑了個這麼個好座位,從頭到尾上菜端酒都不用店里伙計,全部是掌柜自己親自手。
陳平安吃得滿頭大汗,滿臉通紅,可是敵不過食當前啊,再說了,這次是自己結賬,不盡量多吃一點,陳平安心里不得勁兒。
宋雨燒看著放開肚子吃的年,吃到扛不住辣的時候,還會傻乎乎去喝一口酒,辣上加辣,真是仙死,可筷子就是不愿放下,死死盯著火鍋里馬上可以下筷的食,宋雨燒跟著心大好,比起以往來此獨坐獨飲,老人下筷子其實要快了很多。
宋雨燒提起一杯酒,不再以“老夫”自稱,突然說道:“陳平安,其實按照老規矩,我不該出現在水榭里的。武夫破境,就跟山上練氣士閉關一樣,最忌諱痛恨外人旁觀。所以我自罰一杯。”
老人一飲而盡杯中酒。
陳平安趕提起酒杯,使勁咽下中食,也陪著喝了一杯,而且又倒了一杯,回敬老人,“如果不是老前輩,我今天肯定連四境的門檻一步都不過去。我應該敬老前輩一杯酒。”
老人也跟著喝了一杯酒。
宋雨燒向窗外街道上川流不息的場景,偶爾會有眼神停留片刻,其中有人在與他對視之后,會臉微變,迅速低頭。
宋雨燒微微一笑,收回視線,“我當時之所以去水榭,是有件事必須當面告訴你,不管你今天能否破境,在今夜都要離開山莊,不可以參加明天的武林盟主大典。”
陳平安依舊倒酒不停,只是下筷夾菜的速度放慢了一些,輕聲問道:“有人想要對山莊不利?”
宋雨燒沒有藏藏掖掖,坦然笑道:“來頭極大,聲勢極大,但是與你陳平安無關便是了。”
老人舉杯喝了口酒,“這可不是瞧不起你和你的朋友,而是劍水山莊的一些家務事,不方便江湖朋友手,但是不管如何,為主人,卻對客人下逐客令,不厚道,所以我還是需要自罰一杯。你陳平安隨意。”
陳平安還真就隨意了,只是舉杯小咪了一口酒。
老人對此不以為意,繼續夾起一筷子鮮鵝腸,在火鍋里涮了一小會兒,就放辣醬碟子,輕輕一攪和,在鮮辣醬料中翻了個滾兒,然后提筷放中。
陳平安言又止。
宋雨燒笑道:“咱們只管吃,不談事了。世間唯有人景食,三最不可辜負。”
陳平安便埋頭吃東西,偶爾喝酒。
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再好吃的火鍋,也有下最后一筷子的時候。
酒足飯飽,陳平安放下筷子,一壺酒也已經喝完,這是陳平安頭回一口氣喝完足足一斤半酒水,別說是臉,耳子和脖子都紅了,醉醺醺地說道:“橫刀山莊那對父,好像沒有找我的麻煩。”
宋雨燒輕聲笑道:“青山綠水,來日方長。江湖恩怨亦是如此,好在你不是梳水國人氏,很快就會離開,以后未必還會再來,否則有的是麻煩纏。”
宋雨燒記起一事,“那次水榭風波,你好像攢了一肚子火氣,我有些奇怪,如果我宋雨燒只是一個尋常江湖人,以旁觀者的眼來看,照理說,在不知道你腳的前提下,橫刀山莊的莊主王毅然,一位譽已久的江湖宗師,能夠對你一個年以禮相待,非但沒有仗勢凌人,愿意為兒道歉,你為何還是好像有些……不服氣?”
陳平安打了一個飽嗝,摘下腰間的養劍葫,但是沒有喝酒,思量片刻,正道:“我不是對王毅然有看法,但是我覺得這里頭,是有不對的地方的。”
宋雨燒好奇道:“此話何解?”
