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并不知道,杜玉章酒量其實很好,甚至可算是千杯不倒。
他喝一杯,韓淵就陪一杯。
兩人相對默默,不言不語地喝完了一整壇好酒。
喝到最后,那酒壇子里涓滴不剩。
杜玉章手指輕輕一推,酒壇就倒在桌上,骨碌碌轉了一周。
“杜大人若是還想喝,韓某一定奉陪到底。”
“不了。
喝到此刻剛好。
若再多,也沒什麼意思。”
“這一場沒意思了,卻還可以等到下一場。
杜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你又怎知,等不到與你酒逢知己的那個人?”
“或許等得到。”
杜玉章沉默片刻,依舊微微一笑。
“但我不想等了。”
……這一夜,大燕京城上空,是烏云遮月,寥落無星。
杜玉章的馬車出了“今宵醉”,先去了皇宮。
可他并沒有覲見李廣寧,而是虛晃一槍,換了車馬,避人耳目地出了城。
城外,正是西蠻人駐扎的領地。
而韓淵在“今宵醉”坐了一夜。
自斟自飲,一直到天邊微明,他才站起,理了理上袍服。
“來人!
備上轎子——去皇宮,面見陛下!”
……皇宮,李廣寧正長手臂,任宮人們替他換上一戎裝。
他臉偏向一邊,問道,“宰相府那邊況如何?”
“稟告陛下,臣下屬千人隊,在宰相府外護衛了一月有余。
除了每幾日有馬車載著那位汪大夫出,沒什麼異狀。”
“好。”
李廣寧不再看地上跪著的林軍統領。
他瞇著眼睛沉思片刻,“再加兩千人,務必保宰相府萬無一失。
一直到叛平定前,都別讓杜相出門了,穩妥要。”
“是,陛下。
昨夜杜相徹夜未歸,想來依舊是留宿在皇宮中?
等會臣下護送杜相回去,以免出了閃失。”
“你說什麼?
杜玉章昨夜未歸?”
李廣寧臉突變,一把推開替他系好盔甲的宮人,單手提起林軍統領的襟,“你再說一遍!”
林軍統領本來是揣上意——原本杜玉章只要是晚歸甚至不歸,必定是被李廣寧留宿。
他夜半驅馬護送來回,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可這次,陛下怎麼臉大變,竟像是想吃人?
“昨夜晚間杜相馬車進了皇宮,沒有再離開過……”“他昨日傍晚就回去了,朕沒有留他!
你們這群廢,連個人都看不住嗎?
!”
李廣寧一把將林軍統領推開,“你們說杜玉章馬車進了宮,馬車在哪?
給朕去找!
一群廢,要是他有個意外,朕要你們的腦袋!”
“是,陛下!”
林軍統領嚇得屁滾尿流,趕退了出去。
李廣寧一拳砸在墻上——這群飯桶!
眼看七皇子謀逆在即,外面一片混!
他們那麼多人看個杜玉章,居然看不住?
這杜玉章也是,跑些什麼?
偏偏這個節骨眼上來添!
……莫非,于昨日應允他那件事有關?
想起五月三日之約,李廣寧心中突然漾起一甜。
是了,杜玉章這樣喜歡自己,都肯為了自己在心割上一刀。
既然自己肯將過去一筆勾銷,那杜玉章心里肯定大喜過——說不定是在安排后日行程,要給自己個驚喜呢?
若是這樣,朕就不計較他危急關頭卻這樣添了。
“京都知府韓淵求見!
……韓大人,您不能闖進去!
陛下還未召見!”
小太監急促地嚷,打斷了李廣寧的思緒。
李廣寧抬起了頭,看到韓淵大步闖進來。
他才開口說了“陛下”二字,就被隨而來的林軍一把按倒。
眼看著兩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在了脖子上,韓淵依然掙扎著要嚷——直到被捂住口鼻,他才垂下頭。
方才韓淵徒步跑了好遠,才裝出這副氣吁吁急不已的樣子。
拼著被罰,他不等李廣寧召見,直接闖進門——若不這樣,他怎麼為自己遲報杜玉章相關報開?
哪怕被陛下認為是馬失前蹄,也好過被懷疑是故意遲報!
果然,李廣寧本沒心思計較他殿前失儀。
“放開韓卿!”
林軍退了下去。
韓淵滿頭大汗,神慌張地說,“陛下!
臣得了報,事關重大!”
“什麼事?
你說。”
“之前江南糧餉異頻頻,臣暗地調查,發現背后是七皇子的人在作。
昨日徐將軍在湖心亭上……”“你想說徐家也跟著謀反?”
李廣寧打斷了他,“這個你大可放心。
昨日徐家主上書,說七皇子派人找他洽談,用他獨子的命威脅他。
但他忠心國,不肯妥協。
呵呵,什麼忠心國?
無非是朕準備充分——中軍與林軍兩只大軍,已經在京城外掎角之勢。
他徐家說是大燕第一銳,但倉促作戰,也討不得什麼好!”
