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不忘(上)

50.6% / 245/484

夏雨滂沱。

且說,夏日本是雨水繁盛之時,之前連續多日不雨,似乎也都只是為這一遭大雨積蓄雨云罷了。而雨水如此淋漓,卻基本上算是為之前戰雙方強行落下了一道代表天意的休戰公文。

的確是天意。

首先,誠如小林學士之前提醒的那般,無論戰事多麼激烈,這都只是一場持續了半日的野外擊潰戰而已,并沒有任何一部包圍戰例。而金軍主力那邊畜力充足,更兼北路有完、完撒離喝一萬余生力軍做后援,所以北走金軍真要想撤,宋軍也本無可奈何。

除此之外,此役,從堯山腳下到東坡塬上,宋金兩軍傷亡無數。而其中,雖然數字尚未點驗清楚,可宋軍傷亡慘重,且是金軍傷亡兩到三倍這個結論卻是很輕易能夠得出的。

這一點,僅從宋軍知名將領的況便可一窺二三……除去被臨陣正了軍法的堂堂一路經略使趙哲,是能直達前的高級將領,便有喬澤、李永奇、焦文通、李彥琪、慕容洧五人直接陣亡,而這個數據幾乎占據了同級別參戰將領的四分之一弱。

如此算來,此戰戰況之慘烈,窮究趙宋立國戰事,也未必能找出一二來。

但是,正因為如此,在金軍主力北走,宋軍無能為力的況下,面對著尚有一線圍剿可能的金軍偏師完部,宋軍上下卻是不惜代價,誓要將這支部隊全吞,以擴大戰果,得償所失。

效果是很直接的,戰役后的第二日下午,雨水之中,宋軍張憲部最終在五龍山東側、北水西側的水澤地中遭遇到了這支金軍最后一個大規模戰團,彼時他們正匯集起來,嘗試從此穿越宋軍防線,北走金軍控制區。而張憲聞訊抵達此后,毫不猶豫,當即下令全軍棄馬,冒雨與金軍在水澤中步戰。

此部金軍明顯有高級將領坐鎮,也知北走是唯一生路,再加上雨中作戰,所以戰斗一開始居然格外激烈。但很快,隨著宋軍援軍不斷,許世安從五龍山中援來,閔、劉晏還有李永奇之子李世輔帶領宋軍幾乎所有騎兵力量不惜減員也要從北面團團兜住,這支金軍最后一次有效抵抗還是被輕易撲滅。

來援諸軍之中,除劉晏部網開一面,愿意降外,其余諸部無一不放肆屠戮,一戰下來,金軍部投降,大部被殺,只有極數人拼命越過了尚未漲起來的北水,繼續東走,試圖逃竄。

宋軍肆意屠戮之中,職不高卻明顯有更高政治地位的劉晏在從俘虜中得知完與韓常很可能還是遁逃向東后,卻是指揮殺最大的李世輔部率其部黨項輕騎繼續渡河追擊……務必配合早在這之前便已經鎖住了北水-梁山通道的董旻,將后二者捉拿到前。

且不提劉晏文人心態從來不與其他軍頭相合,也不提李世輔因父親戰死如何殺紅了眼,只說金國四太子完與金軍萬戶韓常在心腹護衛下勉強越過北水,在雨中一路倉皇,卻還是不見生路,居然只能繼續東走不停,以避宋軍搜捕。

又隔了一日,這日下午,他們于雨中聞得前方波濤滾滾,繼而于雨幕之中見到黃濁一片,方才醒悟——原來,他們一路東走,居然在兩日夜間逃出了一百余里,來到了黃河之畔。

而此時,兀環視左右,發現側居然只剩十余騎,且個個帶傷,而想起就在數日前他在上游引兩萬之眾西渡龍門的豪氣,然后沿途進軍的辛苦,那日大戰的震撼,以及隨后被人搜山檢澤窮追不舍的慘烈,還有眼下的絕路,卻是不悲從中來,對著滔滔黃河淚如雨下。

一哭,周圍僅剩的十幾個真殘兵也跟著哭,而且是越哭越傷心,越哭越無力,哭到聲嘶力竭,哭到渾無力,哭到只待等死而已。

但也就是這麼一哭,卻把一個被綁在馬上的人給哭醒過來。

“你們哭個甚呢?”韓常渾狼藉,半張臉都已經腫的不行,之前更是因為發燒昏迷被捆縛在馬背上才到此,此時聞得哭聲,悠悠醒來,卻是勉力直起腰來,在馬上出言詢問。

“好教韓將軍知道。”有士卒抹著眼淚主解釋。“俺們過了北水,還是沒逃出去,到都是宋軍,到都在找俺們,好幾次往北跑都只是送命罷了,只能往東跑,結果跑到黃河邊上了,徹底絕了路了……”

韓常點了點頭,卻又迷迷糊糊去看哭的最傷心的兀:“士卒走到絕路,哭就哭吧,可四太子為何也抱頭痛哭?”

