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重歸于沉寂。
村外的一場大戰只驚了村邊的十幾戶人家,但狗兒的狂吠卻惹得全村,有好事的村民披了衫出來察看,被布防在村中的番子攔住,告知有大盜村搶劫,廠正在緝賊,便將他們客客氣氣地請了回去。
這些村民眼見靜不大,村落里影影綽綽的都是兵,想來天子腳下縱然有盜,也不過是三兩個蟊賊,便嘟嘟囔囔地回了房間,門閘之外再頂上搟面杖,便放心地睡下了。
威武伯府,楊凌呷了口濃茶,無意中瞧見綺韻坐在一旁椅上,小手兒掩著悄悄打了個哈欠,不會意地笑道:“水落石出,大局已定,這下總該放心了吧?如今要做的不過善后之事,諸葛回房歇息一下吧”。
綺韻俏巧地白了他一眼,輕嗔道:“還說善后?楊虎和紅娘子兩個頭目可都還沒有抓到呢,他們......江湖風傳他們正準備聚眾造反,大人豈可大意?”
除了寧王,楊凌不記得正德年間有過什麼大規模造反,唐賽兒、徐鴻儒的白蓮教起義乃至李自、張獻忠的農民起義都不在這個年代,想來就算不是江湖謠傳也不過是些不了氣候的跳梁小丑,自立山頭稱草頭王。
楊凌想了一想,最記起有過這麼一對大盜事,便有竹地笑道:“大明國運正盛,外無傷及本的大患,憂亦不在民變,幾個綠林大盜能得什麼氣候?何況除非楊虎見機不對,立即舍路而逃,否則只要他去了路坳里,在五百火銃手面前就算武功再如何了得也休想逃出生天。
要說擔心,我倒是擔心城里形,弒便是造反了,萬萬沒想到楊虎來襲,紅娘子仍會留在城里,那里只安排了二十多人,那些城狐社鼠,挖門盜打探消息是行家里手,擒賊拿兇卻不在行,紅娘子的武藝我是見過的,如果得了消息搶在五城兵馬司出兵之前逃遁,一清絕攔不住”。
綺韻眼波流,掩輕笑道:“大人在這兒苦苦等待,原來不是為了知道楊虎的下落,卻是擔心走了這位紅娘子呀”。
楊凌假意怒道:“好你個綺韻,拿我開心是不是?”
綺韻嫣然道:“綺韻哪兒敢呀?”
楊凌瞪了一眼,嘆息道:“謀事在人,事在天,且看是否有命活到天明了。這些人聚眾作,多也是因為被貪污吏、朝廷的弊政所迫,無計謀生才上梁山,罪無可恕,有可原,真要本辣手摧花,著實有些心中不忍呢”。
自古以來造反對抗朝廷的人,在民間評價中形象甚好,楊凌若不是在朝廷、在局中,聽說了這些綠林英雄的事,難保不會也把他們看替天行道的英雄。
他想起以前看過一部唐賽兒的電視劇,平叛的明朝將領都被刻畫的險毒辣、貪財好,個個都是大貪,楊凌不暗暗苦笑:佞臣簿上又填一筆,沒準兒哪一天自已登上銀幕也是個三角眼、高顴骨、尖酸刻薄、欺良善的形象了。
綺韻聽了若有所思,喃喃道:“罪無可恕,有可愿,有可原......”,沉半晌,才輕輕瞥了楊凌一眼,微帶幽怨地道:“造反殺的大盜在您口中都有可恕之道了,偏偏有個一心想為大人效力地小子,三番五次險些被你砍去了腦袋”。
楊凌臉上一熱,有些狼狽地道:“又來了,我也就是嚇嚇你,哪里真的想刀劍?紅娘子與本壁壘分明,縱然為害,本心中也沒有忌憚,你卻不同......”。
綺韻眸一亮,咬了咬,眼如地瞟著他,語氣膩地道:“奴家......奴家與有何不同了?”
楊凌忽然覺得有點骨悚然,他長而起,狀似未聞地道:“走吧,咱們去村前轉轉。你既不睡,走一下便不困了”。
逗弄楊凌已了人生一大樂事,來日方長,綺韻可不愿把這位心目中視作依靠、視作人,又漸漸把他當弟弟般寵溺關的小男人的惱怒,如今聽了他無意間出的口風,綺韻心中有些莫名的歡喜和滿足,也不再追問,便笑盈盈地隨著站了起來。
楊凌走到門前,老管家忙挽著大氅迎過來,十幾名站在庭外的侍衛見了廠督忙躬施禮, 楊凌接過大氅,見綺韻穿的有點兒單薄,在中堂坐了這許久,都有些白了,便遞給道:“披上吧,夜里寒冷,你不得凍”。
兩行侍衛隨著楊凌走到院中,左側廊下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大人,村中可是出了事?需要小可效勞麼?”
