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好問呂相公也是辛苦,一把年紀了,在如此暑熱的天氣下,卻因為趙家裝病不得不往來奔波。
不過,呂相公的態度還是很好的,而且對趙家的政治姿態表示了認可,他也認為應該對營士卒的家眷進行統一贖回,或者直接強令赦免,因為這樣做可以施恩于士卒,鼓舞軍心……用他的話說便是,‘幾千萬的錢帛都撒出去了,沒由來因為這種事再落得不好’。
但是,這位都省首相卻反對進行大規模的統一赦免,更反對從律法上一步到位,直接廢除人典賣制度。
“朕大概懂得呂相公某些顧慮。”抱病在登封的趙家雖然還是見多余表,卻面紅潤,語言順暢。“幾百年的制度和風俗,早已經深人心,現在國家不是正常狀態,驟然改變如此關系重大的律法,反而會徒勞添,不如等到局勢穩定下來,再細細討論……只是朕稍微不懂,為何不能對河北流民進行統一赦免?”
“因為戰已經數載,河北流民賣之,多非河南,而是更往南面的淮南、南,乃至于東南、荊襄一帶。”登封縣衙后院花樹之下的亭中,呂好問從容做答。“家,河南這里,經歷兵災,又是家引營大軍所屯駐之地,事關軍事,因此富戶豪門多能諒,便是不能諒,也不敢更不能產生什麼麻煩。而那些地方須是后方,有些人未必知道和諒朝廷的難……”
就坐在呂相公對面的趙家聽聞此語,雖然還是面無表,但之前那種期待卻明顯然無存。
很顯然,他察覺到了呂好問言語中的坦誠,意識到了這件事的切實困難……因為按照趙玖那貧乏的認識,這種‘我確實有個花了五貫錢買的妾’之類關乎切利益的問題,阻力的確一貫巨大。
要是他能做個太平天子,國家安穩,財政富裕,慢慢整理這些東西,或許還行。但是眼下,戰爭期間,金人的軍事威脅始終不斷,尤其是朝廷剛剛對東南加了商稅,對荊襄加了實賦,再刺激后方,未免顯得極度不合時宜。
而且人的悲歡并不相通且不提,一個讓這名穿越者警醒的事在于,或者說,早在之前無奈選擇加稅的時候,他就已經敏銳意識到,隨著抗金戰爭的長期化與規模擴大化,階級矛盾將會越來越突出。
更讓人無奈的是,這個時候民族國家概念尚未形,很可能會出現一種階級矛盾與民族矛盾相抵的形。
前面需要抗金,所以后方得加稅。
后方老百姓苦不堪言,但他們的痛苦來自于朝廷的榨,對金軍的危險是沒有切的,所以說不得就要選擇造反……對于穿越者而言,這毫無疑問是值得同的行為,但這種行為勢必又導致前方抗金乏力,得那些原本應該用來抗金,甚至應該用來維護后方百姓安泰的軍事力量用于鎮部。
而這,正是那日趙玖專門來諸帥臣,當眾甩臉的一個緣故所在了。
因為他骨子里始終認為,不管表面原因如何,從基本機上來講,底層老百姓的反抗始終是可以理解,乃至于正確的。
除此之外,為穿越者,趙玖還不得不面對由此引申出來的另外一個問題,那就是他自的定位。而這件事,也正是他最近不得不直面的一個疑難問題。
首先,他穿越過來是干嘛的?拋開虛無縹緲的道祖欽定之論,肯定是要好好活著,而好好活著自然是做有意義的事……那什麼又是有意義的事?
抗金!
這點毋庸置疑。
然后呢,當個好皇帝?
怎麼當好皇帝?
把自己融這個角中,當一個趙宋皇室的孝子賢孫,前面學武興復山河,后面對做個仁宗一般的‘圣人天子’,對外做個神宗一般的‘進取天子’?
屆時國家文化興盛,一時昭然……想必也能混個比較高的歷史評價吧。
畢竟嘛,他‘圣人’起來肯定比宋仁宗要更‘圣人’。
天下大旱,宋仁宗辛苦求雨,路上沒找到帶水的隨從,強忍著不喝,最后果然了上天,東京下了一場及時雨,以至于只有京東沂州的老百姓繼續遭災,然后得不行,選擇了造反殺搶糧,這是何等圣人?換自己,肯定背個大水壺,路上還主分給其他人一點的,說不得就能道祖,來個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連京東那邊都下幾滴雨的!
