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魚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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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趙家正式在文德殿召見金國使臣烏林達贊謨,公相呂好問以下,四位相公、六位尚書、九卿、史臺中丞以下諸史、諸學士舍人、諸判直院監,都省、樞院、營諸直屬要害吏,營中軍左右都統、臨東京城諸統制,皆列于殿中相侯。

完全可以說,宋廷為了區區一個金國使節,擺出了一副盡可能的鄭重其事姿態。

然而,這副姿態并未讓金國使臣烏林答贊謨到了什麼禮遇……恰恰相反,從接到鴻臚寺的知會以后,這個老道的外家就意識到自己此番出使十之八九要到此結束了。

原因很簡單,如果趙宋家真的有什麼議和的心思,一定會讓都省、樞院、禮部、鴻臚寺這些人從頭到尾細細討論,然后在正式召見前便反復討論以擬定相關條款,甚至會對殿上禮儀、相關文書格式斤斤計較的。

而眼下如此迅速且正式的召見,那基本上就只有當面一會,然后趕人這一條路了。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烏林答贊謨本作為金國重臣,如何不曉得金國高層的真正心態,又如何不知道自己此行的任務是什麼?

所以,此人只是慨,卻并不覺得為難。

雙方見面,不知道是不是去年戰事的影響,烏林答贊謨并沒有在禮節上鬧什麼幺蛾子,直接依著君臣之禮做了問候,而雙方見禮完畢,接下來的談卻是直接至極。

“粘罕是什麼條件?”趙玖面無表,開門見山。

“國論極烈領都元帥(粘罕)奉國主(吳乞買)命暫統國政、軍事,外臣之前確有言語代,說是兩國戰日久,死傷累累,而上天有好生之德……”

“你直接說條件便可。”趙玖面不變,直接打斷了對方。

“并無條件。”烏林答贊謨立在殿中昂首相對。“國論極烈領都元帥的意思是,堯山一戰,雖確有勝負,但說到子上,不過是大宋守住了關中而已,而大金強、大宋弱的局勢依然沒有搖……這種時候,大金愿意無條件談和,便已經是一番恩德了。”

五名宰執各自面嚴峻,而周圍文武,一時聳,許多人都按捺不住,準備出列駁斥。

“說得好。”就在這時,座上的年輕家卻是主頷首。“此時金強宋弱,朕頗以為然……你來當面說這句話,也好讓一些還沉在堯山戰中的年輕臣僚清醒一下。只是烏林答……你是姓烏林答吧?”

“是。”烏林答贊謨怔了一下,方才俯首相對。“外臣是真烏林答氏出。”

“烏林答卿……你所言強弱二字,朕是深以為然的,但這種事是以強弱來分辨的嗎?眼下金國再強,難道有四年前強嗎?朕這邊再弱,難道有四年前弱嗎?”趙玖繼續冷靜相對,殊無表。“四年前朕都不愿意和,如今為何反而要與你們議和?”

烏林答贊謨一時蹙眉:“那陛下以為何時可和呢?兩個萬里大國,總不能就這麼一輩子打下去吧?”

“想要和也簡單,燕山為界,金對宋稱臣,還汴梁掠奪一應人口、金銀,殺粘罕、兀、撻懶、希尹、活、銀可、拔離速七人以示誠意……如此,自然可和。”趙玖不不慢言道。“真是遼地本土民族,大家說到底都是兄弟民族嘛,一帶水的,高層的戰爭罪清理一下,朕還是愿意接你們的。”

殿中安靜了足足四五息的時間,莫說烏林答贊謨,便是宋廷這邊都有些恍惚,唯獨幾名跟隨這位家日久的重臣,瞥了眼這位家的神,卻是心下驚惶,面上嚴肅之愈重。

“陛下莫要開玩笑……”烏林答贊謨強怒氣相對。“大金敬重陛下砥礪四載的功業,所以才來言和,而陛下所對,卻不是一國之主的正經言語。”

“這正是正經言語。”趙玖依舊面不變。“這是朕的本意。”

“那只能說,陛下在白日做夢了!”烏林答贊謨當即抗辯。

“正是白日做夢。”趙玖依然不急不氣,不怒不喜。“只不過,想當日你初來此殿,若是將彼時粘罕意圖南下攻略汴京的心思給說出來,怕是彼時滿殿大宋文武,也都覺得粘罕在白日做夢……但粘罕這夢不是真了嗎?那你憑什麼說朕白日所做之夢不能真呢?”