中堂燈火通明,大群持刀佩劍的侍衛番子肅立院中,漫說瞞不過伍漢超的耳目,便是楊泉叔侄也早被驚了,只是滿院侍衛殺氣騰騰,楊泉知道自已不楊凌待見,也不敢出來詢問。
伍漢超未得允許不便貿然進見,這時見楊凌帶著人要出府,才忍不住閃出房高聲詢問。
楊凌停住腳步笑道:“是漢超麼?人馬嘈雜,倒擾了你的睡意,呵呵,你過來吧”。
利刃出鞘小心戒備的番子閃出一條路來,伍漢超走到楊凌邊抱拳一禮,他頭戴逍遙巾、穿常服便袍,為免誤會空了雙手,倒也一表人材。
楊凌拍了拍他肩膀笑道:“本小窺了那些高來高去的強人本事,若是早些請你出手,那楊虎未必便能遁去”。
伍漢超隨在楊凌邊,邊往村外走邊聽他講及楊虎夫妻來歷,這才知道救了自已一路護送進京的馬幫首領楊福竟是綠林大盜,伍漢超咋舌之余又不暗暗慶幸。
他雖是宦子弟,可是同時又是武林中人,知恩必報的江湖義氣對他影響甚大,不管楊虎出于什麼目的,自已總是被他救下并照料進京的,若真與他刀兵相見,是罔是縱都要萬分為難了。
村口數百名番子打著燈籠火把搜遍這一片曠野棗林,以防有假死盜匪藏匿,廠傷兵和死去的士卒已送回山去,柳彪正重新安排警戒,見楊凌到了忙迎了過來。
楊凌看見一被拖到棗林中的尸,對柳彪道:“著人看守著,天亮后莫村民靠近,免得驚嚇了他們,城門一開就著人知會刑部和五城兵馬司,派人來理。”
一騎快馬馳來,遠遠的就被番子攔下,馬上人與番子低語片刻便被帶至面前,這人也是一廠裝束,瞧見廠督大人也在連忙拜倒施禮道:“見過廠督大人、柳大人”。
柳彪急問道:“快起來,路坳里有了消息?怎麼樣了?”
那番子起,喜氣洋洋地道:“大人,潰逃的盜匪逃向路坳里,彭檔頭喝令他們繳械未果,一陣排槍把他們打了篩子,一個也沒有逃掉”。
楊凌容道:“楊虎......也在其中麼?”
番子遲疑了下道:“這個......路坳里沒有留下活口,屬下們不認得那大盜相貌,彭檔頭正率人清理尸,再過個把時辰就能將尸首全都運來”。
柳彪輕聲道:“大人見過那盜首模樣,被擒的幾個活口也可以辯認,大人勿需著急,不過......以卑職看,楊虎是兇多吉了”。
楊凌默默地點了點頭,那番子又眉飛舞地道:“廠督大人,那二百匹馬都是塞外良駒,彭大人希罕的不得了,咱們廠可沒這麼好的馬匹”。
楊凌笑了笑沒有作聲,那時好馬難覓,也難怪彭繼祖開心,既然他還得一個時辰才趕得回來,楊凌便想趕回山上探一下傷兵,他無意間向遠了一眼,忽地瞇起眼來,夜朦朧中一點黑影現,那人騎著馬,未走小道,斜斜穿過田地直過來,方向正是京城。
綺韻和伍漢超也靠近了些,那人隔著十幾步就跳下馬來,一邊向前奔來,一邊高聲道:“柳大人在不在?城里傳出消息了。”
柳彪急忙迎上兩步,喝道:“不要急,慢慢說,廠督大人在這里”。
那番子息不定,瞧見兩排火把映照下的楊凌,急忙上前說道:“大人,城里楊千戶遞出消息,紅娘子三更時分帶了六七人突然離開院子,楊千戶未及調兵,只好暗暗尾隨,紅娘子未出巷子便發現有人跟蹤,便帶人避進了一戶人家翻墻逃了,楊大人接了大人令諭,已通知五城兵馬司在那一帶搜索緝拿,不過尚無下落。”
楊凌點了點頭,對柳彪道:“我諒們也不會安然待在那兒,一清人手不足,對付不了這些飛檐走壁的強盜本是意料中事。不管他們留在城里還有什麼謀,既被我們驚,今夜也不會再出花樣了,一清聲勢不要搞的太大,造反查無實據,若只為幾個侵犯我府的強盜大索全城,言們又要生事了”。
柳彪應了聲是,對那番子吩咐幾聲,那人拱手告辭,翻上馬又急急掠夜當中。楊凌遙夜當中的京城,輕輕搖頭道:“偌大的京師,們既逃了,人海茫茫,想再抓到就難了。”
綺韻心中一,說道:“大人,若是楊虎死了,須得戒備紅娘子會為夫報仇,這人既有一功夫,襲暗殺,防不勝防呀”。
楊凌自來到這時代,也知道個人武藝遠不似武俠電影中那般了得,可以登堂室敵對千軍萬馬,不過在這冷兵為主的時代,武藝終歸還是可以發揮重大作用的,如果有個飛檐走壁如履平地的俏寡婦整天琢磨著要自已的命,害得自已哪兒也不敢去,倒真的令人頭痛。
