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玖注定要和這個時代的人有隔閡的,而且是難以逾越的那種巨大隔閡。
這種隔閡,未必是因為什麼思想覺悟上的差距,也未必是來自于教育系上的區別,甚至未必是什麼世界觀不同的問題,它還有一種天然而然的認知帶來的影響……
譬如說,這個時代的人總覺得,皇帝就該喜歡三宮六院七十二妃。
但實際上,哪怕是后世的海王,也要講一個撈魚的步驟,撈一條放一條,數養個四五房的人說不定確實存在,但你看所有人是不是用獵奇和戲謔的心態來看他?這種環境下長大的人,真的會為自己的個人那點需求一口氣圈養三五百年輕?
認得清臉嗎?
還比如說,總有些文臣會擔心一個皇帝會大興土木,會奢侈無度,會用這年頭可憐的生產力去試探種種極限……但是一個見過鋼鐵水泥叢林,過工業化生活的人,哪來的那個心?
有四百億錢,拿來地圖開疆不好嗎?
再比如說,總有僚會從極端的利己主義角度推測這個家這麼做是為了收攏兵權,那麼做是為了異論相攪……但是,這個家其實就是個懶,就是無知,就是順水推舟那麼做了而已。
有時候他的確能想到,但有時候你不說他都不知道還能這麼解釋的。
閑話說,且講,春日萬發,二月下旬,被強行加了舒王新學與關學做道統的原學正式為方學說,為科考教學的主要依據,為了國家指導思想……而得益于之前的鼓噪與預熱,與皇權社會中天子的無條件背書,卻并沒有引起多麼大的波浪。
因為朝廷是要做事的。
當先一事,正是因為庭湖盜匪盡數清剿后對南嶺的討論。
話說,南嶺從靖康中便已經開始,換句話講,后世廣東廣西與湖南江西接那一片,已經事實上進無政府狀態六七年了,到目前為止,軍周邊府的統計,其中稱王的總共有十二個,大小三四百,總數十三四萬,波及整個南嶺地區十幾個州軍……
至于為什麼會這麼,原因多種多樣了。
首先,那里是數民族聚居區,文化上跟周圍有些區別;其次,那里是典型的丘陵地帶,通不便、易守難攻,所謂瘴癘之地這個詞,本就是指著這個地區發明的;其三,不要說宋代,這地方自古至今就一直是個盜匪橫行、民俗剽悍之地,往往哪個山寨哪家豪強不爽了,就直接反了。
沒辦法的,窮鄉僻壤嘛……偏偏又在地理上屬于華南的腹心之所,四面八方的盜匪待不住了就都往那里跑,跟太行山自古出土匪是一個道理。
歷史上,另一個時空的明代中期,大明在北面犁庭掃,都不耽誤它在后面一反十幾個府,然后折騰多年,何況是經歷了靖康之變的眼下?
當然了,得益于之前堅守淮上、駐蹕南、收復舊都等等卓有效的努力,眼下大宋這個局面已經好很多了,從患這個角度來說,也基本上只剩這個大窟窿了。
故此,朝廷上下,對最后一個平叛行,都是當一等一的大事來看的。而都省相公,也就是實際上的首相趙鼎了,也針對南嶺的特點,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乃是讓已經很疲敝的營前軍撤回休整,改換韓世忠與張俊一起南下,一個出福建,一個出湖南,再讓廣南兩路的本地義勇軍出兩廣,三路夾擊,一起平叛。
但是這個方案立即遭到了樞使張浚的反對,后者認為軍隊的往來調度會白白浪費時間,而岳飛既然已經到了南方,就應該趁著天氣沒有熱到過分的程度迅速南下,搶在夏天到來之前解決戰斗。
對此,趙玖又一次表達了對張浚的支持,但卻同意了趙鼎的部分意見,最后下令,乃是讓岳飛自己酌決定帶多部隊南下,多部隊回來休整,并予他權限,讓他有調度江南西路、福建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各府義勇兵,征召當地苗寨苗兵的權責。
