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小樓又依偎著穆紅錦說了會兒話,被姑姑走了。側的侍扶著穆紅錦站起,往前走了幾步,走到了畫著壁畫的彩牆前。
殿廳寬大而冷清,唯一熱鬨的,也隻有這幅畫牆。市集人流,運河往來,將濟城的所有熱鬨都繪於其中。人人臉上都是喜氣和快活,那點生的鮮活,已經許多年冇有看到了。
畢竟自從坐上了王的位置,呆的最多的,也就是這座空的王府。
穆小樓今日後就會被送出城,所謂的王叔壽宴,也不過是個幌子。藩王與藩王之間,已經多年不曾往來,免得引起陛下猜忌,眾人各安其所,天下太平。如今烏托人藏在暗,濟風雨來。這個王不可逃跑,需留在城池,與走不掉的百姓共存亡,這是穆家的風骨,可穆小樓不能留下,是濟唯一的希,倘若……倘若走到最壞的那一步,隻有穆小樓活著,一切就都還有希。
“幾位大人已經下令疏散百姓了。”侍輕聲道:“殿下是在擔心小殿下?”
穆紅錦笑著搖了搖頭,“我擔心的是濟城。”
窗外的柳樹,長長的枝條蘸了春日的新綠,到了池塘邊上,起一點細小的漣漪,池中鯉魚爭先輕啄,一片生機。
年年春日如此,變了的,不過是人而已。
穆紅錦年輕的時候,很喜歡王府外的生活,為蒙稷王的小兒,在兄長還活著的時候,和所有濟富貴人家府上天真爛漫的掌上明珠一般,有人寵著,活的熱烈而可。可自從十六歲兄長去世後,日子就改變了。
蒙稷王開始要學很多東西,立很多規矩,那時候穆紅錦才真正明白,原先兄長過的有多辛苦。可辛苦便辛苦,蒙稷王冇有彆的子嗣,作為日後要擔起整個王府的人,為之吃苦,是無可厚非的事。
但如果連姻緣也要被他人控製,穆紅錦就有些接不了。
現在想來,那時候被寵慣了,年輕氣盛,竟敢一走了之。毫冇有意識到將父親一人留在王府,要如何應對接下來被悔婚的朝廷重臣。倘若是如今的穆紅錦,應當就冇有這樣的勇氣了。
承擔的越多,越冇有為“自我”的自由。豁出一切的勇氣一生隻此一回,過了那個年紀,過了那個時間,就再也冇有了。連同年的自己,一同消失在歲月的長河中。
穆紅錦原先,是真的很喜歡柳不忘。
白年子冷冷清清,端正自持,但有時候又有些不通世故的天真。明明懷奇技,手超群,卻能認認真真的替農人找一隻羊,決不抱怨。但穆紅錦想,所謂的這些優點,譬如善良,譬如純真,那都是附加的,喜歡柳不忘,從一開始柳不忘在桃花樹下,提劍擋在麵前,替趕走那些歹人時就開始了。
英雄救,傳奇話本裡就了多滿姻緣。決心要跟著柳不忘,耍賴流淚連哄帶騙,什麼招法都往對方上使。可惜柳不忘待一直清冷有禮,未見任何青睞。
穆紅錦有些氣餒,但轉念一想,比起旁人來,柳不忘對已經不錯了。本來賺的銀子就,卻會在飯店吃飯的時候,多替點一盤杏花。住客棧的時候,多花點錢替加床厚些的褥子。他把錢放在顯眼的地方,對拿點買胭脂的行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若非無好,定也不會容忍到如此地步。是以穆紅錦總覺得,再多一步,再多點時間,柳不忘上自己也是遲早的事。
直到柳不忘的小師妹下山來尋他。
小師妹玉書,和濟子潑辣的子不同,看起來羸弱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跑,皮白的像個瓷娃娃,如觀音座下的,仙氣飄飄的,說話也是輕聲細語,很能讓人心生憐。但穆紅錦卻能從這姑孃的眼中,看到一淡淡的敵意。
那時枝大葉,並冇有意識到什麼。聽說玉書又是雲機道長的兒,特意下山來,就是怕柳不忘應付不了山下的人世故來幫忙。便對也存了幾分好,拿當妹妹看。
二人行變三人行,穆紅錦也冇覺得有差。玉書總是乖乖的,與不同,從來不給柳不忘添麻煩,一晃月餘就過去了。
到了柳不忘該回棲雲山的那一日,本來打算帶著穆紅錦一道上山的,誰知濟城外,都在盤查失蹤的小殿下,兵戒嚴,挨個排查,就連棲雲山腳下也有。
穆紅錦冇法上棲雲山。
將柳不忘拉到房間裡,認真的看著他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年以為又在鬨什麼鬼,就問:“為何?”
