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中軍大堂氣氛微妙而張,由于人多,外加許多火盆的緣故,此時很多人額頭都已經沁出汗水,如法河師傅這等稍顯富態之輩,更是滿面油。
而在這個當口,趙家只是低頭看筆記不停,卻是愈發引得氣氛激烈起來。
“臣為武,本不該國家大事,但家既然說了,今日誰都可以出言論政,那臣就冒昧從武人這里說一說財政的事。”
爭論了一陣之后,便是營中軍右副都統酈瓊都忍不住忽然了。“既然要用錢,小民狀若可欺,其實是不可取的,因為自古以來有能耐造反的,恰恰是可欺的小民!本朝兩次因賦稅事引發的大,一次是方臘,靠的正是東南市井貧民;一次是鐘相、楊幺,他們的底則是荊襄的漁民與農民,這正是前車之鑒!反倒是寺院、商賈……說句不好聽的,自古以來可有和尚造反,商人造反的?國家危難,正該殺之以自!便是豪強地主,真有不長眼的,這次不用岳節度去平,天南海北,末將自為家去平了!且看是誰刀利?”
酈瓊出州學生,算是個有頭腦有眼的人。然而再怎麼樣,如今卻只是個流亡北人的武夫頭子罷了,對北伐最上心,偏偏又沒有岳飛那種大局觀和悲憫心態,年輕氣盛之下,在相關事宜上不免偏激。當日朝廷議和,上下都擔心他會惹出事來,不是沒有緣由的。
但是,這般激烈言語,此時說出來卻居然無人呵斥與反駁,甚至引發了現場一時的沉默,算是加重了氣氛的凝重……畢竟,所有人都知道,別看家此時這般安生,以這位的脾氣,說不得什麼時候就要發作,真就要說到刀子的問題。
便是酈瓊,也只是揣上意后發揮了自己河北流亡軍頭肆無忌憚的特征罷了……無論如何,八字軍與營前軍都是趙家手里的一張底牌。
不過,也就是此時,在低頭看了好一陣子筆記,又思索了許久之后,趙家到底是抬起頭來了:“朕先表個態……討論事可以,不要輒喊打喊殺。想當日萬俟經略做史的時候,就曾勸過朕,說堯山之前與堯山之后,是截然不同的,之前國家危殆,行怎麼樣的非常之法都是沒辦法的事,但彼時行行非常之法,正是為了今日不行非常之法。”
酈瓊趕順勢請罪,然后退回序列之中。
而趙玖稍微一頓,卻又繼續言道:“剛剛從幾位宰執,到幾位尚書,還有陳祭酒,說的都很好,便是酈副都統,話語雖然荒誕了一些,但道理也還是有幾分實在的……國家乏錢,卻萬萬不能再盤剝百姓,就只有從那些百姓之上的有產者上取了。而這些有產者,無論僧道、商賈、地主,甚至勛貴,手里絕對是有錢的,甚至可以說是眼下最有錢的,他們太平時坐其,如國家困難,當然只能請他們出力了。只不過,到底該如何出力,總不能強掠吧?這樣便是能,也不足以取信于人了。何況一旦強掠,往上可止,往下的邊界又怎麼分?地主豪商輕易奪了家產,富戶是不是也要出來?富戶之后,中產之家是不是也要拷掠一番?這就沒了邊界,會出大子的。所以,咱們得想個法子,規規矩矩、合合法、有止有度的把錢財從這些有產之家取出來用。”
說實話,今天這些來現場的和尚道士與那些巨商們,七上八下的,一會起一會浮,偏偏這種地方,又沒他們開口的份,只能在那里干站著煎熬……這不,是家剛剛一通話,他們就先沉到了泥坑最底,復又浮到了水面。
“家。”聞得趙玖言語,戶部尚書林杞迫不及待言道。“臣剛剛說子、國債正是此意……現在國家安穩,何妨仿照四川子例,在東京、長安、南、揚州、杭州、廣州六,一并重立或新設子務?妥當發行,確保子可靠通行。至于國債,臣以為國債也當應時而變,以國債追捧的程度,不應該再加利購回,而是應該加息賣出才對,也不必設半年、一年期,當改為長期許持。而國債發售所得金銀銅錢,又正可做子的備金。臣大膽算一算,若是能做了,小千萬緡的收總是有的,以后也能有每年白萬緡的出。”
林杞此言既罷,遠的和尚道士勛貴豪商們各自意,若只是買國債,量又不是太極端的話,為何不可?只是按照這戶部尚書之言,怕是要搭配部分子也說不定,這就有些疼了。
出乎意料,林杞這般妥當的言語說出口后,趙家卻是連句贊賞都無,非止這般,幾位宰執也都面面相覷。
而停了半晌,出言與林杞相對的,居然是他的政治盟友、史中丞李:“林尚書……你說的這些都是極有道理的,子國債是很好的東西,朝廷肯定要做的,但我問你,國債不再負利,而以正息發出的話,究竟能賣出去多?若一心賺這點息錢,跟國債救急應事之本是否沖突?”