同時,發各兩廣南嶺出的將領士卒、文武員,一起南下,以作引導,務必解決這最后一場大規模叛。
家既然定下,事很快便被執行了下去。
而外朝的平叛大事剛一決定,東京城很快又出了另外一件地震般的重要事件,那就是前班直統制楊沂中忽然被撤銷了札的接收轉運之權,改為前班直二號人劉晏負責此事。
事是有跡可循的,之前湖北經略使便有正經奏折奏上,就是指著札問題對楊沂中進行了彈劾,只不過當時原學的事、平叛的軍事安排更重要一些罷了,而現在事了斷,家自然予以了置。
但是,一直被認為是家心腹中的心腹的楊沂中,忽然遭到這般置,卻還是引發了東京城很多人的猜疑與設想——幾乎就在事發生之后的第二日,數以十計的奏折經樞院被送到了趙家的案上,全都是彈劾楊沂中,要殺楊沂中的。
“朕不過是撤銷了你轉運札子的權柄,他們便以為朕要殺你了。”魚塘畔的涼亭里,一邊清新空氣一邊看札子的趙玖忽然嗤笑。
立在一旁的楊沂中言又止,劉晏也有些異。
“不過說實話,要不是馬上奏,朕也沒有想到這一條。”趙玖放下札子,隨手又拿起另外一個,然后搖頭不止。“正甫你居然同時握有中軍權、報置權,還掌握著朕與天下帥臣武將的通信權,一旦真想造反,完全可以囚了朕,再矯詔于各路大軍,這權柄不比樞使的權柄小。”
“臣萬萬不敢!”楊沂中實在是撐不住,直接在周圍藍珪、劉晏,還有幾名翰林學士、起居郎的矚目下當場下跪。
“不是敢不敢的問題,是為了你好。”趙玖繼續嘆道。“朕也是無知,在制度上出這麼大的簍子,馬不說,朕真沒往這里想……他們之前總說要殺你,朕還以為是因為你總是替朕背黑鍋呢……說實話,心里莫要有怨氣。”
楊沂中能說什麼,只能正拱手:“這是家恩典,臣絕無怨氣。”
猶豫了一下,一旁侍立的劉晏也直接下跪:“家,臣以為,札轉運之權,不妨直接歸于侍省……”
“不必!”趙玖當即搖頭。“朕從正甫那里收過來,只是因為他上權責太多,系于一當然不妥,現在分出來就好,何必再挪?”
“臣上也有前兵權。”劉晏小心相對。
“是一回事嗎?”趙玖終于蹙眉。“兵馬、報、樞機,這些才是非常之時的要害權責,你二人同掌前兵馬,正甫握皇城司,你領札轉運事宜,已經足夠妥當了。”
“但以武將置這等樞機事宜,終究欠妥。”翰林學士李若樸出列拱手。“家,早在唐時便有議論,說是宰執之權柄,一自總管天下,二自樞機之權……本朝東府總管天下,以樞院掌握樞機,制度已經很完備了。”
“若完備,何至于梁師為相?”趙玖頭也不抬,直接反駁。“難道不是他侵染了樞機之權?”
李若樸一時怔住,但旋即再對:“家,天子居天下之中,側難免要有人伺候,而侍只要謹守道德,那即便是能接一些事,也不算干政的。”
“侍怎麼可能不干政?”趙玖失笑相對。“朕跟你說制度,你跟朕說什麼道德……你自己都說了,樞機之權便是相權,而侍居于天子側,不免要染指樞機之權,而既然染指樞機,便事實上是侵染相權,這便是自古以來侍干政的基本道理……譬如說藍大上,便是他現在名聲極好,你們難道敢說他上沒有部分樞機之權嗎?”
藍珪毫不猶豫,第三個跪倒在地。
“可見在他們眼里,侍侵染樞機權柄是可以接的,但武臣侵染樞機之權,卻是萬萬不可的。”趙玖依舊看都不看藍珪,只是繼續翻著札子搖頭。“這算什麼道理?”
李若樸猶豫了一下,繼續相對:“家說的對,既有樞院,樞機之權便該盡屬樞院。”
“但那樣不就是在剝奪軍權了嗎?”趙玖繼續笑對。“然朕是不是要學武帝再搞個尚書臺,然后繼續外爭權呢?”