陳平安下意識又喝了一口酒,借著暈乎乎的酒勁,緩緩道:“我曾經聽過一位老先生講述順序一說,我沒讀過書,識字不多,所以理解得很淺,但是沒事的時候,就愿意把這些學問拿出來,多想一想,覺得對錯有先后,當然也分大小,不能拿一個后邊的對,去掩蓋前邊的錯,哪怕后邊的對很大,前邊的錯很小,還是得先把前邊的小錯,掰碎了說開了,道理完完全全說了,后邊的對,才能真正站穩腳跟,這就像……一個人不能跳著走路。”
“但是我瞎琢磨出來的這點東西,可能沒什道理,因為我這趟南下游歷,翻過很多書,書上都不講這些,所以我自己一直不敢確定對錯。但如果按照我的道理,套用在水榭那邊的事,就是你王毅然其實不用跟我道歉,只需要讓你兒站出來,跟我說一聲對不起,三個字就行了,否則到最后,你王毅然堂堂江湖大宗師,為別人道歉,難道我就一定要接了?哪怕我退一步講,愿意接,那你兒就算是沒有錯了嗎?我覺得不是這樣的,你王毅然做得再對,你兒的言行,錯,就是錯。今天是如此,明天是如此,以后十年換作其他人,那個王珊瑚的挎刀子,可能還是錯的。”
陳平安一手提著酒葫蘆,一手撓頭,“宋老前輩,這些是我隨便講的,胡言語,讓你笑話了。”
宋雨燒先是愕然,然后茫然,最后滿臉恍惚,只覺得自己認定的那座江湖,翻天覆地。
最后宋雨燒回想這一生,尤其是兒子宋高風那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老人原本已經不愿再去想起,更不愿去深究其中的恩怨仇,但是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這位老人才發現自己的心結,到底在什麼地方,自己又為何這般愧疚悔恨,卻始終不知為何打不開心結。
老人紅著眼睛,抖著提起筷子,從火鍋底夾起一筷子食,放中慢慢咀嚼,臉上逐漸有了一些笑意。
老江湖奉為圭臬的那些老規矩,被老一輩人視為金科玉律的道理,原來,原來也有錯的地方!
當年我兒子宋高風何錯之有?即便有錯,那也是這座狗-娘-養的江湖有錯在先!
是那位沙場武將出的前任武林盟主錯了,那場恩怨,本就不是那一條胳膊的事!
是你兒本人,欠了我宋雨燒的兒子,欠了我兒媳婦一句對不起!
當著一個年郎的面子,滿臉老淚縱橫而不覺丟臉的宋雨燒,緩緩放下筷子,站起,對陳平安灑然大笑道:“這頓飯,我宋雨燒替我兒子兒媳婦,替我劍水山莊請你!”
酒樓二樓頓時嘩然。
因為宋雨燒和劍水山莊這七個字!
因為這就意味著半座梳水國江湖的百年風流。
老人最后對陳平安抱拳道:“我有話要跟孫子講,就先行回莊子了。之后未必能夠跟你道別,那就還是那句江湖老話,青山不改,綠水長流,希咱們后會有期!”
陳平安一頭霧水的站起,眼見著老人掠出窗外,在屋脊之上一路飛掠而去。
宋雨燒懸佩那把銹跡斑斑的鐵劍已經很多年,老人今日在眾目睽睽之下,一路飛掠到山莊大門之前,然后大步門檻,不理會任何搭訕恭維,直接在一棟無人居住多年的小院,找到了那位正站在院中閉目養神的年輕人,孫子宋山。
宋山睜開眼睛,一言不發,一如當年年之時,守在爹娘病榻前。
宋雨燒摘下腰間鐵劍,單手握住,遞向臉冷漠的宋山,后者問道:“為何?”
宋雨燒沉聲道:“這是你爹宋高風的劍,子承父業,就該到你宋山手上。”
宋山沒有手接劍,譏笑道:“哦,又是一樁怪事,先是爺爺你提前趕來,慶賀孫子的盟主大典,如今又給我一把破鐵劍。怎麼,爺爺終于想要卸下梳水國劍圣和劍水山莊老莊主的擔子,想要含飴弄孫了?”