林杞微微蹙眉,便要做答。
但李本不給對方思考的機會,便直接揭開了謎底:“朝廷若想賺息錢,青苗法何在?”
林杞張口結舌,一時難對,而滿朝文武,僧俗貴賤,也都有些恍惚,繼而哄然起來。
無他,青苗法這個詞,及到了大宋朝政治、經濟上的核心矛盾。
稍有常識之人都曉得,王安石變法的核心法律之一正是《青苗法》,而《青苗法》正是以府取代放高利貸的有產者,直接對貧民放貸……這是一個理論架構非常出,放到小規模地區實驗也極有效,但在最終推行中雖然斂財功,卻在民生經濟與政治道德上一敗涂地的經濟類法規。
甚至,整個王安石的變法失敗都逃不出這個青苗法。
而與此同時,所有人也終于明白,為什麼家要把和尚、道士、勛貴、豪商這些個七八糟的群聚在一起,然后讓這些人第一批進公閣。
須知道,按照經濟基礎決定一切的理論,到了宋代,佛門和道門就不再是純粹的宗教團了,他們雖然還保持著基本的宗教本能,也時不時的搞一些上層路線,可隨著儒釋道三家合流,宗教理論徹底本土化,偏偏寺觀經濟又漸漸豪強地主化,所以到底是把更多的心思放到了土地經營與擴張的方向上。
而從這個角度來說,和尚和道士,基本上更像是大地主多一些。
不過,與一般地主不同的是,宗教特又讓他們天然有更多的貨幣聚攏功能……想想也是,誰家真把收來的錢全換金子用來塑金啊?
里面灌銅,外面加一層金就很有良心了。
還有印刷佛經、地方商業會社活,全都是公開向信徒收錢的,什麼三七分賬自不必多提,關鍵是哪次賬目公開了?
于是乎,信徒的金子、銀子、銅錢、綢、糧食漸漸塞滿了地窖。而閑錢在手,貪心作祟,不免又想著錢能生錢,就自然而然的開始放起了高利貸。
和尚和道士是地主階層中放貸最積極的那部分人,甚至絕大部分寺廟都有了專業放貸功能,這就使得他們占據了地主階層放貸業務的相當一部分比例……只能說,古往今來,南北中外,洋和尚也好、土道士也罷,都是一路貨。
你看隔壁的隔壁,圣殿騎士團不也很在行嗎?
這是宗教特決定的。
與此同時,勛貴作為最頂層的大地主,聚斂最重,錢財最多,放貸也肯定是要放貸的,甚至是城市鄉村兩路一起貸。
商人們自然不必多言,他們的專業如此,只是往往在鄉間競爭不過寺觀、地主,所以一般影響力在市井之中。
換言之,今日莫名過來的這些人,終于找到了各自之間共同的標簽了……封建時代的高利貸者!
而《青苗法》這個法律,說白了,就是朝廷來放高利貸,搶占高利貸市場,只不過名義上利率會低一些,看起來對民生有利!
“家!”
哄之中,有人咬牙出奏,打破沉默,赫然是之前支持對這些人下刀子,且態度激烈的吏部尚書陳公輔。“切不可重行青苗法!”
