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起,上的痛。
羽哥端來一碗黑乎乎的湯藥,說這是完亮吩咐太醫為我準備的止痛藥。
我一口氣喝完,不想,既然想傷我、摧毀我,又何必在意我的傷?
往後都將是這樣的日子,他會變著法子地折騰我,我隻能咬牙關挨著。
大哥、二哥和上複會去而複返救我嗎?我不希他們回來,否則我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費了。
剛吃過午膳,八虎來傳旨,讓我去見一個人。
心中訝異,完亮讓我見誰?八虎也不說,隻在前引路。
遠遠地看見梅苑的時候,心中豁然明朗,將要見的人在地牢。
莫非大哥、二哥他們被抓回來了?是他們回來救我才被完亮擒住?
若真如此,那不是白費功夫了?
懷著忐忑的心下了地牢,卻意外地沒有看見大哥、二哥或上大哥,而是香襲。
被完亮抓回來了?
我奔進牢房,木板床上躺著兩個子,香襲和如眉。們的袍上布滿了一道道痕,怵目驚心,顯然了極重的鞭刑。無須檢視,也知道們的上傷痕累累。
如眉醒了,看見我,驚喜得想爬起,卻無力起來。
“躺著吧。”我心中難過,想不到往南走的們被完亮派去的追兵捉到了,“那晚,你們被金兵追到了?”
“嗯。”如眉握我的手,祈求道,“公主,如眉求求您,救救小姐……來世如眉做牛做馬,再報答您的恩……”
“我會想法子。”如今我自難保,但香襲主仆二人是我連累才淪為階下囚的,我不能見死不救,不能棄之不顧。我問,“獄卒是不是鞭打你們?”
“昨日,獄卒用長鞭不停地鞭打小姐和如眉,小姐挨不住了,奄奄一息……公主再不救小姐,小姐就挨不過今日了。”如眉又心疼又悲痛。
我拿過香襲的手,為把脈,心中一跳,痛如刀割。
脈象微弱,挨不過今晚,隨時撒手人寰。
完亮命地牢的獄卒下了重手,短短一日就弄死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心中的恨如浪一般激湧,驚濤拍岸,完亮,你怎能對一個弱子下這麽重的手?
香襲醒了,秀眸微睜,臉龐蒼白如雪,霜白如紙,虛弱得連握我的手都無力。
“我對獄卒說……想見你一麵……想不到你真的來了……”斷斷續續地說,語聲低弱而輕緩,好似說一個字就會牽上的傷,就會痛得難忍。
“是我害了你……都是我……你要住,我想法子救你出去……”
“沒用了……公主,聽我說……我不想熬下去了……”費力道,有些,“很辛苦……很累……這些年,真的很累……”
此言大有深意,難道是覺得當一個風華絕代的歌姬很累?
香襲努力地睜眼,“公主不必覺得疚、虧欠……這就是我的命,我早該死了……上蒼隻是讓我多活幾年……公主可知,我與上複年相識……”
我訝然——在臨安皇宮,他們見過麵,為什麽裝作不相識?
的眸子散發出的,“上大哥素喜四海為家、行俠仗義,我沒想到……會為了公主宮為,也許……在他心中,公主比我來得重要……”
我又詫異又駭然,難道上複對我……
“十二歲那年……我就發誓,此生非上大哥不嫁……”的臉縈滿了的深,不因得不到所之人的回應而有所怨懟,“他心中沒有我……我從未怪過他……隻要能在他邊,時時看見他……我心滿意足了……”
“他是不是介意你淪落風塵?”我不明白,這麽好的子,上複為什麽不喜歡、不娶?
“上大哥乃中人……未曾介意過我淪落風塵……十六歲那年,我對他言明……他說,隻當我是妹子,會照顧我一輩子……卻不能娶我……”
“那時,他可有意中人?”
“沒有……也許他不願被家室、妻兒困住……”香襲傷心地歎氣。
“這些年,你一直默默地等他?”
