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第 7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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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底, 含元殿外。

天氣越來越涼, 雨就很下了,空氣裡出一乾冷的氣息。

再過幾日就是寒, 早晨的空氣頗是冷冽,都到了換夾的季節了。

李述進宮急,故上只穿了單衫, 這會兒在含元殿外站了小半個時辰, 覺得涼意涔涔都滲到上來——往常要求見父皇的時候,幾時干等過這麼久?

終於殿門打開,太醫署的醫提著醫箱出了門檻, 劉湊送了太醫幾步,這才迴轉看著李述,“太醫給陛下請平安脈,公主等久了。”

李述跟著劉湊進了含元殿, 拐進東側間裡,靠窗羅漢榻上父皇正盤坐著,閉目靠在五蝠紋的靠墊上。

殿有一藥的氣息, 但李述分辨不出來是什麼藥。

今年政事太多,父皇太忙, 本來就不如從前好。

前幾日的壽宴上他又被安樂氣得頭暈目眩,這幾日一直都在用藥。

李述低頭, 心裡嘆了一聲: 要是敢那麼跟父皇頂,下半輩子就別想踏進宮門一步了。

如今上這“結朝臣,結黨營私”的罪名, 若是落在安樂頭上,恐怕也只是撒癡纏就能過去的事兒。

命運如此,羨慕不得。

李述從劉湊手裡接過一盞茶,擱在榻上小几上,然後端端正正地跪在了正元帝腳底。

劉湊見狀,將殿中伺候的人都撤了下去,殿門閉,只剩下父二人。

正元帝微微掀開眼皮,向下俯視,“平,你跪什麼?”

好似渾然不知道崔進之那封彈劾奏章。

李述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父皇這是想听能說出個什麼自證清白的話來。

說得出來,圓得過去,這件事就過了;說不出來,圓不過去,自己在父皇這兒的恩寵也就到頭了。

更不必說沈孝會什麼牽連。

李述道,“崔進之說兒臣參與科舉閱卷,有暗中襄助沈孝之嫌,這個罪名兒臣不認。”

說話不疾不徐,確保說出來的每一個字都經得起推敲,都沒有缺陷。

“沈孝經由吳興地方鄉貢中舉,然後來長安經過春闈了三甲進士。

三甲試卷送到您案頭,最終進士排行是父皇親手定的。”

“無論是吳興鄉貢,還是尚書省春闈,兒臣都沒有手過,父皇盡可以派人去查,兒臣的手幹乾淨淨。

況且,兒臣就算真想手,為什麼要扶植一個沈孝?

春闈過後,主審蕭大人給沈孝定的位次是三甲同進士最末,三百進士裡他是吊尾的名次,這樣的人就算得了,最多只能去窮鄉僻壤做縣丞,兒臣費盡心思手科舉,

難道就是為了結一個縣丞?”

“三甲試卷送到您案頭,是由您最後來定進士名次的。

那日兒臣來看父皇,您桌上都是卷子,還讓兒臣也瞧瞧這次科舉選拔的人才。

兒臣這才第一次接卷子,草草翻了翻試卷名帖,發現三甲裡都是些人,不是這家的嫡子,就是那家的旁系。

三百份卷子裡,唯有十個陌生名字兒臣不認識,想來是門第不高的出,故兒臣將那些卷子都挑了出來,專程拿給您看,那裡頭就有沈孝的捲子。”

1 “如果說兒臣做了什麼手科舉的事,無非就是挑了這十份卷子出來。

崔進之若是以此為由,彈劾兒臣干預科舉公正,那兒臣無話可說,只能認罪。”

崔進之彈劾的就是這件事。

李述那時確實是經手了沈孝的捲子,可所做的,不過是將捲子遞到了正元帝面前。

最終如何排名,都是正元帝說了算的。

況且李述挑寒門出的捲子,非常符合正元帝的心思——皇上廣開科舉,就是想招寒門子弟對抗世家,結果主審死死著寒門子弟的排名,這不是打父皇的臉麼?

就算李述不挑那十份卷子,父皇自己也會挑出來專門閱一遍的,沈孝的經論本來就寫得極好,最終也一定會被點狀元。

無論李述有沒有手這件事,最終的結果都不會變。

崔進之的彈劾本就不立。

李述接著道,“至於崔進之彈劾兒臣養面首……” 不屑一笑,“兒臣這幾年的幕之賓多了去了,數都數不過來,至於里頭有沒有沈孝這個名字,兒臣是真記不起來了。

崔進之說有那便有吧。”

李述說得隨意,態度十分不在乎。

找面首這件事,當年是讓吳興縣令找的,父皇要是想查,一查一個準。

和沈孝有那種關係,這無法否認。

要想瞞,最好的做法是將一棵樹藏到樹林裡,將一滴水藏在海洋裡。

崔進之彈劾私德不檢?