李若樸徹底無聲。
“時也勢也。”繼續翻札子不停的趙玖終于喟然。“君權相權、中樞地方,文臣武將,總是爭不完的,但總得分清楚時勢……前幾年,咱們是喪家犬、小朝廷,朝廷就在軍隊里,什麼都顧不得;從南開始,乃是先軍政治,什麼事都要以軍隊為主;堯山之后,局勢穩妥,但仗還得繼續打,所以朕便要著文武分制,這是武將的札,只走前班直的系,你們也好,侍省也好,就都不要計較了……都起來吧!”
跪著的三人一起起,便是李若樸也拱手應聲:“臣明白了,此事是戰時制度,應該等到殄滅金人之后再做討論。”
之前許多言語都未停下去看前石桌上札子的趙家,聞言終于停下,且抬起頭來以一種奇怪的眼神盯住了李若樸,盯得這位今日執勤的翰林學士一時有些慌。
“家,不知臣有何疏?”停了一會,李若樸終于沒有撐住。
而趙家也無奈嘆氣:“李卿沒有疏,朕只是有些不懂罷了……那就是你們一個個的,不只是文臣,便是武將、侍、外戚,乃至于百姓,卻為何總想回到舊時,走舊路呢?須知道,舊時種種,明明釀了靖康之變,明明就是一條不怎麼樣的路,卻為何全都如此依依不舍,如此將舊路視為正途呢?傳統的力量真就這麼大?朕為何說‘祖宗不可法’,不就是因為祖宗走錯了路嗎?”
李若樸面恍惚,一時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而這位家質問之后,也有些無力,只是放開一個新札子,卻不免搖頭吩咐:“以后莫要說這種話了,便是金人殄滅,回歸常時,也是新的常時,不是舊的常時……你寫篇文章來,將朕的這番意思大約表示出來,送給胡編修,放到下期邸報上。”
李若樸不敢反駁,只是趕應聲。
然而,正當李若樸轉往旁邊側殿閑房而去,準備寫文章的時候,忽然間,后趙家卻又忽然喊住了他:“不要去了!”
李若樸聽得語氣有異,心中驚疑,卻也只能趕應聲回。
接下來,只見這位家手中著那份札子反復看了半日,復又按在案上思索許久,方才再度平靜出言:“李學士,那篇文章暫時不要寫了!去喚四位宰執、史中丞、戶部兵部尚書,往文德殿議政!”
見到家語調平靜,不知為何從南便列翰林學士的李若樸反而一時心虛,只好匆匆領命而去。
又等了片刻,坐在原地許久沒有靜的趙玖,方才在周圍近臣們的小心環繞下起往文德殿而去。到了彼,四相、中丞、二尚書早已經隨李若樸匯集。
而趙玖這個時候到底是將謎底揭開了:
“兵部有員彈劾營后軍以折估錢貪腐無數,你們知道這事嗎?”
四位宰執,所謂都省正副趙鼎、劉汲,樞院正副張浚、陳規,還有史中丞李,外加戶部尚書林杞,一起看向了兵部尚書胡世將,而胡世將面不變,直接上前拱手以對趙玖:“陛下,臣知道此事,此員上奏之前曾與臣議論過陜西軍事開支。”
張浚打量了一眼趙家的神,蹙額出列:“家,臣以為兵部有些本末倒置了……折估錢、屯田、空餉、役使士卒,這四樣乃是軍中常見弊病,怕是從古到今都不了的,而眼下,全軍各誰又能免?唯獨如今戰事未定,文武分制,有些事是必須要忍讓的,也是上下的默契……胡尚書初為兵部事宜,怕是有些弄不清本末。”
周圍人多有蹙眉,但普遍都沒有言語,便是李也只是嘆氣。
而趙鼎想了一下,乃是以東府首相之尊上前一步,但居然也有幾分猶疑之態:“家,兵部也是在履行職責,何況,營后軍之前在家前整編,基本上絕了空餉,再加上西軍習氣使然,還是本鄉本土屯駐,那折估錢這方面習氣稍重一些,引來兵部不滿,也是尋常。”
趙玖面不變,宛如木偶:“朕不是來斥責胡尚書的,折估錢這些東西,朕當然也一直知道,你們說的道理,更是朕之前一直強調……朕只是忽然覺得,這都建炎五年了,有些人有些病也該改改了,而且有些事也該做了。”
下方大臣,尤其是跟隨趙家稍久一些的大臣,見到趙家這幅表,反而各自凜然。
“召吳玠、張俊二人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