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低頭觀井,抬頭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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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沒有想到這趟江湖一走,就走了半年,不是尋找那座觀道觀的路途,太過遙遠,而是陳平安憑借背后“長氣”帶來的指示,在一座雄偉城池之中兜兜轉轉,原地打圈,耗費了足足三個月時間,也未能找到所謂的觀道觀,在這座南苑國京城之中,陳平安問遍了販夫走卒、江湖武人、鏢局頭領、衙門吏等等,都不曾聽說有過什麼道觀,陳平安翻閱了各種史籍、縣志和私人筆札,仍是沒有任何線索,唯一的收獲,大概就是陳平安已經可以流利地說一口南苑國話了。

就這樣,從暮秋走到了鵝大雪,走到了淅瀝瀝的春雨,一直等到立夏的到來,陳平安可以確定,觀道觀的口就在這座京城,可始終不得其門而

哪怕心志堅定如陳平安,也開始有些搖和煩躁。

在這期間,陳平安多有古怪見聞,見過了在夜間一襲飄懸浮的青,它如佳人翩翩起舞,大袖如流水。

有此無意間看破了一道障眼法,見識到骸骨相撐拄的一段城城墻,每一塊青磚上都刻上了佛家經文。

還遇上了在寶瓶洲不易見到的僧,佛學在南苑國風靡朝野,各地寺廟林立,陳平安知道了僧人諸多袈裟的講究,以及誦經僧、講經僧、傳法僧和護法僧之間的種種不同。有次離開京城,出去氣,就是遠遠跟隨一撥負朝廷令的僧人,去了一座廝殺慘烈的戰場,陳平安親眼目睹百余位誦經僧端坐于蓮花團之上,數位誦經僧了靴子,赤腳行走,低頭合十,雙腳行走之間,以及開合之際,便都有朵朵雪白蓮花生出,僧人皆有一串念珠纏繞手掌,若是有厲鬼糾纏,就會被念珠散發出來的金澤擊退。

念珠金湛然,僧人寶相莊嚴,步步生出蓮花。

牽引著那數萬怨氣沖天的亡魂,跟隨他們一起走接壤的“鬼門關”。

最后陳平安便坐在遠,學著僧人雙手合十,低頭不語。

返回京城后,陳平安還是尋找不到觀道觀,就在陳平安一咬牙,準備暗中去往皇宮的時候,這一天,烈日當空,陳平安來到一口水井旁邊,低頭去,深不見底,幽暗無

陳平安看了一會兒。

只是實在看不出門道,便收回視線,繼續逛起來。

一眼水井,方才站在那邊,似乎有些清涼意思。

————

自從跟大隋供奉蔡京神一戰后,崔東山就贏得了一個蔡家老祖宗的便宜頭銜,在山崖書院很吃香,加上崔東山當下的皮囊,眉心紅痣,風神俊逸,實在討喜。

崔東山可以在書院隨意走邊總是跟著一個名謝謝的,今天兩人去旁聽了葛老夫子的一堂經義課程,聽了一半,原本趴在外邊窗臺上的崔東山就睡著了,謝謝站在一旁,不敢打攪自家公子的春秋大夢,害得屋學生個個忍著笑,十分辛苦,葛老夫子恨不得一戒尺打得那崔東山滿頭是包,可一想到連同家族一起遷出京城的蔡京神,老夫子就忍住心中憤懣,回頭一定要跟副山長茅小冬說道說道,不準崔東山以后靠近自己的課堂。

打了個激靈,像是做了噩夢,崔東山睜眼后,好半天才緩過神,大搖大擺,帶著婢謝謝返回住

等到謝謝關上院門,崔東山了靴子過門檻,一揮大袖,霧靄升騰,最終浮現出一幅寶瓶洲的山河形勢圖。

崔東山一手環,一手著下,先是站在“寶瓶洲”最北端的大驪,視線往南下移,越過黃庭國、大隋疆域,停留在中部的觀湖書院、彩國和梳水國一帶,最后他突然趴在地上,左右張

謝謝斜坐門檻上,這幅一洲堪輿圖幾乎占據了整間屋子,進去肯定要挨罵,挨打都有可能。

崔東山一直趴在那邊,隨口問道:“你說現在大隋國境,廟堂江湖,山上山下,有沒有人大罵皇帝,是不戰求饒、割地求和的昏君?”

