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殿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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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沒有那個別人考試時躲人家后頭窺的壞習慣,不過單純等待考試結果也無聊的,于是,眾人甫一來到皇儀殿,他便主下諭,要所有人自便。

雖說是自便,但幾位常時不在京中的帥臣們當然不會主放棄與家相的機會,但如此場合也不好說一些軍務上的事,便都與家隨意說笑攀談。

譬如趙家坐在皇極殿里的一個板凳上,開口便說,宮中回來的侍越來越多,以至于宮殿越來越干凈,都有點不適應了,而且人多了,費的米也多云云……愣是讓幾個帥臣半日沒敢搭話,只有張榮初來乍到,真的跟家說起了如何省米的人生經驗。

這種場合,武臣們不敢走,而文臣卻是懶得摻和,早早避到皇儀殿四閑坐,任由家瞎扯淡去了。

當然了,這畢竟是傳承了百余年中央大國的政治中心,閑坐歸閑坐,骨子里銘刻的那種政治秩序還是摒棄不掉的……家自在皇儀殿帶著幾個帥臣列坐喝茶;三位宰執與難得一位資歷較深的史中丞則一起來到了外面正門樓之上,而且有茶有桌;除去禮部尚書朱勝非的其余幾位尚書、九寺正卿,則坐到了皇儀殿左側偏殿廊下,也是有茶有桌,卻是借著偏殿什,沒法搬出來的;但再往下,史們、中書舍人們、樞院承旨與編修們就只是隨意在距離集英殿最遠的東側偏殿廊下干坐著了。

不過,各人員分類雖有不同,卻普遍都在議論剛剛集英殿中的意外。

說實話,沒有在那種場合出聲反對是一回事,但為文臣,看到進士這種至高無上的榮譽份被家輕易拋出,心里覺得有點難以接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所以,這皇儀殿中不提,殿外四面卻是漸漸議論了一片。

不僅是這樣,議論一旦展開,反而給了不人氛圍上的支持,讓原本沒有勇氣和機會說話的人產生了一些底氣,繼而怨憤起來。

唯獨此事木已舟,卻不好再去勸諫家的,只能借著隔壁集英殿中一同學年的意氣,竊竊抱怨一番。

皇儀殿和隔壁集英殿一般大小,這些靜很難傳殿中,但卻瞞不過殿周邊的大臣們,幾位宰執也很快便聽到靜。

繼而,心中本就有些怨氣的史中丞李卻忍不住順勢提起了這一遭話來:

“呂相公,我非是指斥什麼,剛剛那種場合,以國家大事為計,忍耐一時也就罷了,但往后卻不該就由著家繼續胡鬧的……這件事著實不妥。”

剛剛端起茶杯的許景衡微微一怔,本要順勢附和,但眼瞅著側呂好問從容端起茶杯輕輕一啜,這位都省副相反而扭頭朝李苦笑,然后主辯解起來:

“泰發(李字),這事是有例的。”

愈發嚴肅:“我當然知道是有例的,但國家掄才大典,家還是失于輕佻了。”

輕佻一詞出口,三位宰執各自心

且說,太上道君皇帝畢竟是北狩的太上皇之一,不好說他壞話,而三位宰執和李也基本上是經歷了完整太上道君皇帝時代的‘資歷重臣’,份貴重,更不好輕易多說什麼,以免造政治誤解。

但政治語言這個東西就是這麼有趣,一個輕佻便能表達出很多東西。

當年哲宗皇帝去世無嗣,太后與宰執們議論諸親王繼位,結果當然是時為端王的趙佶,也就是后來的太上道君皇帝功勝出。但這期間,反對派宰相章惇一句‘端王輕佻,不可以君天下’,卻也伴隨了趙佶后來幾十年的皇帝生涯。

因為這句話太過于一針見了。

太上道君皇帝趙佶,就是‘輕佻’,就是‘不可以君天下’。而數年前,歷史更是拿半個國家的淪陷、京城的空廢、皇族的盡擄,乃至于千萬條人命來驗證了這句話的妙。

故此,李此時說輕佻,堪稱絕妙的傳達出了他的意思——例二字雖然可以堵人,卻不能屏蔽人心,那個例是壞了天下的太上道君皇帝做出的壞例,家不該學,宰相們也不該放縱,否則,就有點當日六賊哄著太上道君皇帝那般可笑了。