“為何不可?”剛剛還在同一陣線的國子監祭酒陳康伯即刻出列抗辯。“《管子》云,利出一孔則國盛,本就是這個道理!富者與貧者貸,輕易坐收其利,府正該收此利以圖大事!”
陳公輔連連搖頭:“利出一孔之論,我也深以為然,但說的再好,也不耽誤新法因此而敗。”
“青苗法之敗乃是因為此法利民之余,惡了無數諸如今日堂中這般有產之人,有產之人糾結舊黨,蒙蔽神宗。”陳康伯毫不猶豫繼續抗辯。“再加上王舒王為新黨聲勢,倉促任用許多無恥之輩,執行中敗壞了新法,這才使青苗法功敗垂!而如今舊黨何在?且以家之神武,會被堂中這些惡蒙騙嗎?我們只要用人妥當,便可功的!”
“這件事不是這麼簡單的。”陳公輔依舊搖頭不止。“我年長幾歲,親眼見府強行攤派,迫民戶借貸……陳祭酒不講原學實踐的嗎?”
“你……”
“法河主持。”就在爭執有擴大化之時,趙玖忽然開口,卻是點了一人。“你是朕欽點的羅漢,為何不說話啊?”
法河滿面油,汗水淋漓,聞言趕出列,雙手合十而拜:“陛下,小僧不敢擅言國家大事。”
“朕不問你國家大事,問些尋常事吧。”趙玖微笑以對。“林寺放貸嗎,青苗貸?”
且不說家明顯有備而來,便真是隨口一問,這事也沒法瞞,所以猶豫了一下后,法河還是咬牙關,老老實實相對:“好讓家知道,青黃不接的時候,春耕之前需種子農時,林寺確系向佃戶與登封百姓放貸,錢糧皆放。”
趙玖點點頭:“多利息?”
“青苗貸不論月、不論年,只論季。”私下一問便知的訊息,法河只能著頭皮做答,但燈火之下,他那禿禿的頭頂卻褶皺一片,的不像話。“四利息。”
“利息一直如此嗎?”趙玖面如常,聲音和緩。
“自然不是。”法河臉上油脂閃愈發顯眼,卻是半點都不敢瞞。“據說許久之前,素來是五利息,但王相公設《青苗法》后,河南一帶無論僧道商俗大約都改了規矩,變了三……”
“因為《青苗法》規定,青苗貸利息上限便是三?”
“是……是!”
“然后呢?”趙玖沒有追究其中反勢力對抗府的那種惡意,只是狀若隨和,繼續追問。
“然后……然后《青苗法》廢除后,漸漸的又變了四。”法河小心翼翼。“前幾年大,許相公主持河南屯田之前,一度因為種子稀缺貴重,有稍許地方又變了五,后來許相公管束了以后,漸漸回到了四。”
“你們還講市場經濟。”趙玖難得笑出了聲,卻又在笑后一時喟然。“不過這放貸真真是天下第一等來錢快的生意,四都是良心價,三都是朝廷善政……怪不得你們都能財主,也怪不得王舒王的新法這麼快敗了,卻照樣給朝廷聚攏了那麼多錢財來用兵。”
法河勉力相對:“家,此事是免不了的……確系百姓有此需求。”
“朕知道。”趙玖搖頭再對。“便是本朝亡了,皇帝沒了,這高利貸生意都免不了的,不過法河,你覺得管子的利出一孔之論,對不對?”
“家。”法河知道最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卻是起勇氣相對。“小僧不敢奢言先圣,但卻敢打包票,登封百姓對俺們林寺中的青苗貸都是素來歡喜的……百姓窮苦無門之時,富者出資相濟,收取利息以作匯報,這難道不是貧富相濟嗎?不是好事嗎?”