謝謝老老實實回答道:“外邊的事,我不知道,在書院里頭,出大隋的夫子們,只是愁眉不展,唉聲嘆氣,倒是不曾聽說有人開口謾罵。”

崔東山爬起,笑瞇瞇道:“讀書人有一點好,不罵君王,只罵臣、權宦、狐貍、外戚,罵天罵地罵他娘的……當然了,事無絕對,敢罵皇帝的肯定有,可罵得好的,一針見的,很。”

謝謝已經習慣了跟崔東山相,敷衍道:“公子高見。”

是真敷衍,毫不掩飾的那種,別說是好似“文妖”“老狐”的大驪國師,就是李槐這種不長心眼的,都能夠一眼看穿。

但是崔東山恰恰對此不介意。

崔東山雙手叉腰,張開,猛然一吸,將那幅地圖的霧靄全部鯨吞腹。

然后崔東山抬起雙手,張牙舞爪,咧作猛虎咆哮狀。

看得謝謝搐。

崔東山拍了拍袖子,洋洋自得,“真是氣吞萬里如虎,了不得,了不得。”

謝謝只恨自己不敢翻白眼。

轉頭向院子高墻那邊,不管大隋朝野如何暗流涌,這座東山和書院,又是一個太平無事的日子。

一條金線從院外驟然而至!

無聲無息,速度快若閃電。

雖然極其細微,甚至不如子謝謝的一,可是當這纖纖金憑空出現后,氣候轉涼的晚秋時節,整座院子的溫度都隨之增高,讓人如同置于炎炎夏日。

謝謝瞠目結舌,本來不及反應。

腦海一片空白,雖然院氣溫灼燒,可是謝謝渾冰涼,僵轉頭,只見那崔東山的眉心恰好被金線一穿而過,向后倒去,轟然倒地。

必然是一位陸地神仙的刺殺手段!

,一個滄桑嗓音快意響起,“妖人國,死不足惜!”

更遠為此方小天地主人的副山長茅小冬,怒喝道:“膽敢在書院行兇?!”

謝謝眼神呆滯,依然保持斜坐于門檻的姿勢,著那個倒地不起的白年,就這麼死了?

肩膀被人輕輕一拍,謝謝驀然驚醒,繃,轉頭去的同時,就要反手一掌拍去。

但是謝謝匆忙收手,一臉白日見鬼的表

原來崔東山就站在眼前,彎腰與對視,他瞇起眼,一手負后,一手輕輕出手指,在謝謝額頭上一點,推得,但是玄妙之,在于謝謝的軀已經后仰倒在地板上,縹緲魂魄卻留在了原地,被崔東山以蠻橫,強行魂分離,縷縷,經不住氣摧折的魂魄,馬上就要消散。

崔東山打量著謝謝的魂魄,最終在的某座氣府發現了異樣,笑著說了一句“跟我捉迷藏,了點吧”,只見他如棋士雙指捻子,從謝謝魂魄之中抓取出一粒墨綠點,將其在指間隨意魄被神魂牽引,已經失去知的那軀,如砧板上的魚,使勁蹦跳了一下。

崔東山一掌打在謝謝魂魄的“臉上”,笑罵道:“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玩意兒,滾回去。”

神魂歸位,謝謝緩緩醒來,頭疼裂,掙扎著坐起,一手撐地,一手捂住額頭,痛得滿臉淚水。

崔東山大步門檻,彎腰撿起屋一張品秩極高的替傀儡符,用手指撮灰燼,轉頭笑道:“茅小冬,這你能忍?!人家都在你家里拉屎撒尿了!”

追殺途中,茅小冬冷笑的嗓音遙遙傳小院,道:“對,你就是那坨屎!”

崔東山嘿嘿笑道:“我這每天走來走去的,那咱們山崖書院,豈不是了一座茅廁?”

謝謝一言不發。

崔東山也懶得跟解釋其中兇險和玄妙,盤坐下,皺眉沉思。

為何觀湖書院如此忍?