眨眨眼,“此次他北上中都救你……我自願跟來,助他一臂之力……因此,公主不要自責、疚……否則,我死了也不會瞑目……”
我自欺欺人地說道:“我會盡力救你……”
如眉扶坐起,輕緩道:“臨死前能見你最後一麵,心願已了……公主可否向獄卒要筆墨……”
我讓羽哥去要來筆墨,香襲從懷中拿出兩方繡著兩朵栩栩如生的梨花的帕,平放木板床上,揮毫書寫。的字娟秀如花,一方帕上寫《恨灰》,另一方帕上寫《相思苦》,沒有落款,但我相信,上複認得這是的絕筆。
寫到最後一個字,正要收筆,突然,口吐鮮,噴在兩條帕上,綻放如紅豔的夏花。
如眉連忙摟住,焦慮地著“小姐”,淚流滿麵。
寫兩曲曲詞,耗盡的心力與最後一口氣。
香襲拿起兩方帕,折好,放在我掌心,角的漬襯得的麵越發雪白,“此生最後一個心願……勞煩公主為我辦……”
我點頭,心痛得揪一團。
“假若公主見到上大哥……請公主將帕給他……”劇烈地氣。
“若我見到他,一定給他,你放心。”我收下帕,心中又酸又痛,淚水湧出。
原來,這兩支曲子,是為上複而寫、唱。
苦多年,得不到任何回應,唯有一人辛苦地著、想著、念著,孤單,悲酸,苦,絕……也好,恨也罷,一切都灰,無到盡頭……相思也苦,不相思也苦,若能放下,就能解,隻是作繭自縛多年,哪能輕易拋卻那一的債……因此,灰了,也是苦……
這一切,都是因為上複。
上大哥,的深與癡心,為什麽無法讓你?
香襲笑起來,雖是那般虛弱、輕微的微笑,卻麗、純潔得如同雪域白蓮,“解了,真好……”
眸漸漸渙散,慢慢闔上,再也看不見瞳孔的……
如眉淚落如雨,抱。
痛,無法克製;淚水,水般湧出。
香襲離世,如眉撞牆自盡,我求八虎暗中將們好好安葬,他答應了。
這夜,完亮很晚才來,我已睡了,卻被他刻意弄出的聲響吵醒。
他冷鬱道:“死了?”
原本不想質問他,因為他本就是兇殘的人,殺一兩個人隻是皮子的事,本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我翻過,背對著他,“你一清二楚,何須問我?”
他了袍,躺在我側,“一個弱質流,竟然為你涉險境,朕小瞧了。”
我冷勾角,不語。
他扳過我的,俯視我,眼眸清寒,“死了,你傷心難過,恨朕恨得咬牙切齒,是不是?”
“多此一問。”我冰冷道。
“那就恨吧。”
下一刻,完亮霸王上弓,如同昨晚那般,撕裂了已破碎的心。
次日,三道聖諭傳到後宮。其一,晉昭儀耶律氏為麗妃;其二,晉瓊林苑宮奴唐括氏為昭儀;其三,元妃冷氏遷鸞宮,不得出宮半步。
唐括氏不是得了失心瘋嗎?難道是假扮的?就算是假扮的,完亮為什麽再次冊封?故意如此,刺激我?
心已死,就連恨都懶得恨了,無論他做什麽,無論他如何傷我、刺激我,我都不會在意。
因為,萬念俱灰。
明哥、羽哥卻氣憤得很,嘀咕個不停,說陛下究竟怎麽想的,不明白陛下為什麽又寵幸那賤人,說唐括昭儀太可恨了,竟然裝瘋賣傻,說這回又該得意了。
們勸我不要灰心、喪氣,隻要我花一點心思在陛下上,就能奪回陛下的心。
一笑而過。
越一日,八虎親自來合歡殿,護送我去鸞宮。
隻有明哥、羽哥跟我去,合歡殿宮人都留在這裏,而也速被調到別殿任護衛隊長。
還是正月,鸞湖冰凍三尺,和上次一樣,繩索綁在上過湖。鸞宮已布置好,除了上次見過的貴、珍寶,添了些日常用。紗簾、帷幔隨風飄揚,平添幾分森冷、寒之氣。
那時那刻,完亮溫寵溺的話仿佛回在耳畔,此時此刻,隻有我一人,心字灰。
“元妃,不會有閑雜人等來此,元妃也不能踏出宮門半步。”八虎傳達完亮的旨意,“一樓有一個廚娘,負責元妃每日的膳食。明哥、羽哥近服侍您,小六、小七近保護您,寸步不離。除此以外,鸞宮再無其他人。”
“知道了。”
“元妃若有什麽需要,可對小六、小七說,們會聯絡奴才。”
我點頭,八虎笑道:“元妃若無其他要求,奴才這就回去向陛下複命。”
明哥、羽哥都看著小六、小七這兩個麵無表、不茍言笑的宮娥,然後看向我,似在問我,陛下為什麽派這兩人近保護我。
們不是保護我,而是監視我,防止我逃跑。
小六、小七形高大,比一般的金國子還要高大壯碩,麵龐冷,不子的,冰冷、兇惡之相令人不敢親近。我一眼就看出,這二人武藝不俗,否則也不會被派來“保護”我。
金貞元三年正月,我住進鸞宮,過著真正的與世隔絕的日子。
住在世上最豪奢、華麗的宮殿,卻了無生趣、心如死灰,世上還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嗎?這是一座牢籠,堅固而奢華的監牢,這輩子就老死在這裏嗎?我應該怎麽辦?既來之則安之,還是……
第一夜,小六守夜,羽哥陪著我。翻來覆去到半夜,終究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第二夜,剛吃過晚膳,完亮終於來了。
他著一襲玄常袍,披著墨氅,站在殿門,凝視我,眉宇鬱。
小六、小七退出去,下樓守候;明哥、羽哥也退下,守在殿外。
我走到殿外廊道上,著夜下黑漆漆的山林、曠野,他跟出來,站在我側,一時無言。
寒風呼掠而過,鬢發紛。
“住在這裏還習慣嗎?”許久,他暗啞地問。
“習慣又如何?不習慣又如何?”