他眼一轉,瞧見伍漢超站在一旁,不開懷地笑起來:“我有伍漢超,何懼紅娘子?漢超啊,本本想明日舉薦你朝為,在六部中尋個差事,如今看來,你只好暫時待在本邊了”。
伍漢超武藝勝于文才,對廠衛也并不排斥,待在權傾天下的廠,自然威風過去六部做個小,聞言微微一笑,長揖一禮道:“固所愿,不敢請耳,漢超愿附大人尾驥,從此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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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娘子帶著人還未走出巷口,便已發覺有人暗暗跟蹤。的居已在監視之中,那楊虎的襲莊之舉還能功麼?崔鶯兒一想至此,心急如焚,眼不得立即沖出城去,將丈夫救出牢籠。
劉老道拳腳功夫雖差,心計卻比深的多,一聽有人暗暗跟蹤,立即勸紅娘子隨他先遁起來,這個時辰楊虎的行早已發起,若是中計早已中了。
此時出城只能是自投羅網,還不如趁著對方尚未調集人手對付,趕快逃遁藏匿起來,若是楊虎安然無事,再派人去與他聯絡,若是楊虎事敗,能救則救,至不濟也可留個人為他報仇。
紅娘子雖懸丈夫安危,但自在綠林長大,耳濡目染,自然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系,雖說藝高人膽大,也不敢妄想憑一已之力和早有準備的兵對抗,略一權衡之下,只得隨著劉老道先躲了起來。
自宋、元以來,白蓮教屢次起事,屢挫敗,但香火一直未絕,朱元璋利用白蓮教起事得了天下后,對他們打擊更是不余力。府中有大量出白蓮教的人,對他們聯絡方式了如指掌,經歷多次的教訓后,白蓮教及其分支行蹤愈加詭,逃遁的經驗也更加富。
李福達的彌勒教自從在山西起事失敗,被府圍剿后,轉而向各地豪紳大族出勢力角后,可供安全遁的地方更是數不勝數。
有些狂熱的信民被他們的障眼法迷得神魂顛倒,有些豪門大族則是上了賊船,待要省悟退出時整個家族的命運都已和彌勒教捆綁在一家,而不得不為虎作悵。
紅娘子在京師人地兩疏,但劉老道的門道卻比多的多,京師夜間巡城兵卒極多,他們穿房越戶而行,既擺了楊一清和那些手下,也避過了兵耳目。
他們悄悄翻一幢豪宅,夜中又是自墻邊翻進,也不識的是什麼人家,劉老道詭稱這是他的一個信徒,讓紅娘子等人在花園等候,自已鬼魅似的閃院中悄悄進去尋找主人。
兩盞茶的功夫,一個滿頭大汗的胖員外穿著銅錦袍,親自提著盞燈籠隨著劉老道趕了來,慌慌張張地把他們帶進深宅安置了起來。
大戶人家的宅院,盡管房屋格局有一定的變化,但大多是由前院、中堂,眷后園、廂房,頂多加些招待親友的東西院組,不過細致很千篇一律,劉老道在夜中可以不驚其他人直接尋到房主,顯然對這里極是悉。
以紅娘子平素的機警見了這場面難免要對劉老道的真實份有所懷疑,但是這時心如麻,也未顧及這些細節。雖說對丈夫的行為極為不滿,倒底是自已夫君,又怎能不在意他的生死。
這宅院是這戶人家招待親眷的住,因為年關將近,收拾的倒是干干凈凈,崔鶯兒的房間是眷住,梳妝臺上燃起一盞油燈,發出朦朧的幽。
被稱為裘員外的戶主起心腹家人點燃了房中兩座首銅炭爐,片刻功夫室就溫暖如春。安頓已畢,劉老道送裘員外出去,二人來到外邊廊下,看看無人隨出來,裘員外了把張的汗水,焦灼地道:“劉香主,你領來的都是什麼人吶,一個個持刀拿劍的,連那位紅娘子看起來都嚇人,裘某一家百十口人呢,你可莫要害了我呀”。
劉老道一笑道:“裘員外,你只管放心,只要你不聲張出去,除非皇帝遇刺,誰敢滿京城的闖宅進院拿人?安全著吶。”
他見裘員外大冷的天兒卻汗流滿面,不呵呵一笑,拍拍他肩頭道:“你是本教的護法檀越,本教若得了天下,榮華富貴豈會了你的?放心吧,我們住在這兒寸步不會外出,明兒一早你派人出去打探一下,看看廠有什麼靜?”