這是一個很嚴厲的指責,哪怕此時勉強算是私下閑談,呂好問也必須要做出正式回應。

而果然,稍做思索之后,呂相公便放下茶碗,緩緩以對:“當今之世,實乃宋金全面戰之時……我以為家說的極妥。而前些日子,胡安國覲,言當今之世,當以軍事為先,又言兵事不可假于人,我也以為是妥當的。”

這便是說要搞先軍政治,軍事為先,那麼臨戰之時,再怎麼拉攏軍中大將,總是可以接的。

微微一怔,卻又搖頭不止:“話雖如此,但岳飛本就以二十七歲領保、加節度使,堪稱位極人臣,家此舉,過猶不及……我暫且直言,讓岳鵬舉得此出,下方議論倒也罷了,可是其余諸帥心中何能平?”

“若心中不平又如何?”就在這時,一直倚在座中品茗不語的樞相汪伯彥忽然。“其怨在上,還是在岳?”

一時語塞,繼而一時醒悟,再繼而便閉口不語。

話說,可能是李自己剛才說的直接,所以汪伯彥的話接的更直接——若是其余幾個帥臣心中不滿,這不滿是會對著趙家呢?還是會對著岳飛本人?

當然是對著岳飛本人,這個答案不言自明。

因為趙家對韓世忠、李彥仙、張俊那些人拿得也格外有水平……而且平心而論,看這幾個人看往日表現,他們對家的畏服還是很明顯的,包括很講究的王彥、閭勍等人,甚至包括有些楞的王德,這些武將格各異,病也都有,但一個能作戰,一個有忠心,卻是所有人統一的認識。

甚至有時候,幾位宰執自己都會嘀咕,眼下這個世道,尤其是殿中那位正在瞎扯淡的家登基之前,天下軍將輒降叛,輕易搖,然而這家啟用看重的人,不說文臣,便是幾位武將,卻也從不至于大節有虧……他如何就能把這些人給拎出來的?

要直到,很多時候,臣子們對這位家的尊重與畏服,本就是來源于這位家的識人之明、羽翼之重。

而且不提這些東西,回到岳飛這件事來,若是帥臣們的不滿只是針對岳飛,那從為人君的權謀角度來說,那豈不是更好?更能確保最年輕、兵力最強的岳飛做個孤臣?

更能平衡軍權?

這麼一想的話,家此舉反而是刻意為之巧妙手段,便稱不上輕佻了。

一想到這一層,非止是李,便是許景衡也若有所思,微微頷首不語了。

但就在這時,重新喝了口茶的首相呂好問卻緩慢而又決然的搖了搖頭:“家對諸帥臣,雖有小小敲打,但總歸多推君心置彼腹中,此舉絕非彼意!”

“那……”汪伯彥一面取茶一面不解。“豈不是又繞回來了?”

“非也。”呂好問捧著茶杯在座中一聲輕嘆。“恐怕家是真心覺得,給岳鵬舉一個進士出是有大用的?”

“能有什麼用?”李也捧著茶杯一時失笑。“難道還能讓他補了樞使不?”

但話音剛落,這李中丞自己就先怔住,繼而四位當朝重臣幾乎是一起頭皮發麻、面面相覷,然后幾乎是同時將茶水放到了前桌上……因為他們陡然意識到,此時或許不妥,但等岳飛年紀上來了,到了四十歲,這仗差不多打完了,難道還不行嗎?

說不得,以后這件事還就為日后的例和定制了呢……樞使皆從軍中補……賜個出嘛!

當然了,這就是四位重臣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了。

家哪里能想那麼長遠?

他真的只是出于一種對岳飛的保護心理,才這麼做的……須知道,作為一個穿越者,趙玖從未想過岳飛會因為韓世忠的妒忌心而如何如何,那簡直就跟韓世忠造反一般是個笑話!

他只知道一個莫須有!

所以此番作為,不管是心積慮還是投機取巧,但絕非是什麼輕佻之舉……趙玖只是因為那句莫須有,想從文們手中用一種釜底薪的方式保護岳飛,他只是想給岳飛一個針對文系的保護殼而已。

當然了,還是那句話,趙家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甚至有些杞人憂天。

真以為宰執們個個都是秦長腳啊?那秦長腳也是千年一出的人好不好?