法河難得出頭,而‘貧富相濟’之論一出,立即得到了不人的支持,一時間堂中議論紛紛,許多勛貴、僧道都在趁機說話。
且說,事到如今,因為幾位計劃外的大臣的額外發揮,這場《白蛇傳》的劇發展早已經超出了預計,但趙玖也好,沉默了許久的幾位宰執也罷,卻都沒有什麼太過于出位的言論與表達,反而有些喟嘆之……原因很簡單,很多事,他們已經在之前半月間,反復討論好多次了。
今日這些言論,激烈的也好、持重的也罷、大義凜然也行、無恥至極也,并沒有超天子和宰執們之前的詳細討論!
而且荒唐的一件事在于,他們非常清楚,無論是‘利出一孔’,還是‘實踐為準’,又或者是法河的那套高利貸是‘貧富相濟’的無恥理論,居然全都出現在他們的討論之中……換言之,即便是最高層,也都有分歧,而且每一個理論,都貌似是對的,最起碼在一定范圍是對的!
真的是對的。
當時天子和宰執們討論這件事的邏輯是這樣的:
國家第一要務,討論來討論去就是充裕財政;
而充裕財政就要開辟新財路;
開辟新財路就只能從有產者這里取利;
而要從有產者這里取利,就不該強取豪奪,更不能自己執法犯法,那是真的毀棄本,而是應該用合法合理的手段奪取有產者最大、最快捷,卻也最無恥的經濟收手段,以利出一孔的基本理念,納為國政,讓國家來賺這個錢;
這個生意,或者說聚斂手段,只能是高利貸,那麼想要快速、大量拓寬財政,就應該是讓國家來取代這些有產者占據高利貸市場。
而當時說到這個地步,趙玖和幾位宰執立即就意識到了……自古以來就是那些套路,人王安石想的比他們早好幾十年。
于是,討論立即又演變了對《青苗法》的討論。
但是,還是那句話,《青苗法》作為王安石變法的核心,卻不是那麼簡單的……一部分人,也就是趙家一開始的時候了,還有張浚,跟眼前的陳康伯一樣,堅持認為,《青苗法》的失敗是及到了有產者的核心利益,引來了有產者和舊黨的聯盟,所以失敗是純粹政治上的失敗。
眼下未必不能施行。
而與此同時,幾乎每個老的務實員都對此持堅決反對態度……呂好問、趙鼎、劉汲、李,甚至包括如今職責在軍事多些卻又有著富地方執政經驗的陳規,都堅決而明確的表達了態度,那就是《青苗法》的失敗,跟法規本是有直接關系。
《青苗法》本就是不行的。
問題出在哪里呢?
道理越辯越明,在爭論了許多次,做了許多筆記后,此時的趙玖早已經想明白了關鍵所在,并且漸漸改變了態度,然后與幾位宰執在大略上達了共識,或者大家說相互說服了對方——問題其實在于僚系。
而僚系與《青苗法》的失敗關系又可以從兩個角度分析。
首先,是皇權不下鄉,作為皇權的延,執行法律的僚系真要是依法依規的話,是無法在鄉間跟這些有產階級對抗的,老百姓也更信任和服從這些寺廟、地主,而即便是在市井中,基層吏也很難與經營多年的豪商抗衡。
從這個角度來說,確系是反勢力太過強大。
然而與此同時,不得不承認的一點是,與寺觀、地主、豪商相比,僚末梢,或者說基層吏恐怕才是這個時代最反的一群人!
且不說什麼一定要收現錢、可著三的上限放貸等等等等,最可怕的是,他們在執行青苗貸的時候,常常會直接改為惡意攤派,更有一部分惡吏,這種政策和其他政策在他們手里沒有任何區別,都只是自己用來兼并土地、訛詐錢財的手段而已……甚至,青苗貸用起來更方便,更作空間而已。
故此,對于老百姓來說,和尚、道士、豪商、地主或許還是可以講人,可以用宗族、街坊來進行一定約束的對象,是可以用小米加鮮魚當利息的大善人;可府,卻是輒讓人破家滅門的喪門星,不缺錢,著你貸,放出去的是發霉的種子,收回來的時候卻是指明了要現錢,敢說一個不子,立即讓你去充勞役……即便是有些許惡霸、惡僧、惡商、惡道,怕也是跟府先行勾結了,才能惡起來的。
于是乎,一旦考慮到了皇權-府-基層吏才是真正大惡人這個設定,那麼即便是法河用來給高利貸做辯護的‘貧富相濟’也都會變得似乎有道理起來。
畢竟,老百姓貧苦至極,真到了青黃不接和春耕備種的時候,真就需要借貸周轉。
而在老百姓眼里,輒會破家滅門的三青苗貸,遠不如往附近寺廟借個四貸妥當……何況,人家林寺這種興旺了幾百年的大寺,自有威、武力保障,以及宗教蠱。
當然,問題也就來了,他趙家想在又想學慎重吃這碗飯,那怎麼才能安安穩穩的吃進去呢?