“你能不能好好和朕說話?”完亮的聲音裏含有薄怒。
“隻怕很難。”冷言冷語、惡劣的態度隻會激怒他,隻會讓自己吃苦,可是就是克製不住。
他扣住我的手腕,鷙地瞪我,我迎上他的目,毫不畏懼。
對峙良久,他忽然道:“你可知,朕為何晉封麗妃和昭儀?”
我勾冷笑,不置一詞。
他兀自道:“麗妃服侍朕多年,也該晉晉位分了。昭儀多次害你,朕廢黜,在瓊林苑裝瘋賣傻,朕早就知道,卻不予揭破。前些日子,朕去瓊林苑散心,偶然遇到。仍然裝瘋,不認識朕,朕告訴朕早就知道是裝的,還說會晉封為昭儀,讓回落霞殿。”
雖然心存疑慮,但是,他與妃嬪的事,與我無關,我不想知道。
完亮冷道:“多次害你,其實朕都知道。朕之所以將計就計,無非是想得到你的心,可惜,這招並不高明。朕晉封為昭儀,卻再也不會寵幸,讓嚐夠被棄冷宮的孤獨、絕滋味。”
是這樣的?
晉封了,讓風地回到昔日的寢殿,讓以為再次得到聖寵,讓滿懷希,實際上卻讓一次又一次地失,一夜又一夜地等待,直到絕,直到崩潰,直到在寂寞的深宮老死。
這應該是世上最殘忍的懲罰。
其實,我與唐括昭儀的遭遇差不多,住在華麗的牢籠,日夜煎熬,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熬到心死、魂滅。唯一不同的是,盼得到聖寵,而我,本不想、不要。
他這麽做,是為了我而懲罰唐括昭儀?
心中冷笑。
完亮扮過我的,抬起我的臉,凝視我,眸深沉。
半晌,他抱起我,直寢殿。
完亮隔三差五地來,每次都留宿在此,毫無例外地折騰我,如此,過了一個月。
有時半夜醒來,盯著躺在側的男子,看著這張毫無防備的臉龐,很想親手掐死他。隻要他死了,我被五馬分也無妨。然而,在他睡著後,小六或小七就會守在寢殿的暗,防止我襲、殺死他,因此,我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每當著空曠而冷寂的殿堂,就會想,此生此世就困在這裏了嗎?每當著廣袤無垠的長空,總會想,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每當著夜幕上璀璨的星辰,常常想,會有人來救我嗎?
不希有人來救我,我一人深陷在此就足夠了。
鸞宮隻有六人,鸞湖湖畔卻有無數的護衛和衛,從鸞宮樓上觀,麻麻,而且白日、夜晚流巡守,森嚴得異乎尋常。
如此看來,完亮的部署非常,即使有人想救我,也無從營救。
觀察了一個月,所得的結論是:憑我一人之力,本無法逃出去。縱然我能夠製服小六、小七,縱然我順利地坐船到湖畔,我也無法逃過那些護衛、衛的眼睛,更打不過他們。
這年夏秋,我逃過三次。第一次,小六被我打暈,我正要跳湖中,小七及時趕到,抱住我。第二次,我跳湖中,被小六、小七救上來。第三次,我算準了宮人送來蔬果的時辰,分別擊暈小六、小七,躲在船中,船行駛到湖畔,我喬裝侍上岸,卻被護衛識破。
三次逃跑,完亮都知道,除了暴怒還是暴怒。
第三次是在九月,他的怒火最盛,差點兒扼死我。我暈了,他嚇壞了,立即傳太醫來。
極度的震怒之後是極度的喜悅,他欣喜若狂,因為我懷了他的骨。
哭無淚,上蒼為什麽這麽作弄我?為什麽讓我懷上他的孩子?一年多來都沒有懷孕,為什麽這次就懷上了?
他摟著我,笑容如燦爛,賞了所有人。
當即,他命這個太醫半月來一趟鸞宮,為我診脈,不能出任何差錯,否則便是誅九族的死罪。
宮人都退出去,隻剩下他和我。
“阿眸,這是我們的孩子。”完亮輕輕著我平坦的肚子,龍心大悅,笑得合不攏,“無論男,朕都喜歡。若是男孩,便是大金最尊貴、朕最重的皇子;若是孩,便是大金最麗、朕最疼惜的公主。”
“你覺得孩子能平安出世嗎?”我故意這麽問。
“有太醫照看胎兒,還有宮人近服侍,能有什麽問題?”他溫地安,“無須擔心,朕不會讓我們的孩子到毫傷害。”
“太醫不是說我氣不足、鬱結於心嗎?不是說鬱氣攻心不利胎兒長嗎?”