“陛下。”烏林答贊謨嘆了口氣,嚴肅相對。“此番議和,大金確系有誠意的,便是一時不能,又何必一定要將言語到這份上呢?”

“烏林答卿此言可見誠懇之態。”趙玖若有所思。“朕也大概懂你的意思……你是想說,靖康后四五載糾纏不休,堯山戰后,金國雖然軍事依然占優,但也日漸衰損,金國上頭那些人也意識到這麼戰下去豪無益,所以確系有議和之態。而眼下掌權的粘罕雖然也是個心里清楚的,但因為西路軍戰敗和吳乞買中風一事,卻是不能輕易示弱,只能訂個無條件停戰一般的合約,以避免今年秋后要不要出兵的尷尬。而時勢易轉,或是粘罕穩定了局勢,或是兀兄弟還有吳乞買、撻懶誰又奪回了權,屆時說不得就能有實際好的和約了,是這意思嗎?”

烏林答贊謨是粘罕家臣出,如何會答這種問題?只是肅立束手不語。

“烏林答卿。”趙玖終于也喟然起來。“朕再問你,你當日奉粘罕之命來此做海上之盟,與王黼議論如何分割遼國邊界時,是不是也這般誠懇?”

烏林答贊謨終于容,卻偏偏無言以對。而周圍文武,也多有失

“朕以為,彼時你與王黼都是極為誠懇的,但粘罕窺破了大宋表面上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里卻虛弱不堪后,不還是果斷南下了嗎?”趙玖一聲輕嘆,便收起多余表,繼續平靜敘述。“所以,你今日再誠懇,又有什麼用呢?”

“陛下若是這般說,外臣也無話可說了。”烏林答贊謨也覺得無趣。“外臣將大金國的條件帶過來,家替大宋開了新條件,如此懸殊,怕是不用外臣回去匯報……當然,外臣也不敢拿那個條件回去匯報……依著外臣言語,不如直接斷言,此番議和算是不了吧?!”

“大約如此吧。”趙玖點頭認可。

“那外臣便請告辭。”烏林答贊謨拱手行禮,卻忍不住多言了一句。“但有一言,臨行前不吐不快……”

“無妨。”

“當日宋金之間,是大宋毀約在前!”

“朕知道。”趙玖點頭應聲。“當日確系是大宋毀約在前,偏偏毀約的還是更懦弱無能的那邊……所以,太上道君皇帝算是自取其辱!”

滿朝文武本來不及反應,便目瞪口呆起來。

而接下來,趙玖卻是不慌不忙,依舊不給任何人開口的機會:“但朕今日主戰,卻跟彼時郭藥師、張覺這些人無關,也與太上道君皇帝無關……朕孜孜念念,只是靖康以來各地河,怨仇難解罷了。”

烏林答贊謨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也沒法說了。

“朕這里有本書,算是稍微記下了朕與你們真人的小部分仇怨……你拿回去差。”趙玖說著,旁邊全副武裝的楊沂中直接便捧著一自側門走上殿來。“就是這本,乃是連夜新抄錄的《東京夢華錄》了,烏林答卿回去路上慢慢看。”

烏林答贊謨怔了一怔,只是茫然接過那本書來,而趙鼎以下,無論職高地,原本幾度作言語的臣僚,此時也都低頭不語……烏林答贊謨不知道《東京夢華錄》寫的是什麼,但家之前幾日行徑擺在那里,此書流傳極廣,稍微有心的重臣早就知道其中容了。

而但凡知道其中容,便也明白這位家的意思了——想議和,還我一個書中那般熱鬧的東京城來!

“事到如今,朕也有最后一句話問你。”將書送出去以后,趙玖一大紅袍端坐座之上不,卻是終于有了一。“你給朕說實話,吳乞買真的是中風了嗎?”

烏林答贊謨一時氣急,但只能捧著書正應聲:“好教陛下知道,也勞煩陛下憂慮……我家國主確系是春日間出去跑馬,喝多了酒,然后中了風。”

“知道了,走吧!”趙玖聽完,不做應答,直接抬手催促。

饒是烏林答贊謨早對今日相見結果有所預料,但上來一炷香時間不到便出去,也是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俯首一禮,便直接趨步退出這文德大殿了。

而人一走,殿中卻不免轟然起來,畢竟,剛剛趙家的話有一部分著實過分了!但偏偏一本《東京夢華錄》在那里著,誰也不敢挑頭,生怕被這位家用幾百個菜名給糊臉上,然后還稀里糊涂貶了

轟然之中,為百之長的幾位宰執,還有一些頭面重臣,卻又各自面嚴峻,本無人彈與言語……無他,這些人不是要擔憂被幾百個菜名糊臉的問題,他們追隨這位家日久,卻是曉得對方脾氣,那里還不知道今日事還沒完呢?