就更不檢點一些,公主睡過的人那麼多,誰去專程記名字?

正元帝目閃了閃,看著跪在腳邊的李述,想起了沈孝今早上的辯白折子。

沈孝坦白承認了做面首一事,直言自己當年是為了求,奈何公主言而無信,他自此對平公主懷恨在心。

後來做後,初為史就彈劾李述,甚至是後來縱兵搶李述的糧食,固然是為了公事,但也有發泄私怨的意思在。

他的折子不僅主承認了和李述的關係,還將自己與李述的關係描繪地惡劣。

崔進之說他們結黨?

他們不結仇都算好的了。

至此,這二人的話算是對上了,並無瞞。

正元帝面稍緩。

正元帝看重李述,不僅僅是因為李述聰慧,更是因為李述生冷淡,跟長安城權貴圈都不怎麼往。

同理這也是沈孝能快速平步青雲的原因。

世家盤錯節,正元帝登基了一輩子都被掣肘,因此更厭惡自己手下的人結黨。

正元帝心中懷疑稍減,面上冷意收了,道,“天氣涼了地上冷,跪久了膝蓋疼,坐下吧。”

收了君王威嚴,他又恢復了慈父模樣。

李述微微鬆了一口氣,起道:“謝父皇。”

坐在羅漢榻上,寬袖掩蓋下,將手落在膝蓋上,暖了暖膝蓋的冷意。

崔進之出了個昏招,李述想。

他這封彈劾折子本就經不起推敲,李述想要自證清白,並不是難事。

可問題是,為什麼崔進之會出這麼個昏招?

他被急了,所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把李述拉下馬來?

不,崔進之不是這麼蠢的人。

他這封折子背後,究竟是什麼目的呢?

越是不確定的事,李述反而覺得越是可怕。

心中有一種不安的預兆在,可想不通那不安到底來自於何

劉湊端來一盞茶,李述捧著喝了一口,將心中不安略略了下去,就听邊正元帝貌似不經意道,“這才四十二歲生辰剛過,可朕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

李述忙笑,“父皇這是什麼話,您還英武著呢。”

正元帝嘆了一口氣,“轉眼間你們這些子都長得這麼大了,朕可不是老了麼。

就說金城吧,朕記得上回見好像才這麼一丁點兒高。”

正元帝比劃了一個小豆丁的高度,接著道,“可前幾天宮宴上一看,朕才發現,原來都及笄了。

這麼多公主裡,排行都算末的,你說,朕可不是老了麼。”

李述聽得眉心一跳。

后宮裡公主那麼多,父皇什麼時候專門關心起金城來了?

既然父皇都說起及笄,那顯然就是想給金城賜婚了。

想把金城嫁給誰呢?

李述自然迎合正元帝的話,“是啊,金城妹妹都長大姑娘了。

想我當年那麼大的時候,都馬上要出宮開府了。

也是該給金城妹妹相看個好駙馬了。”

李述笑著試探,“父皇可看上了誰當婿?”

正元帝想了想,直白開口,“朕覺得沈孝還不錯。”

他靠著靠墊,意味不明的目搭在李述上,“雀奴覺得呢?”

李述猛然了手中茶杯,細瘦的手指掐了,指尖泛起了白,彷彿都覺不到燙。

父皇在試探

你們倆看似坦盪,可到底如何呢?

正元帝原本想過,讓沈孝去做李述的駙馬。

可這一切的前提是他們二人此前毫無聯繫。

一旦二人有了聯繫,正元帝反而就不想讓他們在一起了,否則就覺得自己是順了別人的意思。

帝王心,不過如此:同樣一個東西,我可以賞,但你不能要。

李述幾乎是用全的氣力才下了心裡的緒,才能保證自己面如常。

笑了笑,不知道自己怎麼說出這句話來的,“沈大人和金城妹妹郎才貌,天作之合。”

正元帝點頭,“金城母親位份低,皇后最近也不面。

你是姐姐,又最是沉穩,的婚事你多關照一下。

這陣子你先去牽牽線,等合適了,朕就可以下旨了。”

寬袖下掩著李述的手,了拳,指甲都嵌進了手心裡。

傷痕累累的手心裡,又增加了一道疤。

李述點頭微笑,“兒臣知道。”

父皇是真的想拋出金城去和寒門聯姻,還是只是在用此事來試探沈孝和李述的孤直?