然后‘進取’起來,也肯定比宋神宗更‘進取’,宋神宗登基后契丹人來訛詐,問遍了老臣,都說契丹人打不過,就準備割地五百里……換他趙玖肯定只割五十里啊!而且還能把鍋砸到大臣頭上。
但如此圣人和進取,心何堪呢?
唯獨話還得再繞回來,時代如此,他一人強行維持一個穿越者心態,拒絕融時代的價值觀中,又未免可笑……真那樣的話,反而只能落得個離經叛道,被所有人視為商紂夏桀的地步。
更關鍵的是,一味抵與對立,什麼事都做不,何況是有意義的事。
“家。”
花樹之下,亭中滿是香氣,呂好問見到趙玖許久不言,猶豫了片刻,到底是有些不安起來。“家確實有心想救助這些河北流民?”
趙玖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卻不答反問:“呂相公,朕的父母姐妹兄弟,還有許多親眷,靖康之變的時候,便都北狩了,你應該知道吧?”
這能不知道嗎?呂好問低頭不語。
“而自古以來,所謂挾持人質者,當不計人質命以急攻……這個道理,呂相公也應該明白。”趙玖緩緩而言。“所以,莫要說朕不孝,而是說從道理上,朕本來就該冷淡一些的。所以,當日在亳州明道宮中,朕決心抗金以后,就一直把二圣與北狩諸位親眷都當死人了。”
呂好問想起當日落井疑云,沉默片刻,方才慨相對:“家確實為難……是臣等之過急了。”
“這話從何說起?”趙玖面不變。“朕也沒有埋怨你們的意思……你們的想法與做法,也多算是老謀國的……倒是朕,有時候不免因為年輕而偏狹。”
“臣慚愧。”呂好問到底是起相對,以作謝罪之態。
“且坐。”趙玖繼續嘆道。“剛才呂相公問朕,到底是不是確實有心想救助這些流民,朕當然想救,因為朕自從將北狩親貴都當死人后,便有將這天下萬民當做自家親眷一般的心思,之前被宗忠武當面迫發誓,不指天而指民,便是此心了……哪里有見到自家親人被當件典當販賣而不憂心的?”
“家仁念。”剛剛坐下的呂好問再度欠。“倒是臣等,不免又顯得有些不識大了……其實,臣剛才詢問家,便是忽然想到一個折中的法子。”
“且不說此事,朕尚有一個疑問,想今日當面問問呂相公,須知道……呂相公從明道宮起便是前實際上的首相,咱們君臣風風雨雨的,從八公山到南,再到東京,也該坐下來流一二了。”話到這里,趙玖沉默了片刻,方才輕聲呼喊。“呂相公。”
“臣在。”呂好問立在亭中,心中一驚,難得嚴肅以對。
“當日神宗與文彥博論新法的時候,神宗說‘更張法制,于士大夫誠多不悅,然于百姓何所不便?’文彥博對道:‘為與士大夫治天下,非與百姓治天下也’。”趙玖輕描淡寫,說起了一樁往日公案。“你怎麼看文寬夫的這番話?”
呂好問神嚴肅,張口言,卻又主停下,明顯是在思索。
“事先說好。”趙玖忽然失笑道。“朕知道,神宗皇帝用王舒王來改革未必是真為了百姓,多有開源攬錢的意思,朕也知道文寬夫這話有點跟神宗皇帝置氣的意思,朕更知道,新黨那些人做起事來,從士大夫到百姓都‘不悅’……但今日,只有咱們君臣在此,朕只想聽聽你呂相公就事論事,說說你本人對文寬夫這句話的看法,唯此而已。”
呂好問更加嚴肅,但卻不再猶豫了:“回稟陛下,就事論事,臣以為潞公(文彥博封號)此言失之!”
“怎麼講?”