“朕原本還想直接當著那金國使臣的面報一報菜名的。”

漸漸安靜下來的大殿上,趙玖著或滿殿文武重臣,卻是不失笑。“但想了想,未免掉份子,人家真人如何在乎你這輩子再吃不上什麼東西,繼而生怨?倒是諸卿,有心思的不妨回去買一本《東京夢華錄》,然后對著這本書,看看朕到底為何不愿與金人議和……朕之前數日,按圖索驥,發現這書中記錄的有招牌的名店,十家店中能存一家就了不得了,好幾百種菜,朕都不知道什麼滋味也就找不到了,也是對金人起了怨氣,所以剛剛便把烏林答贊謨給攆走了。”

這話說得明白至極,便是王德這種人都徹底會意。

“后來呢,幾個侍看我不開心,就想哄我,就說這《東京夢華錄》里的吃食也不齊全,而他們在東京呆的久,知道的老字號也多,就自告勇替朕去找其余老字號。”趙家一大紅袍,繼續喋喋不休。“結果找了好幾日,只找到一家做魚羹的宋五嫂。結果呢,這宋五嫂的宅邸店面早在宗忠武收復東京前便被兵燒了,回來后本蓋不起宅子,只能一把年紀夫妻倆挑擔去賣……朕昨日見了那家大嫂,先是掏錢給在馬行街那里買了個店面,然后又告訴,以后朕后宮魚塘里的魚出塘了,先給家供給,到時候你們也不妨去照顧下生意……只能說啊,《東京夢華錄》,這名字就起的極好,最起碼這作者是知道往事如夢,被金人糟蹋了一,乃是一去不能回的!”

家言辭從容,面和藹,下方文武卻只是心下慌張。

畢竟,言至此,眾人如何不懂趙家言語所指?而且這些員,哪個不是經歷過靖康前的東京城的,慌之后,不人卻又黯然起來。

而等了片刻,見到家聽了大段講說,倒是呂好問嘆了口氣,然后就率百出列,聚集到大殿之中,拱手請罪。

“跟你們有什麼關系?還不是二圣荒廢朝政,六賊國所致?”趙玖冷不丁的又將話題扯到了二圣上。

而這下子,剛剛努力讓自己無視掉之前‘自取其辱’那句話的一些忠謹大臣,卻是再難忍耐,便要即刻言語。

但趙玖似乎早有所料,卻是沒有讓這些人平禮,而是忽然抬手下令,說了個突兀之語:“關門!”

聞得君令,門前早有準備的劉晏即刻率數十名甲士將正殿大門關上,非只如此,左右側門,些許側窗,也被一并關上……雖是上午時分,但偌大宮殿被盡數關上門窗,中又無燭火,線登時暗淡起來,只能見黑人影罷了。

而聚集在大殿正中間的文武,一時悚然慌,卻又不敢輕

家!”黑暗之中,幾名宰執幾乎是一起出聲質詢。

“不要慌張,朕一直有一件事想與諸卿坦誠以對,但又知道,有些話是不能當面說的,真說了,君臣之間便無轉圜余地了。”稱不上黑燈瞎火,卻也暗淡一片的線下,座上的趙玖認真揚聲言道。“現在,朕想仿效楚莊王絕纓故事,與諸卿做個分曉……你們先集往后退幾步,就在殿中間打次序。”

殿中群臣隊列里明顯出現了搖和遲疑,但在最前面幾名沉默下來的宰執的帶領下,還是依照君令集后退,并打階次序。

“停下吧!”趙玖適時再言。“這種時候,咱們就不要計較小節了,只說一件大事……你們中真心覺得可以無條件議和的,現在低著頭往左邊去,覺得不可以議和的向右邊,但不許留在中間……朕只看個數量,絕不分辨。”

眾臣本能抬頭去看座上影,果然只有個大概形,也是心中震

而片刻之后,居然真有一人,往左邊去了,剩下的人則在稍顯遲疑后,呼啦啦向右邊去了。

“朕知道了,回來吧!”趙玖稍等片刻,主再道。

而那人也果然直接低頭轉回隊列之中。

“若是金人許諾還陜北、京東,將黃河這邊的土地盡數歸還,以此議和……覺得可以答應的,向左去。”