“老天!”裘員外苦不迭,頓足哀告:“我的爺,你們竟然招惹上廠了?廠衛里邊最可怕的就是廠,你們......你們......”。
劉老道冷冷地道:“醒醒吧你,我們干的是造反奪天下的買賣!廠?就是皇帝,我們也不怕招惹,你是本教京師香壇的護法,為本教做了那麼多事,你的寶貝兒子獨苗兒就留在教主邊,早和我們是一條船上的人啦”。
他哼了一聲道:“還有,切忌在別人面前提起你我的份,包括我帶來的人,們不是本教的,回去摟著你的六夫人好好睡覺吧,明兒起來別忘了為我去打探消息”。
他說到這兒暖昧地一笑道:“六夫人是本教圣堂弟子,那蹄子妖嬈人,床上功夫了得,你這老貨有福還不是本教看重你的份,你還是好自為之吧”。
說完劉老道轉進了房子,裘員外舉著燈籠,在風中怔立半晌,一陣風來,不由打了個寒噤,這才長嘆一聲,失魂落魄地去了。
劉老道閃進了紅娘子的房間,這是一間人閨房,羅帳掀開,牙床上錦衾堆臥,出鴛鴦戲水的綢緞面兒,崔鶯兒一青黑勁裝,坐在桌前正在蹙眉沉思。
纖細的腰兒,碩的圓,一時曲線呈,風人,劉老道進來一眼瞧見燈下如玉、貌如花,黑牡丹似的崔鶯兒,目中不泛起異彩。
侍立在一旁的翠兒瞧了不微微撇了撇,紅娘子是綠林大豪,并不介意那些大戶人家的臭規矩,見他也不敲門便闖進閨房,毫不以為忤,卻焦急地道:“劉先生,虎哥生死不明,我真的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以你看,他可會有事麼?”
劉老道擺出一副神機莫測的臉,正道:“楊夫人,貧道掐指算過,當今皇帝帝星將傾,卻有將星輔佐,暫可轉危為安,當時尚不知這將星是何人,如今看來,正應在楊凌上,唉,是貧道未能窺破天機,沒有阻攔總瓢把子”。
他坐在崔鶯兒對面,燈下那雙瑩瑩素手纖若蘭花,剔,他心中不由得一,馬上垂下眼睛,克制了想去弄一番的念頭。這人看起來滴滴的,起手來卻悍過猛虎,一拳一腳都足以致命,他可不敢妄。
劉老道掐算著手指,裝模作樣地道:“每個人命數之中都有三主星,七殺主敗,破軍主征伐,貪狼主禍福。總瓢把子如今是主征伐的破軍星主命宮,才有這番劫難”。
崔鶯兒聲道:“那麼......可會傷及生死?”
劉老道可不敢把話說死,這人如烈火,翻臉比翻書還快,若明日得了楊虎的死訊,恐怕自已說下個大天來,也不會善罷甘休了。
劉老道干笑兩聲,含糊地道:“楊凌是護衛舊帝的將星,而總瓢把子是新的帝星,新舊替、日月換,總瓢把子命中該當有此一劫,不過破軍主那也是好事,只要總瓢把子渡過這一劫,便大難不死后福已至。待其余二星也主命宮,殺破狼三星聚合,則天下必將易主,無可逆轉!”
崔鶯兒霍地起拂袖道:“說了半天還是生死未卜,這一關能不能渡過還不知道呢”,說完了才覺得語氣太重,不自然地拂了拂鬢腳青,輕聲道:“奴家心憂丈夫,急失禮,先生勿怪”。
說完俏臉一寒,殺氣瀟然地道:“我就在這兒候著,明日打探了消息再說,楊虎若安然無恙便罷,若是他有個三長兩短,崔鶯兒一介流,可不管他什麼將星帝星,我定要殺上楊府,拼著同歸于盡也要宰了那個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