“朕知道你們是什麼意思。”趙玖緩緩出言。“也懂得你們的機鋒,可有些事,卻容不得你們多言……法河主持,利出一孔與貧富相濟之論,朕只能從利出一孔!”
法河原本還準備要辯解,卻張口無聲——因為家說了,容不得他們多言。
“為何不說話?”趙玖冷冷質問。
法河主持徹底無奈,只能應聲:“小僧懂了。”
“你懂個屁!”趙玖然作。
且不說這是軍營之,也不說周圍這麼多火盆,以及火盆側這麼多甲士有多讓人心驚……便是沒有,家忽然作,也足以讓這些本就忐忑之人惶恐了。
“小僧惶恐。”法河心中哀怨,卻又只能無奈下跪。“國家艱難,府若有所求,林寺愿全盤奉上,只求家保留寺統,不使小僧為亡寺之……”
“利出一孔固然有天大的問題,但關鍵是貧富相濟。要朕說,這四個字,才是天底下最無恥、最可怖,也是朕為一個家,最最不能忍的東西!”趙玖沒有理會法河的作態,他也不是真要在一個區區林寺主持上耍威風,太掉份子了。
實際上,說著這話,這位當朝天子直接合起了前筆記,然后就在座中昂然四顧:“朕問你們這些人,誰給你們的臉把四利息說貧富相濟的?真以為朕不懂民生嗎?不懂算嗎?貧民百姓幾畝薄田,一年到頭,不過是那幾石幾斗收,卻總還是不能妥當周全,于是便尋你們借貸備耕,這次春耕前借三斗,須還四斗有余,待青黃不接時,是不是就差了四斗的缺口?再借四斗半,是不是就要還六斗?好不容易這一年收,幾畝地多收了三五斗,你們是不是又要聯手降價,迫百姓低價糶賣,將這三五斗輕易抹去?于是一年三斗變四斗,四斗變六斗;兩年六斗變八斗,八斗變一石……便是沒有災荒,要不了三五年是不是就要被的賣兒典妻,十來年是不是就得賣地為佃?妻兒賣給誰?田畝賣給誰?是不是你們這些放貸的?!至于市井貧民,一番道理,朕都懶得再說一遍了,省的被人嫌棄啰嗦。”
說到這里,趙玖長呼一口氣,冷眼掃過滿堂形狀各異之人,卻又冷笑:“你們是不是想說,即便如此,可自古以來都是如此,那又如何?能如何呢?酈瓊!”
酈瓊死活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在此時被點名,也是惶恐出列:“家。”
“你之前那話怎麼說來者?”趙玖似笑非笑。
酈瓊恍然,趕相對:“本朝兩次大的事,一次方臘,起事的本在東南市井貧民;一次鐘相楊幺,起事的本在荊襄漁民、農民……”
“聽到沒有?!”趙玖忽然拍案而起,聲震滿堂。“這便是朕今日之怒氣所在,因為你們這些人是在挖朕的!朕從來不在乎你們聚斂發財!朕在乎的是貧者被你們到無立錐之地!沒有立錐之地,他們就會反!反了,朕的皇位便坐不穩!朕當日殺了一個劉世,就有人說朕是在砍自己座的椅子,殺了杜充,也居然是在砍自己的椅子,待朕圈二圣、斥退七八十個朝臣,更是說朕在往自家座上潑糞!現在你們告訴我,你們這麼干,是不是干脆直接在給朕掘墳呢?!”