大驪鐵騎的南下之行,過于順遂了點,這和他當年的預期嚴重不符,依照原本的謀劃,最要經歷四場艱苦大戰,一場在中部附近的世俗王朝,一場跟觀湖書院撕破臉皮,一場跟南寶瓶洲的白霜王朝,一場跟寶瓶洲南方的山上勢力。

難道寶瓶洲悄悄涌了許多大驪墨家之外的勢力?

只可惜如今自己已經不是大驪國師,許多最山頂的幕消息,已經無法獲得,連下棋人是誰,棋風如何,全都抓瞎。

崔東山突然問道:“有沒有想過在大驪龍泉扎?”

謝謝搖搖頭,“不曾想過。”

高大老人茅小冬大步走院子,“是個不知來歷的元嬰修士,給他跑了。”

崔東山本不在意,笑道:“這次不過是試探而已,你還是更小心書院的夫子學生吧,世上總有些自以為是的所謂好人,覺得世道該如何,都得按照他們的想法去運轉,一旦山崖書院和大隋京城對立起來,高氏和宋氏的兩場山盟,因此作廢也不是沒有可能。”

茅小冬皺眉道:“真要封山?”

至于今日刺殺一事,是大隋某些山頭的本意,還是“崔瀺”仇人的手筆,區別不大,因為崔東山說到的那個可能,絕不是玩笑話。

崔東山冷笑道:“怎麼,覺得沒面子?”

茅小冬下定決心,轉就走。

崔東山笑道:“茅小冬,如果你說一句自己是坨屎,出了事,我可以出手幫助書院。”

茅小冬轉過頭,面無表道:“我是一坨屎。”

崔東山悻悻然道:“如果我說自己是兩坨屎,可不可以收回之前的話,然后舒舒服服隔岸觀火?”

老人扯了扯角,撂下“不行”二字,就快速離去,崔東山哀嘆一聲,向后倒去,砰然倒地,雙指并攏在前立起,嘟嘟囔囔著“急急如律令”,就這麼在屋翻來滾去。

謝謝輕輕拭額頭的汗水。

崔東山停下稚的行徑,尸一般躺在地板上,卻說起了更加稚的言語,“先生,你什麼時候回來啊,弟子給人欺負了。”

謝謝無可奈何。

崔東山抬了抬腦袋,問道:“是不是覺得你家公子在說笑話?”

謝謝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崔東山側而躺,單手托著腦袋,嗤笑道:“有陳平安在,不管他修為高不高,我只需要出力就行了,對了不挨罵,錯了挨罵,反正不用多想。你呢,可以挨我的打,于祿這麼個沒心沒肺的,看熱鬧就行了。林守一,會更加專心修道,李槐嘛,膽子小,就更有理由膽小了,反正有陳平安護著他。”

“所有心事,反正都由我這位先生擔著呢。”

崔東山懶洋洋的,不再言語。

謝謝有些好奇,了一個喜歡穿紅裳的小姑娘。

崔東山嘆息一聲,“大概就只有小寶瓶,會心疼我家先生吧。”

哎呦一聲,崔東山又開始滿地打滾,手捧心口,嚷嚷著“一想到這個,就心疼死我了”。

————

山崖書院在經過那樁短暫的刺殺風波后,在副山長茅小冬的執意要求下,開始封山門,無論是夫子先生還是學生雜役,一律不得外出。名義上的山長,大隋禮部尚書,對此頗有異議,但是皇帝陛下支持此事,而且還增派幾位供奉,匿于東山附近,而且還讓皇子高煊正式進書院求學。

這天高煊又陪著好友于祿,一起在湖邊垂釣。

隨著時間的推移,于祿終于對高煊坦誠相見,一是他的份,盧氏王朝的前朝太子,二是他的武道修為,七境。

高煊聽過之后只是發出兩聲,一個哦,一個哇。

大隋皇子當時眼神熠熠,為自己挑選朋友的眼到自豪。

于祿也不覺得這有何不對,投桃報李,高煊也說了許多自家的心酸事,與子相,希自己盡善盡,未必是真喜歡,與男子往,能夠全然不在乎自己的缺點,以誠相待,多半是真把他當朋友了。

兩位同齡人,一人一綠竹魚竿,安靜等待魚兒上鉤,高煊問道:“之前你不是說過寶瓶會召開武林大會嘛,為何我進了書院這麼久,再沒見你去參加?”