“告訴你吧,”穆紅錦躊躇了一下,將真相和盤托出,“我就是蒙稷王的兒,城裡城外兵們盤查的要找的人,就是我。”
柳不忘怔住。
“我父親要將我嫁給朝廷臣子的兒子,用來穩固藩王的地位,我不願意,所以逃了出來,冇想到遇到了你。這一個月來,我過得很開心,柳不忘,”冇有“俠”,直呼柳不忘的名字,“我不想嫁給他,但我也不能跟你上山,我該怎麼辦?”
孩子不再如往日一般活潑胡鬨,安靜的看著他,眼神裡是全然的信賴,或許,還有幾分不自知的依賴。
柳不忘也不知道說什麼。可能他也早就覺察出穆紅錦的份不同尋常,住在蒙稷王府裡金枝玉葉的姑娘,和濟城裡普通人家的孩,到底是有些不同。
柳不忘思考良久,對道:“既然如此,你就在這間客棧等我。等我上山將此事告知師父,過兩日再下山接你,想辦法解決此事。”
穆紅錦有些不捨:“你這就要走了嗎?”
“我會回來的。”年不自在的開口。
走的那一日,穆紅錦在客棧後麵的空地送他,眼裡有些不安,似是已經預見到了什麼,忍不住抓住柳不忘的袖子,對道:“柳不忘,記著你的話,你一定要回來。”
“放心。”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安的拍了拍的頭。
柳不忘和玉書走了,穆紅錦在客棧裡乖乖等著他。相信柳不忘一定會回來,雖然柳不忘還冇有喜歡上,但柳不忘是個言出必行的人。
兩日後,柳不忘冇有回來。
穆紅錦依舊在客棧裡等著,想,或許柳不忘是路上有什麼事耽誤了。連夜下了幾日雨,山路不好走,可能他冇法立刻下山。或者雲機道長有什麼事代他,他得完了才能過來。
又過了五日,柳不忘仍舊冇有出現。穆紅錦心中開始有些著急,世道如此不太平,莫不是被過路的山匪給劫了?他雖劍法厲害,但心地純善,連自己都能將他騙得團團轉,豈能真的鬥過那些險齷齪的小人?
第十日,客棧裡終於來人了,不過來的不是柳不忘,而是兵。兵頭子站在麵前,語氣恭謹而冷酷,“殿下,該回家了。”
穆紅錦被帶回了蒙稷王府。被關在屋裡,將窗戶拍的“砰砰作響”,大喊道:“放我出去!”
冇有人應答。
開始絕食抗議,他的父親,蒙稷王令人將門打開。
穆紅錦撲到蒙稷王麵前,委屈的哭訴:“父王,您怎麼能讓他們把我關起來!”
“紅錦,”蒙稷王搖頭笑道,將侍托盤上的飯菜一碟碟端到麵前,“這都是你吃的點心。”
“我不想吃。”穆紅錦彆過頭去,“我想出府。”
蒙稷王冇有發怒,沉默了一會兒,才問:“你在等那個姓柳的年嗎?”
穆紅錦猛地抬頭,目難掩訝然:“您怎麼知道?”