饒是完心下正在凄凄慘慘戚戚,也被問的懵住,卻是一抹眼淚,茫然相對:“俺又如何不能哭?難道俺和他們不一樣,不是在絕路上?”

“絕路是絕路,但臨著絕路,人跟人卻不該的一樣。”韓常在馬上試圖搖頭,卻連這個作都艱難。“他們是尋常士卒,再怎麼絕路都只是自個命罷了,想怎麼樣便怎麼樣,可你堂堂大金國四太子,難道自己的命便只是自己的嗎?”

這話不說還好,聽到這個言語,完卻是再度崩潰流淚:“韓將軍!是我無能,葬送了上萬兒郎……此番莫說到了絕路,便是有橋有舟,又如何有臉過河去見我兄長?”

韓常聞得此言,居然嗤笑一聲,卻又牽,疼痛難忍,只能俯朝著馬背趴下,咬著馬鬃忍住片刻,然后才伏在馬背上緩緩重新開口:

“四太子說的極是……但死的人已經死了,多想又有什麼益?只想死的人,活的人你便不想嗎?此番戰后,宋金形勢如何?東路軍西路軍如何?國主與都元帥如何?大金國立鼎不過二十年,難道就要因為這一戰亡了不?你為四太子,份超然,總是能為國家做事的吧?真就要在這里哭以待斃?不管不顧大局了嗎?”

勉力收聲,回頭去看韓常,卻只能見到對方伏在馬背上,一只模糊外加臟兮兮的眼窩在漉漉的鬃出……也是悚然一時,卻又震莫名。

這個金國四太子知對方所言有理,卻還是難自制:“韓將軍,你說的極有道理,我心中對將來也有萬般念想……但事到如今,便是想走又哪里能走?而且你傷重到這份上,俺又如何能棄你?”

“莫說此等話。”韓常用手撐著,繼續在馬背上輕聲嘆道。“天無絕人之路,如此形,你了甲胄,跳進黃河……十里九沒命,不還有一能過去嗎?將服留在這里,偽作河,然后趁著雨水往北面山里連夜鉆去,不也是一條路?至于我的命,你便是不棄我,我又如何能活?”

一時失語。

而韓常卻繼續有氣無力,催促不停:“速速走吧,大丈夫生于世間,便是死也該如婁室將軍那般力盡而死,像這樣在河邊哭著等死,簡直可笑……有力氣哭,沒力氣跑嗎?”

話至于此,韓常疲憊至極,只是氣而已。

站起來,剛要言語,卻聞得周圍士卒一陣驚呼,他本以為是追兵將至,但循聲而,方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原來,濁黃一片的黃河之上,居然有一條宛若白蛟龍一般的事自上游浮浪而近,然后雨中張牙舞爪,讓人之心驚。

許多金軍干脆俯跪拜,而兀剛剛被韓常拼命鼓起的一點逃生心思,也徹底熄滅。

后有追兵,前有大河,方起力渡河一搏之心,卻又有蛟龍順利而下,來擋去路,此此景,誰還能有一丁點余勇呢?

不過,隨著那漸漸靠近,繼而卡在岸邊枯枝之側繼續上下浮,兀等人大著膽子定睛去看,方才看的清楚,這所謂白蛟龍居然只是一數丈長掉了皮的枯樹而已,只是因為黃河水漲,濁浪滾滾,它隨波逐浪,方才似蛟龍馭水,張牙舞爪。

怔怔而立,著那枯樹上下擺不停,依舊如蛟龍擺尾一般,先是許久不言,卻忽然間開始撕扯自己上殘破甲,片刻之后便了個七七八八。

然后,這位四太子著上轉過來,就在河畔砂石地上朝著已經昏迷的韓常俯力一叩:“韓將軍的言語,俺一輩子都不會忘!”