于祿微笑道:“寶瓶辦了三次,之后就不再召集群雄了,其他人不好說,反正我是有些失落的。”

高煊指了指岸邊小路,笑道:“李槐在那邊。”

于祿沒有轉頭去。

本不用看,就知道李槐一定帶著兩個小伙伴瘋玩,一個活潑開朗、有些頑劣的寒族子弟,一個世代簪纓卻怯懦斂的權貴公孫,三人不知怎麼就湊在了一起,每天形影不離,據說在那個寒族子弟的提議下,三個小家伙還斬頭燒黃紙,結拜了兄弟,所謂頭,不過是從樹上捉來的鳥雀,黃紙則是從書樓典籍上悄悄撕下的書頁,事后,為此三人還給授業先生打得屁開花。

三人在湖邊以手中樹枝作為刀劍,你來我往,呼嘯而過,李槐自然見到了岸邊釣魚的于祿,只是他猶豫了一下,仍是沒有跟于祿打招呼。

若是林守一,李槐可能還會去聊幾句,對于祿和謝謝,李槐不是特別親近。

當年那支大隋遠游求學的隊伍中,李槐和李寶瓶、林守一,是同窗又是同鄉,誼比于祿和謝謝要更重要。

林守一如今書樓去的了,除了每天上課,更多還是待在獨門獨棟的小院中修行,這是一位德高重的老夫子幫他跟書院要來的,老先生是修行中人,愿意對林守一傾囊相授,不僅為他解釋林守一隨攜帶的那本《云上瑯瑯書》諸多妙之,還給小院帶來了幾本自家珍藏的仙家笈,隨便林守一翻閱,老夫子一有時間,就會來到小院,為林守一排難解

一老一,雖無師徒之名,但有師徒之實。

林守一除了學習枯燥的典籍經義,更多心思,還是放在了清凈修行上。

一心問道。

————

寒秋瑟瑟,書院有個小姑娘,無非是將單薄的紅,換了厚重一些的,至于棉襖,暫時還用不上。

還是會經常獨自一人,來到東山之巔的高樹上,坐在那邊發呆,或是吃些解饞的碎糕點,課業繁復的時候,也會拿著書籍坐在樹枝上背書,免得第二天又要被先生罰抄,好在稍有空閑,就會早早備好夫子責罰所需的文章抄錄,一摞摞疊放整齊,已經在學舍積攢了好多。

所以如今在山崖書院有了個“抄書姑娘”的綽號。

今天,李寶瓶在樹上晃著腳丫,掰著手指頭,用心算著自己跟小師叔離別了多久。

都這麼久了,小師叔怎麼還不來呢?

李寶瓶有些眼神幽幽。

哈哈,既然過了這麼久,是不是也意味著距離下次見面,便近了?

李寶瓶又開心了起來。

于是紅小姑娘站起,在樹枝上蹦跶起來,盡量讓自己高高遠遠地去,說不定一個不小心,小師叔就已經站在山腳呢?

啪嗒一下。

李寶瓶摔在了地上,灰頭土臉,一塵土。

好在經驗富,曉得讓自己如何摔得不疼一些,最終李寶瓶并未傷,可一酸疼青腫,那是肯定的。

齜牙咧的小姑娘趕環顧四周,發現沒有人看到自己的窘態,這才蹣跚著走下山去。

一路上有不人主打招呼,李寶瓶一一答應過去。

回到了學舍,閑來無事,又開始抄書,李寶瓶瞥了眼書桌上的“家當”,燦爛一笑,嘿,下次小師叔來大隋京城,就可以翹課一旬了,事后夫子秋后算賬,就搬出這座書山給他。

李寶瓶越想越覺得自己聰明,一手執筆嫻抄書,一手出大拇指,兩眼放,嘖嘖道:“不愧是武林盟主,老霸氣了!”