“潞公此言,非要追溯學理,大約是《孟子》‘巨室之所慕,一國之慕’的言語,然春秋戰國以降,孟子至如今已經足足一千四五百年,昔日巨室,便為一國之主,至于如今,士民百姓俱是一國之主,何況士大夫漸漸已自百姓中來?”呂好問認真以對。“故此,臣以為,孟子之言,放到今日,本就是天子與百姓共天下之意!至于潞公,或是一時賭氣,說了一句蠢話;或是一時愚鈍,從本上便誤解了孟子的道理……但總而言之,這話終究不對!臣以為,天子本當與百姓治天下!此方為理之所在!”
趙玖稍顯釋然,緩緩點頭:“說起來,朕記得呂相公乃是道學名家,為何近來見學?是因為當了首相,日漸繁忙了嗎?”
呂好問愈發嚴肅起來,倒是恭敬相對:“好教家知道,臣那日殿中所言,皆是真心,臣早年自恃道學名家,但靖康之中,未免有失節嫌疑,明道宮前后,若非家落井,欠安,幾乎有避世求死之心,如何有臉面再做學問?”
趙玖搖頭而笑:“幸虧呂相公沒走,否則哪來的咱們君臣還于舊都,以至于今日坐而論道?都說道學、道學……道學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呂好問心中大,便想要細細給家敘述一番,但這個話題太大,且擔心說的枯燥會引起家不滿,卻又不張口結舌,半日方才憋出來一句:
“好教家知道,道學亦稱理學,乃是因多論天地萬之道理而得名,迄今為止,早已經傳播極廣,只是稍遜新學罷了……”
“道學便是理學?那昔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張載也是道學嗎?”趙玖心中微,追問不及。
“張橫渠自然是道學先賢。”呂好問心下愈發激,便趕做答。“他所創關學本是道學名派,昔日神宗皇帝時,所謂張橫渠之關學、二程之學、王舒王之新學,便已呈三鼎足之勢。”
“新學也是理學嗎?”二程的理學趙玖自然知道,但對新學卻不免好奇。
“不能算。”呂好問嚴肅搖頭。“理學要講道德,要窮天理的,而王舒王雖然學貫古今,可他所創新學卻只是為了他的新法,多講功利,在天理與道德上卻有所欠缺……”
“朕以為講功利比講道德強。”趙玖當即應聲。“當然,窮天理還是要的。”
呂好問先是本能一滯,繼而卻又微微心。
“那呂相公你又是哪一派?”趙玖繼續追問。
“臣……”呂好問愈發嚴肅,卻是稍作整息后才正回復。“臣是家學,早在臣祖父先申公(呂公著)時,便已經世稱呂學了。而所謂呂學,雖有‘致心’之論,兼長佛家之言,但與張橫渠的關學相近,也是世人皆知之事……昔日橫渠先生京,關學、學、新學三鼎足之事,便是臣祖父先申公一力為之。”
趙玖面如常,微微頷首:“原來如此,卻也可惜……朕常想,王舒王的新學乃是國家本,不可輕拋,但確實在天理之論上尚有欠缺,無法與道家之無、佛家之空相匹敵,若是道學、新學能共存,豈不正好?可偏偏這些學派之爭,好像比宋金兩國仇怨還要深,得朕只能死守新學!真真不可理會!”
呂好問稍作猶豫,卻終究是沉默以對。
“呂相公剛才說有個折中的法子?”趙玖復又回到了之前的議題上。“什麼法子?”
“家雖然不好此時以律法或者諭令迫南方富戶開釋所買河北流民,卻可以鼓勵南方富戶主釋放,并以爵賞賜其中佼佼者。”呂好問趕扔下剛才那陣云里霧里的討論,直接在亭中相對。“同時,還可以大開恩科以收攏南方人心。”
趙玖不由失笑:“前一條倒也罷了,后一條呂相公莫不是又在欺負朕當日明道宮落井忘了故事?朕便是再糊涂如今也知道了,蔡京主政之時,早已經將科舉制度,改縣學、州學、太學三級學制,然后直接在太學取士……如萬俟卨、胡閎休皆是太學生,酈瓊乃是州學生……想開恩科,是不是要先廢掉這三級學制?”