說完,也不管韓常是否聽到,完便轉水中,從雜之中抱住那枯木,并力往河中推去。

隨行十余名金軍,既無人上前相助,也無人仿效他這種十死九生的行為,只是各自無聲,盯著這位四太子隨著這支浮木滾黃河水中,跌宕起伏,繼而迅速從下游浪中遁出視野。

消失兩刻鐘后,便有百余名李世輔部黨項騎兵來到,殘余金軍告知兀去向與馬上韓常份,然后請降,卻為早有李世輔軍令的黨項兵盡數殺于河畔,然后只有韓常與兀甲被連夜帶回。

翌日中午,雨水早收,韓常被以連番換馬的方式送至依然在等待消息的堯山大營。而聞得訊息,知此人結果便是此堯山大戰的最后收尾,全軍有名軍也俱至中軍大營觀

“韓將軍,你須是漢人豪杰,你若能降,即刻便有節度使待遇,至于傷勢雖重,卻也未必不能及時醫治,便是你在燕云家人,我們也可以替你主索回!”見到韓常被‘押’到中軍大帳前的將臺之上,一名文即刻自上首下來,于跟前勸降。

且說,韓常這一夜雖有顛簸,眼窩也早已麻木,但免去雨淋,剛剛上來之前又了湯食,卻居然有了幾分神,此時勉力抬起頭來,見到是一中年文,卻是直接失笑:“你是何人?說話算數嗎?”

“我乃蜀五路轉運使張浚。”早在前日戰后晚間便趕到戰場的張德遠正相對。“如何不作數?”

“什麼轉運使,連個座位都沒有,你家家還有那個……應該是宰相,自在上面坐著呢,若真要勸降,為何不親自來講?”韓常瞇著僅有一只眼睛看向上方,卻是朝著在那里不知道誰勉力眨了一下眼睛。

張浚回去看趙家和側唯一坐著的宰執宇文虛中,昨日才到的宇文虛中猶豫了一下,也準備上前來勸降。

但就在此時,趙玖卻直接于座中昂然出聲了:“韓常,你屢次南侵,罪孽深重,朕本殺之以河南父老。但不止一人進言,宇文相公與張浚說你是燕云漢家大族出,若能降,便能分離燕云世族,使金國訌;吳玠說你是金軍正經萬戶,堂堂大將,一旦降服足以震金國上下;還有劉晏,也說你素來作戰悍勇,確系將才……朕想了想,覺得這三人所言確實有道理,方才應允……不錯,你若能降,朕許你節度使位置,也盡量替你索回家人,便是依舊領兵也非不!”

“趙家的言語,外將是信的,也念趙家恩德。”韓常深呼吸了數次,終于正了起來。“但可惜,外將是燕云漢兒,雖愿降陛下這個南廷腰膽,卻不愿降于南廷……因為燕云漢家,并無一人看得起懦懦南人!家愿意張口便可,足以讓外將死而自重了……現在只求一死!”

此言一出,眾將多為之憤怒,張浚也要與之辯駁。

但趙玖毫空隙不留,卻是直接揮了下手:“韓將軍今日之語,朕不敢忘……斬了!死后先傳首關中各州軍以作示眾,再按禮制葬回此。”

張浚以下,所有人一起收聲。

“外將謝恩。”

韓常的反應倒是極快。

接下來,早有前班直副統制劉晏親自上前,‘推’韓常下了將臺,只是須臾,便又捧首級上來給趙家來看。

對此,趙玖只是一瞥,便轉回將臺后方大帳,并召使相宇文虛中、蜀五路轉運使張浚、延鄜路經略使胡寅、翰林學士林景默四人一起帳。

帳外諸將見韓常死的如此干脆,本來稍顯痛快,復又見四位大臣帳,卻又各自忐忑起來……畢竟,畢竟韓常既死,此戰便正式有了首尾,有些事也該說了。

果然,僅僅片刻之后,胡寅便親自出帳,然后雙手持一近乎空白麻紙當眾呼人:“吳玠!”

吳大即刻忐忑上前,下拜俯首。

家口諭,吳玠總攬戰事,盡職盡責,陣中雖有挫敗,終究大將之才,廢關西諸路都統制,依舊為節度使,總領兵馬在此,指揮分定,以對北面之敵。”

胡寅‘念’完,吳大如蒙大赦,他知以此戰經過,尤其是婁室最后一突,家親自下山而來,那自己便是被砍了也無礙,卻不料家居然認可了他的指揮,保全了節度使的位置……一時也是釋然。

而隨即,胡寅上前,將一張并無多字的白紙塞對方手中,便匆匆而去。而吳玠仔細一看,只見上面居然只寫了‘功過相當,大將之材’八個字,再就是下面帶著家那‘滄州趙玖’畫押而已……卻是小心又小心,給仔細疊起,然后收了起來。

“劉錫!”胡寅轉回,張浚復又轉出帳來,卻是繼續持白紙進行這場戰后賞罰。

熙河路經略使劉錫心中驚惶,直接膝行上前。

家口諭,熙河路經略領西三路都統制劉錫以私廢公,先與主帥齟齬,復臨陣無能,幾乎釀大禍,念起陣中多有功,剝奪出以來文字,貶為庶人,發營水軍為卒,待道路通暢,即刻赴任!”