————

龍泉郡落魄山上,在收到一封信后,很外出的青,先去小鎮回了一封信,自信滿滿,然后破天荒去了趟披云山,去大驪北岳殿找那魏檗。

但是回到竹樓后,發現他有些興致不高,雖然不知道他所求何事,應該是不太順利。

不愿跟發牢,只是獨自在崖畔長吁短嘆,很快就斗志昂揚,下山又去了一趟小鎮,縣衙和窯務督造府,都著頭皮逛了,回來的時候又病懨懨的,隔了兩天,再去了北邊大山外新建的龍泉郡城,找了那郡守吳鳶。

這番忙前忙后,看得一頭霧水。

他雖然平日里沒個正經,可知道,他心高氣傲著呢,那一個眼高于頂,以往連魏檗都看不順眼,別看遇上了魏大山神,他會十分諂,可溜須拍馬之后,轉頭就要吐口水,更別提什麼袁縣令、曹督造或是吳郡守了。

忍不住問了一,他只說你一個丫頭片子懂個屁,然后搬了條竹椅,獨自坐在崖畔那邊。

終于有一天,青重新開始走路帶風,大搖大擺。

怕他又嫌棄自己煩人,忍著不問,青這次心大好,主搬了兩條竹椅在屋檐下,翹二郎嗑瓜子,心想,怕不是傻了吧?

意氣風發,笑道:“水神兄弟托付我的事,辦了!我已經往黃庭國江水神廟,寄了信過去!”

愕然道:“那江水神要你辦什麼事?”

笑道:“這不是黃庭國變了大驪的藩屬國嘛,水神兄弟聽說我在大驪混得風生水起,就想讓我幫他牽線搭橋,除了保證水神廟不被拆掉之外,最好能夠給他跟大驪要一塊太平無事牌,這點蒜皮的小事,算什麼,這不就了?!”

原來是江水神從黃庭國寄信過來,請他辦事,青當初便拍脯保證,在信上言之鑿鑿,說了好些大話,只管水神兄弟放心,些許小事,不值一提,等他的好消息便是。

心中腹誹,小事?之前你一天到晚抓耳撓腮、生無可的模樣,算什麼?

再說了,你怎麼好意思說自己在龍泉這邊混得風生水起,就連勤勉修行,都只是為了被人兩拳打死。

估計每次壯著膽子下山,都是戰戰兢兢的吧。

輕聲問道:“是魏山神幫你解決的?”

微變,笑容有些牽強,故作豪邁道:“那當然,我跟魏檗啥關系,都這麼了,每天稱兄道弟的,這點小忙而已,魏檗哪里敢說個不字,第一次登上披云山拜訪北岳殿,只是老魏有事外出,你是不知道,山岳殿的輔神靈對我那個客氣,擺了一大桌的宴席款待我,我說不用,他們是拖著我不讓下山,唉,愁死個人……”

沒有說什麼。

是不愿意揭穿牛皮而已,畢竟他那麼死要面子。

說得唾沫四濺,眉飛舞,只是說到最后,便沒了神氣,干脆不再說話,默默嗑著瓜子。

第二次見面,魏檗確實點頭答應了,以北岳正神的份,跟大驪朝廷開口,幫他那個江的水神兄弟,索要兩張護符。

但是他付出了一點代價,作為換。

陳平安送給他的一顆上等蛇膽石。

疼,但是不后悔。

他突然笑了起來,出手,指向南方,“笨妞兒,以后到了江,我帶你去我那水神兄弟的府邸,大碗喝酒,大塊吃,好教你曉得我在那邊的人緣,到底有多好!只因為是我帶你去的,人人都會敬你!”

無言以對。

但是無意間瞥見他的臉,神采飛揚,便有些于心不忍,輕聲道:“好的,記得不要大魚大啊,我吃些時令山珍就行了。”

哈哈大笑,“這有何難,我一句話的事!”

兩人開始沉默。

他突然說道:“如果老爺在山上,我應該可以跑幾趟,對吧?”