呂好問猶豫了一下,還是勉力建言:“家,三級學制不公,常為權貴子弟所趁,到了地方上簡直就是察舉制度一般可笑,臣還是以為恢復到往日科舉制上……”
“本朝恩蔭難道了?”趙玖搖頭不止。“不過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樣好了,咱倆再折中一下,一分為二,一面先讓天下州學生來京,以糊名考試為準,錄取一定太學生,太學生再上殿參與殿試,算是大開恩科;然后這次開釋贖人比較多的,直接賜予州學生、太學生份,其中州學生允許直接來參加考試,太學生允許直接上殿,參與殿試……”
言至此,趙玖若有所思,復又補充言道:“還有軍中立了功的讀書人,地方上有殊績的吏員,都可一并仿照此例,賜予州學生或太學生,讓他們博個出……此事可以做戰時定例,而今年的便搶在中秋之前置好,如何?”
呂好問再度猶豫了一下,卻終于還是勉強點頭:“就按照家所言,臣回去盡力跟許相公說一說。”
趙玖緩緩頷首。
說完此事,君臣二人終于再次落座于亭中,而且只是飲茶閑談,不再論多余朝政。
然而,正當二人說一些閑話的時候,一緞常服的楊沂中卻忽然從前院而來,而且直到亭前,方才止住步伐,并拱手嚴肅行禮。
趙玖與呂好問對視一眼,心中各自一沉。
“家、相公……京東閭太尉軍報送至東京樞院,說是偽齊大舉出,濟南府、兗州兵馬兩路齊出,往東平府而去,青州兵馬似乎也往沂州而去。”楊沂中匯報不停。“樞院猜度,應該是偽齊窺的岳太尉整汰部隊,以為得機。而此時,岳太尉應該已經出兵。”
趙玖聽到是京東方向的時候就已經徹底放下心來……他擔心的是庭湖鐘相此時發難,還真不在意什麼濟南。
這倒不是說鐘相比劉豫、李、孔彥舟都要強,實際上按照趙玖的判斷和認識,相較于偽齊那些最起碼個人能力沒得說的漢與野心家們,一會勤王一會楚王的鐘相基本上算是個庸人,但眼下的勢卻決定了鐘相一旦造反,他對大局危害反而是最大的,遠非早已經明槍明刀擺開陣勢的偽齊那邊能夠相比。
故此,趙玖聽完匯報,本都不,只是隨意而對:“朕知道了。”
楊沂中也好,呂好問也罷,各自詫異,卻也無話可說,于是乎,三人又說了幾句細節,便大約定下來,呂好問繼續回八陵參與祭祀,而趙家自歸東京坐鎮,以安人心。
除此之外,本著鍛煉前班直外加速戰速決的心態,趙家復又派出了楊沂中引前班直兩千,往京東助陣。
就這樣,三人議定,趙家依舊安坐亭中,其余二人卻紛紛起。
然而,呂好問再三猶豫,都到亭外十幾步了,反而停住步伐,回問出了一句話來:“家以為潞公是個怎麼樣的臣子?”
趙玖怔了許久,方才醒悟潞公是誰,復又當即失笑:“朕雖然不同意文彥博的觀點,卻還是以為他道出了眼下實,指出了問題所在,算是個有本事的實誠人……畢竟嘛,做的都是士大夫,不讓士大夫共天下,又怎麼能與百姓共天下?至于呂相公問朕以為文彥博本人如何,朕也可以直接答復,這個人雖然比不上王舒王之勇于任事,知難而上,倒還是可以做宰相的!相對而言,馮京馬涼之屬,反而不足為道。”
呂好問一言不發,拱手告辭。
當日無言,隔了一日,呂好問辛苦趕路,翻過室山行至孝義鎮,迎上了前來接應的小林學士,將要再往北八陵所在的山陵之中時,卻見有登封知縣辛贊親自作為使者辛苦追來。
“家歸京前所書文字,讓我轉贈關西胡制置?”滿是汗的呂好問接過卷軸,只是聽這辛知縣稍作說明,便一時鄭重起來。
因為不只是呂好問,便是一旁來接應的小林學士都本能想到了當日趙家讓許相公轉贈給張愨張相公的那份文字。
于是乎,呂好問沒有任何顧忌,直接打開,然后便怔在當場,小林學士探頭去看,卻見到上面只有一首并不識得詞牌的小詞,而且似乎只有半闕。
正所謂: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里西行路。
舊都,意躊躇。
傷心漢唐經行,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PS:謝第六十九萌靐焱骉同學了,還是那句話,天氣那麼好,今天你們宅在家里看比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