突然的發作,讓酈瓊在的許多人一起震。
“朕今日教教你們什麼帝王學問!”趙玖面鐵青,起負手向前,越過有些慌的宰執重臣們,然后冷冷四顧,被他看到的人,無論是何立場俱皆躲閃。“那便是什麼重文輕武,什麼優待士大夫,什麼異論相攪,什麼守虛中,什麼與士大夫共天下,都是上面的東西!貧民百姓才是最基本的基!天子也好、士大夫也罷、勛貴也,便是佛道豪商,不都得立在庶民之上?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幾百年的道理,真以唐太宗是在裝樣子說漂亮話呢?他能千古一帝是靠說漂亮話嗎?朕以閑散王爺的份登基,就跟太上道君皇帝一般無知,一般輕佻誤國,一般被你們糊弄呢?有些東西,便是你們不懂朕也懂!朕就是認定了你們這般‘貧富相濟’在挖朕的基,就是認定了,這是天底下第一等不能忍的事!”
“邸報天天夸朕是武中興……”趙玖忽然回頭,看向了林杞。“林尚書,你學問好,你說武度田,反了幾十個郡,可為什麼寧可去刀子,也要繼續度田呢?”
林杞被問到頭上,只能著頭皮回應:“正是家這番道理。”
“是啊。”趙玖若有所思道。“前漢就是這般貧富相濟了兩百余年,結果多貧者無立錐之地,所以綠林赤眉蜂擁而起。武起于南隴畝,他當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所以寧可讓跟著自己起兵的豪強們造反,寧可刀子鎮也要梳理田畝……而朕在淮上與南土斷,在中原與關西度田授田,也是這般道理。但是,朕比武更難,因為本朝才一百年出頭,還沒到那個天下皆反的局面,好像還能維持的樣子。于是南方朕沒法不說,在白馬喊了句要紹宋,大家也只以為朕只是要圈二圣、去異論,卻不曉得,朕真心要去的是那些以為亨豫大可以回去的安逸之輩,是真心要將國家重新洗滌一邊,好變一個新宋!什麼狗屁可守可和,不就是想圖安穩嗎?卻不知道眼下的局面是憂外患,不進則死……今日的事,你寫信回去給李綱說,一字不差的說,讓他再來點評點評!就說朕等他的回信!”
林杞心浮氣躁,中跳,卻只能俯首。
而趙玖不做多余理會,直接又走到唯一跪地之人側,冷冷相對:“法河羅漢,朕之前在林寺收了好幾千畝地,你們好像還有不田地……這近萬畝良田到底是怎麼來的?都是善男信無償供奉的嗎?還是你們按著這法子,一年復一年,貧富相濟,給濟來的?是不是覺得你們這些寺廟越朝代,自唐至宋,反正惹出來的子自是我們這些當家的來?所以能放心貧富相濟?挖朕的?周邊朕的把座祖墳,算不算你們林寺給挖出來的?”
法河匍匐在地,不敢應聲。
趙玖也沒有理會,復又轉向一名比較靠前的紫袍大員:“衍圣公,你們家圣人嫡傳,據說家里素來是講理的……可便是那般講理,為何一回去便要向營前軍索要土地?搞還鄉隊呢?還是說覺得自家比和尚們還要能朝越代,所以貧富相濟起來愈發心安理得?”
衍圣公早已經哆嗦了,本難以應對,他側一名紅袍年長之人正要說話表態,趙玖卻又轉向了另外一名和尚:“靈鷲寺虛木主持,這幾年你們確系是有大功的,但朕問你,為何金人往來一回、偽齊建廢一回,你們靈鷲寺的地就多了一兩千畝?”