輕輕嗯了一聲。

————

西邊那座大山,董水井的餛飩攤子,生意越來越好,來山神廟燒香的善男信,都來這邊吃一碗,解乏飽肚,一舉兩得,生意做大了,攤子就太小,于是董水井干脆搭建了一座鋪子,如此一來,惡劣的風雨天氣,也能讓客人進門一邊進餐,一邊等雨停,而且這個年好說話,哪怕不掏錢吃餛飩,只是拿店鋪當落腳歇息的行亭,不但不趕人,還會讓新雇傭的兩名店伙計,送上熱騰騰的一碗茶水。

鋪子開銷大了,可是每一碗的餛飩,始終價格不漲,味道不變。

以至于龍泉郡的幾位老爺,都聞訊趕來,例如帽子最大的太守吳鳶,都在鋪子吃了碗香氣撲鼻的餛飩,贊不絕口。

這天暮里,鋪子打烊在即,讓店伙計招呼著稀稀疏疏的幾桌客人,董水井難得忙里閑,勞累一天,筋疲力盡,便坐在鋪子門口,端了一碗茶水,慢慢喝著。

董水井猛然起,趕喝完剩下的茶水,快步走去,從山上走下一伙人,其中有一張悉面孔,應該是跟著家里長輩登山燒香,這會兒才下山,看天時辰,多半是要住在龍泉郡城里頭了。

董水井笑著打招呼,跟那幾個大人看著歲數,喊了叔伯姨嬸,然后向那位個子稍微高了些的丫頭,問道:“石春嘉,什麼時候回來的?”

如今小姑娘不再扎羊角丫兒辮子了。

石春嘉當初跟隨李寶瓶董水井他們一起,經歷了一場驚心魄的短暫遠游,回到小鎮后,這些孩子便分三撥人,分道揚鑣,各有選擇。

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跟著陳平安去往大隋求學。董水井留在小鎮,上過一段時間的學塾,很快就離開,小鎮兩棟祖宅,留一棟賣一棟,不但在郡城買了半條街的高門豪宅,剩下的銀錢作為本錢,獨自做起了買賣。唯獨石春嘉,家中賣了騎龍巷的那間祖傳鋪子,跟隨家族搬去了大驪京城,不知道這次回到故鄉,是為了祭祖還是怎的。

石嘉春的爹娘,只是聽說過董水井,卻不曾見過,看不舍,就順勢說要吃幾碗餛飩,董水井親自下廚,親自遞上桌后,寒暄兩句就回到柜臺后邊,石嘉春潦草吃完,就起跑到董水井邊,小聲詢問有無寶瓶的消息,董水井只能是將陳平安說過的一些事,重述了一遍,石嘉春豎起耳朵,一個字都不愿意錯過。

董水井眼觀四面,瞧著那邊餛飩都快吃完了,看似隨意問道:“這次回來,是要住下嗎?”

石嘉春點頭道:“聽說這邊的新學塾,是龍尾溪陳氏創辦,我爺爺便讓我和爹娘回來了,反正鋪子賣了,但是祖宅還在,有地兒住。”

董水井點點頭。

最后跟石嘉春他們還是收了錢,只不過比起往常,每碗要些銅錢。

石嘉春是個直爽的丫頭,見董水井這家伙竟敢還要收錢,狠狠瞪了眼這個掉錢眼里的同窗。

董水井微微一笑,不以為意。

目送他們離去,知道以后見面的機會,多著呢。

做生意,人登門,絕不可以殺,但是也不可以不收錢,不賺不虧,是最好的。

否則越做生意,就越沒朋友。

你次次虧本,那人還喜歡時時登門,證明對方不把你當朋友。

你次次賺得比平時還多,那就更明白了,你本不曾將那人當做朋友。若是這般,反而爽利。

若是前者,就要揪心了。

確定不會再有客人,兩個店伙計已經累散了架,董水井給他們各自做了兩大碗餛飩,看著他們狼吞虎咽,董水井向店鋪外邊的夜,然后看到一個將長劍橫掛后的男人,過門檻。

許弱的墨家豪俠,剛從老龍城返回龍泉郡渡口,就直接找到這里,對那高大年笑問道:“關于的消息,我已經違例告訴你,那麼現在你決定好了嗎?”