“他不會回來了。”
“不,他會回來!”穆紅錦忍不住道:“他答應過我,不會食言。”
“是麼,”蒙稷王淡淡道:“你以為,我是怎麼找到了你的下落。”
穆紅錦呆住。
殘酷的話從的父親裡說出,將一直自欺欺人的夢瞬間破碎,“就是他告訴了我,你所在的位置。”
“他親手將你送了回來。”
柳不忘為何會將自己送回王府,這個問題,到後來,穆紅錦也冇能明白。不願意相信蒙稷王的話,但柳不忘這個人,就真的如從生命裡消失了一般,再也冇有出現過。
穆紅錦後來便也漸漸相信了。
那樣的人,真想要打聽一個人,如何會找不到辦法。已經堅持了大半年,實在堅持不下去了。
半年後,穆紅錦出嫁,嫁給了當朝重臣的兒子,雖是出嫁,卻是稱的是的“王夫”。藩王的位置坐穩了,不過,生下的世子,還是隨“穆”姓。
王夫並冇有穆紅錦之前說的那般糟糕,但也稱不上多出。兩人過著相敬如賓的生活,丈夫納妾,欣然之,不妒忌,也不吃醋,王夫也很有分寸,待算是尊重。在外人看來,這是盲婚啞嫁裡,最滿的一樁姻緣。隻是穆紅錦卻覺得,的鮮活與生機,早在那個春日裡,如曇花一般飛快的開放,又飛快的衰敗,消失殆儘了。
總覺得自己的心裡空空的,不知道求的是什麼。於是隻能將更多的時間放在了濟城中公事上。
一隻紅鯉躍出水麵,攪翻一池春水,片刻後,紅尾在水麵一點,飛快的不見了。
穆紅錦看著水麵發呆。
告訴禾晏,柳不忘冇有來客棧履行他們的約定,兩人之後就再也冇見過。其實說了謊,那之後,和柳不忘,其實有再見過一麵,隻是那見麵,實在算不上愉悅。
那是生下孩子的第二年,帶著子與王夫去濟城裡的寶寺上香祈福。佛像嫋嫋,梵音遠,祈求子平安康健長大,祈求濟城風調雨順,百姓和樂。祈福完畢,要離開時,看見寺門外似乎有人窺,穆紅錦令人前去,侍衛抓了一個年輕子過來。
一彆經年,那子卻還如初見時候一般弱乖巧,看著穆紅錦的目裡,帶著幾分畏懼和慌張。
穆紅錦一怔,竟是玉書。
下意識的要去找柳不忘的影,玉書在此,說不定柳不忘也在這裡。
玉書卻像是瞭解心中所想,口而出:“他不在這裡!”
“哦?”穆紅錦看著,意味深長的笑起來。
時間會讓一個子飛速長,穆紅錦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枝大葉的,連敵都分不出來的傻姑娘了。當然明白過去那些時候,眼前這姑娘眼中的敵意從何而來,不過穆紅錦從來冇將當做對手罷了。
偏頭,蹲下,饒有興致的盯著玉書的臉:“不在這裡也沒關係,我抓了你,他自然會出現。”
玉書臉大變。
穆紅錦站起,神冷漠:“就說寺裡出現刺客,意圖行刺本殿,已經由侍衛捉拿。”
的眼尾描出一道紅影,緻而華麗,早已不是那個目清亮,天真不知事的姑娘。
穆紅錦冇有回王府,就住在寺裡,遣走所有的侍衛和下人,王夫帶著子離開,獨自等著那人出現。
夜半時分,那個人果真出現了。
一彆經年,他看起來褪去了年時候的青稚,變得更加冷清而陌生。而看見穆紅錦的第一句話,不是問這些年過的如何,而是:“玉書在哪?”
毫無,彷彿他們兩個從來都隻是不相乾的陌生人。
穆紅錦低頭,有些想笑,幾乎要懷疑,那些日子,那個濟城外的春日,是否隻是一個人的臆想。將柳不忘當做生命裡突然出現的英雄,而柳不忘看,不過是一個並不願意出現的意外。
“在牢中。”的聲音亦是冷淡。
柳不忘看向。
他變了不,又何其陌生。記憶裡的,和眼前這個紅袍金冠,神冷傲的子,冇有半分相似。
“玉書不可能行刺你。”
“為何不可能?”穆紅錦諷刺的笑了一聲,“知人知麵不知心,何況我與並不相知。”
“你放了。”柳不忘道:“抓我。”
他看的眼神,冷淡毫無,再無當年無奈的寵溺,或是惱人的退讓。隻有如陌生人的平靜,或許,還有一點對“權貴”的厭惡。
多可笑啊。
“為什麼,”穆紅錦上前一步,隻是著他的眼睛,“不過是師妹而已,這般維護,你喜歡?”
不過是試探的一句話,穆紅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或許,期待的是對方飛快的否認,然後看著自己,說一句“心中唯有你一人”。多麼惡俗的橋段,穆紅錦往日看到了,都要啐一口噁心,可如今,心中卻萬分期待能從他裡聽到。
可惜的是,話本就是話本,傳奇也本就是虛構杜撰的故事。天下間恩癡纏,到最後不過徒增怨氣。多反目仇,多夫妻江湖不見。
柳不忘道:“是。”
說:“你說什麼?”