“家,那些是兵禍后的無主之地,真不是什麼高利貸迫來的。”虛木主持倉皇合十雙手陳。
“但本質上是一個道理,土地是安頓百姓的本,朕不能輕易給你的。”趙玖懇切解釋。“但朕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就好像張伯英張太尉,他財人盡皆知,之前也曾一度惶恐過,以為朕要置他,就把那種沒奈何大銀球要送給朕,但朕都沒要,非只如此,反而賞賜他皇家產業。等他移鎮去了你們京東,他在徐州的宅院、商鋪朕也沒,卻專門讓人收了他在徐州的田地,卻又給了他專門許可,讓他去投資海貿生意,可以以朕的名義往日本、高麗的做買賣……你說,連他都如此,你又如何呢?你們靈鷲寺有他功勞高?朕說了這麼多,你也得理解理解朕,將來打到燕京,把河北的寺廟收了,分給你們這些有功的和尚如何?或者去日本做生意,朕也可以許你們靈鷲寺一條船的皇家名額,但田地就拿出來給萬俟經略去安置流民、分賞士卒,怎麼樣?”
“小僧能理解、能理解!”虛木主持趕應聲不及。“也愿意給,愿意給!”
“還有你……韓肖胄!”趙玖不待那和尚繼續表態,直接又來到一人跟前,卻居然是當朝第一世族,梅花韓氏的家主韓肖胄前。“韓卿……”
“臣在。”韓肖胄是個老實人,趕拱手。“臣……”
“朕問你,你家‘貧富相濟’嗎?”趙玖繼續懇切相詢。
“臣不管家里庶務。”韓肖胄滿頭汗水,趕對道。“況且,臣籍貫在河北,已是金人占據……”
“那以前呢?”趙玖追問不及。“以前貧富相濟呢?”
韓肖胄急的眼淚都下來了,是真下來了,卻不知如何對答。
“朕告訴你吧。”趙玖拍了拍對方肩膀,懇切相對。“你家的的確確是喜歡貧富相濟的,朕問過岳鵬舉了,在相州的時候,他父輩的時候,家中還是自耕農,自有幾十畝天地,但沒辦法,遇到災年,去借貸,自然就被你家貧富相濟,幾十畝地就都濟過去了,到了他這里時,就只能給你家當佃農……而他之所以能從軍,正是有一日往你家去借貸,遇到盜匪圍攻你家鄉野別墅,一箭死了賊首,這才被你家舉薦當了弓手……可笑的是,你弟弟還喜歡天天與人說,說岳節度是你家佃戶出,這是在干嘛呀?搶著認罪嗎?”
韓肖胄幾乎有些搖搖墜。
“知道朕現在為何要專門尋你嗎?”趙玖見狀搖頭不止,直接對著此人負手慨不停。“因為你們梅花韓氏與那些和尚、道士還不一樣,人家林寺、靈鷲寺,乃至于衍圣公可以朝連代,你們呢?你們梅花韓跟大宋真的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連相州知州都是你家獨的,幾乎與分封無疑。可這般恩典換來了什麼?若說太上道君皇帝括田什麼的是被六賊蒙蔽,你們祖孫數代又是被誰蒙蔽了?現在落到喪家之犬一般的下場,祖墳都丟了,難道不是你們在相州貧富相濟的結果?國家有今日,你們這些只懂得貧富相濟的勛貴,甚至放開了說,還有一些只顧著聚斂的士大夫,也都是罪魁禍首!至于韓氏有今日背井離鄉之態,也是咎由自取!”