董水井點點頭。

既然已經是神仙中人,自己就不能再這麼過日子了。

做了那什麼賒刀人,便可以多活幾十年甚至是幾百年。

不管最后自己能否跟那位姑娘走到一起,能夠多看幾眼,總是好的。

————

書簡湖出現了一位姓顧的小魔頭。

顧璨,是青峽島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門弟子,竟然能夠駕馭一條實力堪比金丹巔峰的蛟龍,先前那場同門訌的戰,那條蛟龍殺得青峽島尸橫遍地,更奇怪的是,劉志茂從頭到尾都沒有阻攔,哪怕大弟子都被那頭畜生咬死,仍然沒有面。

若是止步于此,顧小魔頭的赫赫兇名,還不至于傳遍寶瓶洲水域最廣的書簡湖,原因是在那之后,書簡湖的碧波之上,經常會有一個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孩子,四閑逛,一開始還有練氣士誤以為孩子是用了馭水、避水法,才能夠雙腳不,就可以悠哉游曳于湖面之上。

一般而言,都是井水不犯河水。

可有一次,惹了潑天禍事,二十余位師門關系好的年輕練氣士,乘坐一艘巨大樓船,結伴泛湖游玩,便無意間遇上了那個孩子,兩兩迎面相向,誰都不愿讓道,就起了沖突。

結果雙方就要撞在一起的時候,雙臂環的孩子驀然升高,原來他腳下踩著一頭龐然大的蛟龍,它一爪按下,就將一條樓船攔腰截斷,先是試圖風逃離沉船的練氣士,被那條畜生口噴水柱,一沖而過之后,只剩骨架一副,至于淪為落湯的那撥,被一爪一個,開膛破肚,運氣差一些的,就被它放之中咀嚼。

一切兵和神通,砸在它上,本不痛不,它甚至都懶得躲避,最凄慘的一人,是試圖擒賊先擒王的一個“聰明人”,他是一位份金貴的劍修,在群雄并起的書簡湖,小有名氣,以本命飛劍刺殺那位立在蛟龍頭顱之巔的孩子。

一直抱著嬉戲玩鬧心態的蛟龍,立即變得無比暴躁,駕馭軀四周的湖水,掀起滔天大浪,將那名劍修困在一座方方正正的碧水牢籠之中,然后不知那畜生使用了何種法,竟然掉所有空氣,任由劍修靈氣干涸、炸裂而死。

砰一聲巨響。

那座牢籠,鮮四濺。

像是開出一朵巨大的花朵。

那孩子盤坐在蛟龍頭頂,哈哈大笑。

一些個火速趕來的龍門境修士和金丹境大佬,近距離親眼看到這一幕后,嚇得不輕,先前青峽島訌,距離遙遠,而且當時畜生也未展現出類似練氣士的神通,等到今日,隔著不過百余丈,見那頭畜生好似開竅悟了本命神通,若是有關蛟龍一族的古書記載沒有出錯,豈不是只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它就是名副其實的地仙之蛟龍?能夠幻化人形,擱在蛟龍興盛的遠古時代,恐怕就有資格在大江大河之中,擁有一座龍宮了。

這撥大名鼎鼎的書簡湖大修士,一開始還心存僥幸,想要救下一兩個門下弟子,可當率先做此事的一位龍門境老修士,給那條畜生輕輕揮爪,數十丈外老修士的整副軀,就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巨大爪印,被當空打

中五境修士之間的廝殺,哪怕隔著一兩個境界,勝負懸念肯定不大,可一般都不會如此生死立判。

所有人面面相覷,最終沒有一人拯救那些落水的門派弟子,選擇明哲保,速速退去。

在那之后,有人渡進青峽島,想要暗殺那個魔頭顧璨,結果都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一擊斃,半年之間,陸陸續續五六次刺殺手段,都被青峽島攔下,半年后,以劉志茂為首,顧璨和那頭畜生作為主力,殺向那些刺客所在島嶼門派,無一例外,只挑選了一些修道資質尚可的,其余人等,全部死,刮地三尺,搜集所有財寶法,一時間青峽島為書簡湖的群島之主,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如今顧璨和他娘親,住在青峽島一座最為富麗堂皇的宅邸之中,幾次師徒聯手去滅人門派山頭,大戰落幕后,顧璨就讓那位當年為他通風報信的師姐,幫他挑選了一些姿容出彩的人胚子,年紀都不大,作為將來“開襟小娘”的人選,還專門請人教以琴棋書畫。