李述這會兒是真的分不清。

可不管皇上最終會不會賜婚,只要目前了這個意思,李述也一定要歡天喜地地作,沈孝一定要地地謝恩。

不然……就是心裡有鬼。

小黃門開了含元殿門,李述過門檻往外走,迎面就是一道冷風,吹略顯單薄的衫,衫下瘦削的一道脊骨。

將至,天冷風寒,往後就是漫漫冬日。

那些屬於春天的萌生,屬於夏天的熱烈,屬於秋天的盛,都要消散了。

論理朝臣奏章都要經過門下省,也就是要經過沈孝的手上。

可崔進之畢竟是東宮舊臣,又是世家典範,他在朝中的勢力盤錯節,想上一封折子,就有員替他繞過門下省,直接遞到了正元帝的案頭。

管你什麼諫議大夫,就算你了門下省正三品的侍中,他們都可以徑直繞過你去行事。

沈孝以為自己已經走了很高,可崔進之這一封折子才將他打回現實——他其實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

譬如,在這件事上,他無法攔下折子,無法保護李述。

聽說今日宮,不知道皇上會不會因此斥罵

沈孝坐在轎子裡,啞聲吩咐了一句“仙客來。”

明知這時候最是應該和避嫌,可他就是忍不住,想見一面。

轎子行到一半,在朱雀大街上被人攔住了。

沈孝掀開簾子,對上了馬上崔進之一雙高高在上的眼睛,他盯了沈孝半晌,然後慢慢出了一個笑。

沈孝落轎,崔進之下馬,二人都朝對方走了幾步。

繁華喧囂的朱雀大街上,二人之間釀出了一種靜默而廝殺的力量。

崔進之如今是白,可見了沈孝本不行禮。

反而眼微瞟,眼尾帶刀,含著意味不明的笑。

他每每笑起來,彷彿還是五陵年的風流。

“沈大人好氣度,都這時候了,還有閒心來朱雀大街上游樂?”

沈孝比他肅冷的多,臉上一一毫的笑意都沒有,一字一句咬字清楚而果斷,“沈某坦盪,又為何不能來游玩?”

崔進之聞言,手鼓掌,“好一個坦盪。”

他的笑都是諷刺意味。

盪?

皇上信你麼。

沈孝瞳濃如墨,就看不出他的緒。

他只是盯著崔進之,說了一句話,“你如果想對付我,不應該傷及。”

崔進之不是想彈劾李述,他只是藉力打力,把矛頭指向沈孝。

可他卻將李述拋出來做餌,將的私事揭在滿朝文武面前,讓從面子到裡子都丟盡了人。

昔日夫妻,就算再無分,可他不應該這樣殘酷地對李述。

有很多緒,李述藏在心裡不會說,可這不代表沒有痛覺。

?”

崔進之冷道,“沈大人的好親。”

他走近了一步,平視著沈孝,臉上是嘲諷之意,“沈大人,你說錯了一句話。”

“這封折子,我不是想對付你。”

“對付你的時候還沒有到呢。”

憑一封證據不足的彈劾奏章,就想把寒門典範沈孝給扳倒?

崔進之沒那麼天真。

李述和沈孝能自證清白,崔進之上折子之前都料到了。

其實這封彈劾奏章,唯一的目的只是提醒正元帝一聲,李述和沈孝“或許”有關係。

是不是真的有關係,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或許”,就能讓多疑謹慎的皇上打消賜婚的念頭。

一封奏章能有這個作用,就夠了。

李述和沈孝合作多次,互相信任,已了一個良好的聯盟。

崔進之不能坐視他們繼續發展。

他要阻止這個聯盟繼續合作,甚至是……讓他們部產生分歧,自行分化瓦解。

等他們聯盟破裂,各自分開時,才是他真正手的時候。

崔進之勾,看著沈孝笑了一聲,“沈大人,你好生保重。”

日子還長著呢。

沈孝看著崔進之翻上馬,揚長而去。

他心裡有一種不安的覺,卻說不出到底來此何方。

有一些事要發生。

轎子到了仙客來,沈孝上樓進了金玉閣,他靜坐在窗邊,一直等到午後,窗外才傳來穩健的車馬聲,沈孝目向下,看到李述的車架緩緩停下。

扶著出了車廂,好似有所察覺,抬頭往三樓看了一眼。

隔得有些遠,沈孝看不清李述的神,但他還是對李述笑了一下,就像他從前很多次見時那樣。

彼時沈孝還不知道,他將要從李述聽到什麼樣的消息,又將要面對什麼樣的抉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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