韓淵心頭一——果然不出他所料!
徐將軍是打算反咬一口,將功勞獨攬!
而聽李廣寧這話,杜玉章當真一個字也沒吐?
不然他怎會不提及,杜玉章在其中的作用?
韓淵心中五味陳雜。
還好,杜玉章已經連夜潛走。
不然……“韓卿,你就是為了這件事這樣失態?
若是沒有其他事,你就退下吧。”
“臣……”韓淵一咬牙,終究將懷中書冊遞了出去。
“臣得了些報——是關于杜相。”
“杜卿?
他怎麼了?”
李廣寧接過書冊。
略翻了翻,他一聲輕笑,“他竟然與他師兄還有聯系……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怎麼沒有匯報給朕!
若不好好給朕認錯求饒,朕可不能輕易饒了他……”可很快,李廣寧的笑容消失了。
與木朗的聯系算什麼?
不過是滄海一粟!
七皇子的招攬……江南的糧餉……與徐驍秋的會面……李廣寧啪地將那書冊摔在地上。
他臉沉到了極點,從齒中冷笑一聲,“好啊,這個杜玉章……當真背著朕,搞了不作啊。
前侍衛呢?
將你們統領來!
找到杜相沒有!
將他給朕押過來!”
“陛下!”
林軍統領很快來了,他臉慘白,“杜大人他昨晚連夜出了城,今日都沒有回來!
臣在城門外發現了他的車轍——想來若不是投了反賊,就……唔啊!”
林軍統領才說了一半,突然被李廣寧扼住了嚨!
“陛下!”
王禮噗通跪地,膝行幾步,“陛下息怒!”
李廣寧這才發現自己失態。
他下意識松口。
那林軍統領跌落在地,捂著嚨咳咳不止。
李廣寧一把推開王禮,兩只鐵鉗般的大手用力按住林軍統領的肩膀。
“你說杜卿怎麼了?
車轍是什麼意思?
連夜出城是什麼意思!
是不是那群反賊知道朕心中……就綁了他脅迫朕?
是不是?”
“只怕杜大人不是被脅迫,是直接投了反賊……”“不可能!”
李廣寧怒吼一聲,嚇得林軍統領一個哆嗦,跪在地上不敢彈。
“杜卿不可能投什麼反賊!
他心儀朕……他親口允諾五月初三,要與朕重游東宮!”
李廣寧頭上青筋暴起,眼角幾乎瞪得裂開!
他指著林軍統領的鼻子,“朕知道了,是你無能!
找不到杜卿,就胡編造來搪塞朕!
杜卿明明那樣心儀朕!
是你們污蔑他!
他不可能……不可能舍了朕的!”
一腳將林軍統領踢翻了,李廣寧大口地氣。
他的心越跳越厲害,指尖已經在抖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怒還是怕。
可突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起頭。
“朕知道了!
他是不是私下作被朕發現,所以害怕朕發怒,不敢過來見朕?”
李廣寧嗓子里發出刺耳的笑聲,“朕知道,就是這麼回事!
杜玉章這狗東西……膽子這樣小,哈哈……哈哈哈……你告訴他,朕說過與他一筆勾銷……朕一言九鼎,不跟他計較!
他過來!
不要跑了……朕不會把他怎樣……只要他給朕個解釋!
朕就饒了他!
……朕寬宏大量,真的不跟他計較!
你他滾回來!
去啊!
快去啊!”
他聲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倉皇。
可無人應答,只有他自己的聲音在大殿中回,帶著無枝可依的凄涼。
……幾個時辰后,京城外。
地面塵土飛揚,箭簇破空之聲不絕。
又有幾隊騎兵驅馬來回奔馳,遠遠看著,真像是短兵相接的戰場。
可在其中就知道,那些長箭都是對著天空出去的,騎兵們背后拖著大樹杈,刮得地面塵土飛揚。
雖然穿西蠻服飾的壯丁和高舉“徐”字旌旗的兵士相距不遠,喊殺聲震天,但其實哪邊都沒有。
心照不宣一場戲。
等到城幾冒出了火,這場戲也就到了該散的時候了。
杜玉章眉頭鎖,眼神只向京城方向——眼看著黑煙漸起,看來城幾火勢已經起來了。
卻不知要牽連多無辜百姓,也不知這一場算計,能否將七皇子逆黨一網打盡?
蘇汝來到杜玉章邊,一邊手臂自然地搭上杜玉章的肩頭,向自己懷中摟過來。
杜玉章卻微微側,避開了他的懷抱。
蘇汝眼神一黯,聲音卻毫無異樣。
“阿齊勒,你非走不可?”
“我還有事沒有做。”
“可你答應過我,事之后會跟我走。”
一旁的西蠻武士都不約而同挪開了視線——主吃癟這種事,還是看為妙。
不然主記了仇,下次比武場上,說不定會被主揍得鼻青臉腫變豬頭。
只是好奇怪,這個弱不風的大燕人,到底是什麼來頭?
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絕主的求,卻還安然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