而且,他趙家自穩坐殿中,誰人得了他的心腹將?

便是今日皇儀殿上的議論,不也是窮極無聊的時候一番私下議論嗎?

而果然,眾文武隨趙家在皇儀殿閑坐不過大半個時辰,隨著有人大膽卷以求頭彩,宰執以下,所有人便都匯集殿中,討論新科進士們的文章,再不說閑言俗語。

且說,雖然趙家退場前曾有明確言語,無須遵循什麼文章舊俗,但實際上,殿試文章本就沒有什麼特定舊俗。

因為這篇文章的核心要務其實在于‘’與‘刺’。

來說,‘’是贊,‘刺’是指出過錯……而贊與指出過錯的對象自然是皇帝。實際上,相較于什麼殿試的形制,‘’與‘刺’的兼容并存,才是自唐代以來殿試文章的基本評判標準。

換句話說,這場殿試,本質上是需要這些進士們扣著題目寫出一篇同時拍趙家馬屁與指出趙家過錯的政治論文出來。只要馬屁拍得好,同時批評的到位,那這就是一篇典型的殿試好文章。

而這也是很多大臣都看好岳飛和曲端的緣故……真不需要什麼文采,而岳飛之前的《良馬對》就是一個關于用人方面的殿上策問典范,至于曲端,‘’不好說,‘刺’總是沒問題的吧?

回到眼前,六百篇糊了名字的文章,趙玖不可能挨個看完,只是要求宰執、尚書、翰林學士們一起審閱,定下大略排名,然后趙家只看優秀的就行了。

不僅是這樣,隨著皇儀殿開始正式糊名審卷,這一次趙玖開門見山,定下排名之后,打開命,無論岳飛、曲端排名幾許,都不許做任何更改。

這使得殿人心稍安,繼而隨著送來的試卷越來越多,卻又秩序井然起來。

但正所謂錐囊中、鋒利自,有些卷子,哪怕是糊了名的,也足以憑著他們的過人長引得皇儀殿中的君臣們各自愕然,不得不特殊對待。

真的是‘長’!

趙玖著手中這份麻麻寫滿了工整小字的試卷,只覺的敬佩之心如滔滔黃河一般難以遮掩……他數的清楚,橫著多行,豎著多列,這篇算是很早上來的試卷居然寫了一萬多字!

筆字,在如此短的時間里寫了一萬多字,簡直可以與那些后世寫網絡小說的碼字工相提并論了!

不對,那些碼字工本不配給此人提鞋!

人家在殿試中用筆如此工整的寫了這麼長篇的策問,哪里是那些宅在電腦前灌水打字的網文寫手能相提并論的?

這還不算。

家帶著敬畏之心,也是在周圍幾位帥臣的敬畏目中小心鋪開試卷,只是讀了這篇文章的第一句話,便覺得渾抖,當場下定決心要讓此人做狀元!

正所謂:

“湯、武聽民而興,桀、紂聽天而亡。今陛下起干戈鋒鏑間,外訌,而策臣五條,卻虛言天民一,何謬也?”

這是趙玖第一次看到有人明確提出,天意民心之間,要立場分明的選擇民心!

就憑這個,此人哪怕只會灌水寫文章,也當得起一個狀元,日后做的上一個史中丞了。

而趙玖繼續看了下去,越看越喜歡……首先,此人大約是不太懂軍事問題的,所論軍事防策略都只是泛泛而談,但上來卻直言不諱,認為大宋人口眾多、基堅實,只要確保不與金人論和,一時勝敗都無所謂,到時候最終勝利必然屬于大宋。

而翻過頁來,看到用人這一節,趙玖卻又一時怔住,因為此人當頭再言:

“今首相大約晏殊王珪之流;且樞久任,無有韓琦之斷;副相勤懇,亦無有范仲淹之憂樂,陛下以此輩興復兩河,重定江山,非帥臣皆有韓白衛霍之能,可乎?”

趙玖怔了片刻,不由拍案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卻是決心給這廝一個磨礪,改榜眼好了。

誰讓他瞎說這些大實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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