言語至此,韓肖胄就在趙家前不足一尺的地方呼吸急促,然后直接整個人撲倒在地,儼然人事不省,卻不知道是悶得還是嚇得……偏偏某位家發作了半日,此時一時發愣,旁邊人又不敢去家前扶的。
“帶出去吹吹風。”趙玖半晌才反應過來,卻又有些意興闌珊,然后揮手示意。“幾十年宦海沉浮,這點言語都不住,還沒個和尚能忍。”
后不遠,伏在地上裝死許久的法河主持耳后微微一,引得一行汗水從脖頸流下,而兩名甲士也在楊沂中的示意下直接上前,將一紫袍的韓肖胄如拖拽一個犯人一般拖出大堂。
人帶走,趙玖也回到了案上,卻是懶得再翻筆記……事到如今,翻這玩意也沒意思了,只是朝著趙鼎示意。
同樣已經滿頭大汗的趙元鎮稍微一怔,方才會意,轉正相對滿堂:“國家已有定論,民間借貸滋生兼并,不得不防,《刑統》將發,正要將借貸之利限制為月息一上限、季息兩上限、年息五上限……若有違背,當重責刑,輕者枷號三月,重者抄家流放……今日,閣諸員、公閣諸員皆在,可于前公議。”
一言既罷,滿堂無聲,連汗的人都沒有。
“朕今日說的夠多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也都說了,但朕就是這樣的漢子,就是年前氣盛,心不平便要說出來,所以還是要說。”趙玖在座中側揚聲相對,毫不覺得累,也不覺得悶熱。“朕知道,有些法律定出來未必有用……就好像之前說的廢除賤籍、不許典妻一樣,但千百年的傳統擺在那里,只怕民間還會做。而這番法律,直接將民間借貸利率了一半,必然會有反彈,山高皇帝遠的地方甚至本不會理會。這是沒辦法的,自上而下的改革便是這麼難。但再難朕就不做了嗎?就不要定法律了嗎?朕管不了山窩子里,管不住小寺觀、小地主、小商人私下定高利,難道還管不住你們嗎?今日過來的,最起碼把中原一帶的大高利貸頭子都包圓了,誰敢跟朕再說個類似于‘貧富相濟’之類的狡辯之語,管你是星宿下凡,還是羅漢轉世,又或是圣人嫡傳,皇親國戚,朕真就敢讓你們亡家滅族,廢寺毀觀!一層層下去,朕就不信了,不能稍稍移風易俗!不能稍稍讓百姓得到息!”
依然是雀無聲,而片刻后,公相呂好問長呼一口氣,踱步上前,束手再問:“公閣閣,有人反對嗎?”
趙鼎、張浚會意,一起向前,依次追問。
三相詢問完畢以后,無人應聲,卻是讓刑部尚書王庶出門,接下了這條刑統新律,準備制定妥當,然后上邸報公示。
“事還沒完呢。”火搖曳之中,有些口干舌燥的趙玖坐在那里,繼續相對。“法河羅漢……”
“小僧在。”法河在地上輕聲相對,氣若游,但反應卻極為迅速。
“咱們只了斷了‘貧富相濟’,還沒說‘利出一孔’呢……”趙玖正相對。“《青苗法》的利弊朕非常清楚,用衙門里的吏做這種事,必然會出子,朕須吃一塹長一智……現在朕問你,林寺愿意為朕在河南府做青苗貸嗎?”
法河愕然抬頭,目瞪口呆。
“就是按照國家法度,設定利息上限,缺錢了找朕要,朕也給你畫押兜底,正正經經的做,大大方方做的那種。”趙玖攤開筆記,尋到相關事宜,有些敷衍的念道。“然后朕派人去你那里查賬,你得了利錢,咱們二一添作五,不經過地方府,直接分季度送來東京,在戶部目下子務庫房,如何?”
法河便要出聲。
“別想太多。”趙玖忽然又合上筆記,冷笑補充道。“朕可不敢讓你們包稅包賦包貸,你只當朕要拿皇室招牌,強吃你家林寺一半借貸生意罷了,也順便監督著你們不借這個生意再行兼并土地……而且,法子行不行還不知道呢,說不得日后還要整頓強收,或者干脆廢棄呢……但無論如何,這事總得試著去做吧?且做著,看效如何!”
“小僧如何敢不聽家圣旨?”法河從幾位宰執臉上掃過,大約明白這事雖然應該有些爭議,但卻最終早已在最高層定下,便登時盤坐起,然后雙手合十,面大歡喜狀。“況且家神武不可言,是前麾下護駕菩薩就有七位,乃是仁王中的仁王……而仁王圣旨亦如法旨,想來便是本寺達祖師知道了,也會傾心服從的。”
“仁王?”趙玖嗤笑一聲,掃過那些勛貴豪商,僧道士,卻又無端慨,且言語無稽。“若非是在紹興早早了暴戾之君、不孝之子,今日哪里有這個膽量來當這個仁王?但真做了又如何呢?爾等皆是紙老虎罷了!”
法河雙手合十,面帶微笑,只當做聽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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