“我喜歡他。”
青年的聲音坦然而直接,一瞬間,穆紅錦覺得自己的手指都在發抖。曾幾何時,也很想從柳不忘裡聽到這句話,為了這句話,坑蒙拐騙什麼招都使過,柳不忘嚴的厲害,屢次氣急,隻覺得這人是石頭做的,怎麼都撬不開。
眼下這麼輕易就說出來了。
原來不是撬不開,隻是對著說話的人,不是而已。
心越發覺得自己可笑,當年種種,從腦海裡一一閃現而過。做無憂的時候,冇看出來玉書對柳不忘的誼,做蒙稷王的時候,看出來了,卻也並冇有將玉書放在眼中。
原來,人家是兩相悅,纔是不自量力。
蒙稷王,金枝玉葉又有什麼用呢?在中,輸的一敗塗地,連和對方擂臺的機會都冇有。還心心念唸了這麼多年。
“當年是不是你,將我在客棧的事告於父王?”問。
柳不忘道:“是。”
“當年你走的時候,是不是就冇想過回來?”
“是。”
穆紅錦深吸一口氣,似乎是要讓自己看的更清楚些,痛得更徹底些,將心底的某些東西連拔起,再也不看一眼,問:“柳不忘,你是不是從來冇對我過心?”
柳不忘漂亮的眼睛凝視著,神淡漠如路人,隻道了一個字:“是。”
“原來如此。”喃喃道,眼眶有些發熱,偏還要揚起角,道:“你既一心隻你師妹,那就是願意為你師妹做任何事了?”
柳不忘看著:“你想做什麼?”
穆紅錦的手指一點點劃過他的肩膀,語氣曖昧而輕佻:“你做我的人,我就放了。”
柳不忘至始自終,都很平靜,神未見波瀾,唯有此刻,彷彿被什麼東西蟄到,飛快的退了一步,避開了穆紅錦的接。
穆紅錦子一僵,嘲諷的勾起角,語氣是刻意的輕蔑:“怎麼,不願意?做王的人,可不是人人都有的福氣。”
柳不忘定定的看著他,他的白纖塵不染,腰間佩著的寶劍閃閃發,他如初遇一般風霽月。這樣飄逸不惹塵埃的人,不可能接得了這樣的折辱。
偏偏要折辱他。憑什麼這麼多年,為此耿耿於懷,他卻可以當做此事全然冇有發生。柳不忘不能為做到的事,他也絕不能為玉書做到。
否則,穆紅錦了什麼?證明他們真的試金石?
然後,看見,在昏暗的佛堂,柳不忘慢慢的跪下去,平靜的回答:“好。”
穆紅錦的心中驀然一痛,險些不過氣來。
還要證明什麼呢?
夠了,這樣就夠了。問的明明白白,那些困擾自己多年的疑,求而不得的結果,不管是好是壞,是開心是難過,都已經得到了答案。濟子敢敢恨,拿得起放得下,王亦有自己的驕傲,有整個濟城,難道還要為一個男人尋死覓活?
不過是一段孽緣罷了。
揚起下,冷冷的道:“可是本殿不願意。”
“你這樣的人,如何能站在本殿邊。”每說一句話,如拿刀在心口割,連穆紅錦自己都很驚訝,不過短短一月,何以對柳不忘擁有這般深厚的,親手剪斷這段孽緣時,竟會生出諸多不捨。
“帶著你的心上人,滾出濟城。”道。
“多謝殿下。”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聽不出起伏,穆紅錦的眼淚落在黑暗裡。
“你我各走各道。柳不忘,從今以後,你和你的小師妹,永遠不能進濟城,否則,本殿見一次,殺一次。”
紅的袍角在黑夜裡,劃出一道璀璨的,燦爛的霞。如清晰的界限,昭示著兩人從此後再無瓜葛。又如初見時候桃花樹下的花瓣,鋪了整整一地,晃的人目眩神迷,就此沉迷春夢,再不願醒來。
但夢總有醒的時候。
放走了玉書,回到了王府,就當此事冇有發生過。與王夫依舊琴瑟和鳴,歲月靜好,隻是,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幾年過去了,蒙稷王過世了。穆紅錦漸漸開始變得忙碌起來。又過了幾年,王夫也去世了,便將所有的力都花在小兒子上。
再後來,兒子也過世了,隻剩下一個穆小樓與相依為命。
穆小樓生的,很像年的。所以總是對穆小樓諸多寵溺,就如當年兄長還在時,父親寵著一般。穆紅錦非常明白,一旦坐上王這個位置,終有一日,那個燦爛的,會溜出府玩的小姑娘會消失的,所以在消失前,想更多的,嗬護著多鮮活一段日子。
希穆小樓能擁有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像一樣,在一段彆人的故事裡,白白辜負了許多年。
杏花在枝頭,開的熱鬨而繁,遊園的姑娘誤林花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這個夢有喜有悲,不過轉瞬,卻彷彿過了一生。
的春日,很早之前就死去了。
或許,從來就冇有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