這一次,遲疑和的規模更大,而很快,在之前那人的帶頭下,卻是直接去了四分之一人到了左邊,四分之三的人去了右邊的樣子。

對此,趙家并未有什麼多余反應,只是立即讓人再回來,然后再言:“若是金人許諾還二圣與汴梁俘虜權貴婦子弟,覺得可以以此議和的,再向左。”

明顯更大了,而很快,不用一開始那人帶頭了,就直接完了分野……左邊三分之一,右邊三分之二的樣子。

換言之,以這個條件同意議和的,居然比還土地為條件議和的還要多謝。

座中的趙玖也稍微陷到了沉默之中……很顯然,他還是低估了孝悌二字對儒臣的影響,最后,這位家竟然隔了數息才讓這些明顯不安起來的群臣一起回來。

“最后一次,金人可能的最大退讓,也就是還二圣等俘虜,割京東、陜北與河外三州,將劉豫、折可求送歸置,雙方名義平等,以此議和……誰覺得可以接?”

這一次,因為前三次已經稔的緣故,許多人本沒有遲疑心態,便直接分野……兩邊數量居然差不多。

趙玖再度陷沉默之中……不是驚異,而是慨。僚集團不自覺的那種求穩、求平的心態,以及不自覺的保守化的趨勢。

趙玖很清楚,如果打開門,亮著,這些人十之八九都會選擇‘不和’,也就是跟他這個家立場保持一致。便是數敢于公開選擇‘可以議和’的,他親自去做工作,也多半會被說服,最起碼會愿意保持沉默。

換句話說,眼前這個集,他隨便揪出來一個,都沒有任何問題,都是出的‘家心腹重臣’,但實際上、里中,這個集卻在毫無疑問的趨向保守。

原因多種多樣……比如財政上的困難,大部分收都扔到營兵馬上去了,剛過去的去年冬天還要發國債便是明證,這種況下,對財政有接,繼而有些責任心的相關心想通過議和減軍費,繼而做出改善是很正常的;再比如南方老百姓的賦稅沉重,如果有南方出員,出于對鄉里的本能護之,想做出表達,更是理所當然。

相忍為國!這個詞匯足足說了四年。

堯山大戰前,不能相忍的結果便是死無葬之地,所以大部分人都愿意堅持,而其對應的阻力,相當一部分是客觀條件的不行,另一部分則是主張退到東南的‘放棄’派,但這些人早就被扔進歷史垃圾堆了,不提也罷。。

而堯山大戰后呢?大戰之后,國家生死問題得到解決,這個詞匯的對應阻力,便更多的是來自于部懈怠的侵蝕與反彈了。

趙玖早就想到這一層了,而且他一直認為,這是正常的,是可以容忍的……因為誰經歷了四年那種繃的日子后,都可以懈怠與反彈,也該允許人家懈怠與反彈。

只不過他萬萬沒想到,這種懈怠會積累的這麼多,這種反彈會來的這麼快。

但是,黑燈瞎火之下,趙家想了一圈,卻忽然失笑起來……如此這般,豈不是更說明自己這個家依然是不可替代的嗎?

沒有整個僚集的本能保守化,如何顯出自己的高瞻遠矚?

細細想來,四年間,自己恍惚做了許多事,時代也改變了許多,但唯獨那種時代的使命未曾減一二。

穿越到這個時代,當了皇帝,不要抗金的嗎?

一年至此,趙玖干脆起:“各歸各位吧!”

家沒有食言,片刻之后,群臣歸位,各殿門、窗口方才打開,刺眼的殿中,引得群臣一時不適,半晌才發現,原來座上的家不知何時居然消失不見了。

群臣議論紛紛,卻只能失失措。

而幾位宰執,無論是地位超然的呂好問,還是行政風格涇渭分明的趙鼎、張浚,卻全都心下驚疑起來。

剛剛經歷的那些事,無論是趙本不給群臣機會便驅除金人使者,還是中間的什麼‘自取其辱’,又或者是最后的‘楚莊王絕纓故事’,都是極為嚴肅的政治的課題。

但就在幾位宰執試圖整理措辭,準備討論如何理這個爛攤子的時候,后卻忽然傳來一個極為響亮的聲音:

“剛剛往左邊去的,都是金人細作!也就是家有言在先,不然必讓爾等敗名裂!”

眾人回頭看去,卻是今日難得上殿的樞院編修兼鴻臚寺邸報主編胡銓,其人憤憤而言,青筋漲出,卻又拂袖而去,儼然是發自心出此言語。

而此言既出,不人都有失惶恐之態,五位宰執面面相覷,更是不知道該如何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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