劉錫哆哆嗦嗦接過寫著‘貶為水軍舟卒’的白紙,卻忍不住看向自己親弟劉錡。

“劉錡。”而張浚念完劉錫置,并未轉回,而是繼續空手對著劉錡宣稱口諭。“利州路經略使劉錡忠勇任事,有功無過,依舊原職領兵,待戰后細細封賞。”

劉氏兄弟這才徹底釋然。

“李世輔,父子皆忠勇可嘉,李永奇追封南開國公,李世輔襲爵不減等!”張浚轉回,林景默復又轉出,卻也是念了兩人的大略置。“曲端不負君恩,依舊為環慶路經略使……封賞遷移,依舊待戰后細細核論。”

到此為止,眾人已經明白,這應該是通過家口諭的形式,對幾位表現最突出的,也是最高等級些許軍進行表態式的戰后賞罰……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這種級別的封賞,不可能一蹴而就,的封賞和置,恐怕要等這一戰徹底平息后才會有真正結果,所以只能用這批拔尖的人先做出姿態來,讓上下有個譜,也好心安。

而最關鍵的幾個問題,譬如吳玠為主帥的表現算不算合格?

還譬如,劉永奇戰死捐軀,其子卻有最后了完婁室一箭,還搶得首級,以及隨后俘虜韓常的大功,也要及早表彰才對。

再譬如,劉錫兄弟一功一過,家經此一役,眼睛無須沙子,該怎麼說?

眼下家都已經給了答案,自然讓人心漸漸安定。

不過,問題在于,這些人都有了,韓世忠為何沒有?

實際上,此時韓世忠早已經心驚,因為李永奇父子的南開國公不是憑空來的,本就是他賞賜封保領兩陣節度使時的自然附加爵位,此時卻一個黨項小子的爵位?莫非家早就看自己這個潑皮不順眼,而此番一戰,威抵定,卻是干脆要將自己嫌棄了嗎?

“韓世忠。”

就在這時,使相宇文虛中踱步而出,環顧一圈,方才喊出了那個所有人都在等待的名字……不過說實話,宇文相公的臉嚴肅的有的過了頭,所以韓世忠更加不敢怠慢,乃是即刻上前單膝而跪,就在那韓常首級旁俯首相對。

家口諭,營左軍都統制、淮西制置使、保領兩陣節度使韓世忠,忠勇當世無雙,功高名重,素為朕之腰膽,今番更有奇功,當加師,領泰寧、武安、寧國三鎮節度使……”言至此,宇文虛中對著幾乎空白的麻紙卡頓了一下,方才繼續嚴肅出聲。“告訴韓良臣,昔日斤鎮中言語,朕一日不敢忘,且加延安郡王!食邑、安置、恩蔭,待戰后細論!依舊領兵如舊!速回同州小心監視河東!”

帳前一時沒有任何聲音,也無人有任何作,而雀無聲之中,宇文虛中無奈,只能親自上前將那并無幾個字的麻紙塞給了地上的韓世忠。

韓世忠茫茫然接過那白紙來,不顧自己剛剛跟幾個萌兒學著讀書不久并不認得許多字,直接匆匆去看,卻見到這紙中間只有‘不敢忘也’四個字,外加下方滄州趙玖的私人畫押罷了。但事到如今,誰還會覺得這種白紙無用?潑韓五幾乎是哆哆嗦嗦,小心翼翼將白紙疊起,塞懷中。

旋即宇文虛中迅速轉回帳中,顯然還有很多要忙的事

而宇文相公一走,韓世忠趁勢站起,卻是昂首四顧,看都不看周圍所有軍將佐吏一眼,只在所有人的默不作聲與目瞪口呆之中走下點將臺,然后翻上馬,疾馳而去,乃是要速速歸同州做事去了。

且說,這位延安郡王走了足足半刻鐘,帳前方才有人作,卻是新任營水軍舟卒劉錫重重將腦袋砸在了邦邦的旗桿之上。

但很快,他就斂息以對,生怕驚

PS:謝琉璃琴同學的直接雙萌,謝換家之王同學的第三萌,謝野曠雪寂同學,蠟燭長臉上同學的第二萌,謝水長東~同學、的嘛希亞同學、天下青樓君主同學、拉森同學、醒在深海1i的貓丶同學、reimuu同學、宇文干籌同學、武裝采礦車同學、麥特考索恩同學、天澤律同學的上萌,謝問影同學、夜雨流嵐同學的打賞……94個大萌了,太激不盡了!

說實話,大家嚇到我了……

📖 本章閲讀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