這位年輕人雙手負后,眼神凌厲,卻滿臉微笑道:“只是不好意思,不孝孫兒要告訴爺爺一個噩耗,皇帝陛下親自下了數道旨,朝廷大軍近萬銳,已經在州城外集結完畢,想必明日就會大軍境,剿滅我這大逆不道的江湖新盟主。爺爺,孫兒不奢你出手相助,真的,這是孫兒的真心話,只求爺爺從頭到尾袖手旁觀就行了,只求你莫要再賜我一劍。”
宋雨燒凝視著孫子的面容,爽朗大笑,上前踏出一步,重重一掌拍在他肩膀上,毫不遮掩自己的笑意和欣,老人嗓音低沉道:“不愧是宋高風和柳倩的兒子!爺爺知道這次領軍之人,正好是那名子的丈夫,大將軍楚濠。”
宋山滿臉疑,眉頭皺。
宋雨燒笑道:“既然那個心腸歹毒的婦人得寸進尺,正好借此機會,我宋雨燒也有個道理,想要跟江湖和朝廷說個明白!”
老人眼眶潤,依舊是單手握,抬起剩余那只手,輕輕平眼前孫子的皺眉頭,喃喃道:“這麼多年,爺爺也該為你做點什麼了。”
年輕人后退一步,低下頭,抬起一手,用胳膊擋住臉龐。
老人輕聲道:“山,從今往后,爺爺就不跟你嘮叨那些老規矩了,但最后還是希你聽一次,老江湖是有老江湖的不對,可是那些對的東西,好的事,希你以后在江湖,也別全盤否定。”
老人將孫子死活不愿意接過手的老鐵劍,放在院中石桌上,然后獨自走向院門,期間老人向小院正屋那邊,只是話到邊,老人還是沒有說出口。
宋山嗓音沙啞地問道:“爺爺,你要去哪里?”
老人大步向前,笑道:“爺爺的佩劍,這麼多年一直留在了瀑布下的水潭,去取劍!”
一直到老人影遠去,宋山都站在原地,一不。
院屋門緩緩打開,走出一位年輕婦人,問道:“不攔著爺爺嗎?”
宋山去眼淚,手輕輕按住桌上那柄劍,有竹地微笑道:“既然咱們早有謀劃,一切都在掌握之中,你難道就不想看一人一劍,擋在陣前,萬軍不前?反正我這個當孫子的,是想的,都想了這麼多年了。”
年輕婦人奇怪道:“老祖宗如何想通的?”
隨即婦人有些憂心忡忡,“以后咱們山莊的所作所為,老祖宗可就未必喜歡了啊。”
宋山冷哼道:“大不了再讓爺爺刺幾劍,到時候實在不行,就拿出我爹的這把劍,看老爺子舍不舍得再下狠手!”
婦人打趣道:“呦,二十多年沒喊爺爺了,今天倒是太打西邊出來了,一口一個,順溜得很呢。”
宋山回頭瞪了一眼。
年輕婦人嫣然而笑。
其實是一位大驪死士,有朝一日,等到大驪馬蹄踩在寶瓶洲中部疆土,就可以正大明地掛出,那塊大驪朝廷頒發給山上人的太平無事牌。
這一點,宋山心知肚明。
第二天,選舉梳水國新武林盟主的大會,在劍水山莊如期召開。
從梳水國一座州城到劍水山莊的道路之上,騎軍馳騁,塵土飛揚,遮天蔽日。
大軍之中,有一位披鮮亮重甲的大將軍,騎著一頭高頭駿馬,男人角噙著笑意,舉目遠眺,可謂躊躇滿志,此次踏平那座狗屁的劍水山莊之后,自己就是當之無愧的梳水國戰功第一人了。
這位大將軍突然瞇起眼。
大軍之前。
一位被譽為梳水國劍圣的黑老人,從瀑布取出了佩劍之后,擋在了大軍之前。
只是老人后,遙遙跟著一位腰間懸掛酒葫蘆的背劍年。
在對著千軍萬馬出拳之前,年摘下養劍葫,仰頭喝了一大口酒,痛快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