今天,顧璨難得沒有出門游玩,陪著娘親來到后堂,畢恭畢敬跪在團上,向一塊牌位磕頭敬香。

婦人這些年養尊優,容姿,愈發人。

婦人起后,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輕聲喃喃,像是在跟死去的夫君報平安。

顧璨站在肅穆寂靜的大堂中,抬頭看著前方的香火裊裊,這個已經手染無數鮮的孩子,怔怔無言。

娘倆一起過門檻,顧璨突然喊了一聲娘親。

牽著顧璨小手的婦人低頭去,聲問道:“怎麼了?”

顧璨出一個笑臉,搖搖頭,說沒事。

————

南苑國的京城,有個腸轆轆的干瘦小孩,衫破敗,眼神冷漠,小心翼翼地走到一權貴扎堆的清河坊,路地來到一座豪華宅邸的后門,烈日炎炎,枯瘦黝黑的小孩走得滿頭大汗,可是神依舊冷冷的,蹲在一棵大樹的綠蔭中,抬頭去,看著天空那,那份明,看得雙眼流淚。

默默收回視線,眼淚。

很快這座宅子的后門就被人打開,從狹窄的門里,溜出一個跟枯瘦孩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是個雕玉琢的富貴小千金,穿著華有些吃力地抱著一只小木盒,大汗淋漓,一路小跑到枯瘦前,笑容燦爛道:“送給你的禮。”

盛夏酷暑,小木盒有些水漬滲出。

枯瘦孩皺著眉頭接過木盒,捧在懷中,一手推開蓋子。

對面的漂亮小孩開心笑了起來,“你還記得嗎,咱們在去年冬天一起堆了這個雪人,我讓府上的人放在了冰窖里頭,故意今天拿出來送給你的,喜歡嗎?”

枯瘦小孩低著頭,死死盯住那個小雪人,看不清表

從王侯勛貴之家走出的那個漂亮丫頭,還在那邊邀功似的,天真爛漫地追問喜不喜歡。

干瘦小孩緩緩抬頭,問道:“吃的呢?”

漂亮丫頭哎呀一聲,歉意道:“不好意思,給忘了。”

哭喪著臉,不斷道歉,“等會兒我馬上就要跟爹娘一起去寺廟燒香祈福,今兒不能帶給你吃的東西了,對不起啊……”

枯瘦小孩扯了扯角,低頭又看了眼小木盒里頭的小雪人。

啪一聲。

木盒“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漂亮小孩泫然泣,趕蹲下去。

枯瘦小孩也跟著蹲下,只是手撿起墻的一塊石子,又看了眼那個在木盒中碎兩半的小雪人,然后高高舉起手,朝著一錦繡裳的孩使勁砸去。

一陣清風拂過。

當那個漂亮小孩抬起頭,出笑臉,想要對好朋友說沒關系的時候,驚訝地發現前多出了一個陌生人,穿著一好看的雪白袍子,還背著劍呢,腰間掛著一只朱紅小葫蘆,小孩眨了眨水潤的眼眸,稍稍轉頭,向黝黑枯瘦的小孩,充滿詢問。

發現自己的好朋友,被那人牽著手。

那個背著劍的家伙笑著對指了指后門方向,說道:“你先回家吧,你看,有人在等你了。”

果然管家趙爺爺已經找來了,漂亮小孩捧著小木盒,有些猶豫,不知道是該送給的玩伴,還是拿回家繼續藏在冰窖里。

好在那個陌生人又替做了決定,“拿回去吧,在外邊留不住的,多可惜,你們可以等到今年冬天下雪了,再把這個小雪人堆大雪人。”

孩使勁點頭,抱著小木盒,跟那個已經認識了將近兩年的好朋友,告別離去。

枯瘦小孩默不作聲。

當大門關上。

陳平安這才松開小孩的手,對于這個小瘋子,他簡直覺得匪夷所思,兩個孩子明明關系不錯,就因為對方一次沒有帶食,就要殺人?

陳平安低頭去,問道:“你是誰?”

孩仰起頭,反問道:“你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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