“太醫會好好調理你的子,很快就會調理好的。”
“是嗎?”
“阿眸,你不開心?”
“我乏了,睡了,不想有人打擾。”我下了逐客令。
完亮麵一變,眸冷沉,看我半晌才道:“你好好歇著。”
為了我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世,為了讓我心境舒暢,他不得已遷就我的脾氣,做出讓步。
掌心覆在小腹上,仿佛得到腹中的小小胎兒正在孕育長,我問自己,生下孩子,還是將孩子扼殺在腹中?
想了三日,猶豫了三日,終究不忍心,到底是一條生命。自從跟著師父學醫後,我的夢想便是行醫救人,怎能殺死自己的孩子?不為完亮生下孩子,而是為了這個小小的生命,既然他與我有緣,我就不能棄他,更不能殺他。
完亮時常來看我,見我想生下孩子,終於放心。
他對我很好,每次麵對我都笑容滿麵,渾然忘了以往的恩怨、仇恨;即使我冷麵相向、冷言相對,他也不在意,頂多轉過,默然不語。冷淡一陣子,他又笑嗬嗬的,從不與我慪氣、吵架。
我知道,他這麽遷就我,全是因為腹中的孩子。
遠離了後宮,再也沒有人害我、傷我,我有我的恩寵,們有們的聖眷,互不相幹。
華的鸞宮,是一座豪華而死寂的墳墓,埋葬了所有的喜樂。
十月,皇太後至中都,居壽康宮。
這個皇太後,就是完亮的嫡母,也就是在上京想置我於死地的徒單太後。
雖然鸞宮如同與世隔絕的孤島,但這是宮中大事,也無可避免地傳過來。早在九月,完亮親自出城迎接徒單太後和金太祖、金太宗的梓宮,在臣民麵前表現出一副孝子的模樣。然而,他親口對我說,隻是做做樣子罷了。
徒單太後住壽康宮,徒單皇後在瑤池殿設宴為接風,據說所有妃嬪都到了,隻差我一人。
我也不願再看見那些與我無關的人。
這日,完亮致奠梓宮於東郊,鸞宮忽然冒出一個人,一個我完全想象不到的人。
吃過晚膳,我發現,小六、小七、明哥和羽哥都暈了,不省人事。我大不解,立刻為們把脈,們昏迷應該是飯菜中被人下了迷藥,但我為什麽沒事?
對了,我的膳食和們的膳食不一樣,因此我沒有事。
是什麽人要迷暈們?當真奇怪。
有腳步聲。
我過去,站在橘紅燈影下的男子是誰?
著一襲侍從袍服,豪俊的臉膛好像抹了什麽,比以往更黑了,讓人不易發現他的份。
他靜靜地凝視我,微的眸在迷離的影中搖曳。
大哥……
我緩緩起,想走過去,卻移不開雙足。完雍箭步奔來,握住我的手,“三妹……”
這一聲“三妹”,浸了多痛悔與憐惜、多深與意?
他的瞳孔黑如子夜,仍如往常那般純淨;他的眼睫纖長如翅,他的鼻梁高聳如山,他的雙如瓣,他的臉龐仍如往昔那般豪而俊,令人無法不心。
他目不轉睛地看我,我亦如癡如醉地看他。
這一刻,永遠凝固。
時不要流逝,也不要前進,就在這一刻,無人打擾我們。
隻有他與我,心心相印,魂魄相依。
緩緩的,他擁我懷。
我靠在他的肩頭,閉上雙眼,眉骨酸,心中悲酸而又甜。
就這樣靜靜相擁,什麽都不想,什麽都不念,什麽都不怨,心靜而安,恍然如夢。
是的,這隻是一場夢,終究會醒。
完雍鬆開我,拉我來到寢殿,站在窗前,“放心,我下了很重的迷藥,這一整夜,們不會醒,無人知道我來過。”
“醒來後,小六、小七會懷疑,向完亮稟奏。”我擔憂道,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對了,我可以說,是我在飯菜中下藥,說我本想逃走,考慮再三,最終沒有走。”
“是我考慮不周,但是我一定要看看你。”他氣憤地握拳,“三妹,他竟然把你囚在這裏!”
“住在這裏也好,遠離了那些心狠手辣的妃嬪,遠離了是非。”我著急地問,“大哥,你為什麽回京?倘若完亮發現你的行蹤,不會放過你的,你怎能冒險進宮?”
“放心,不會有人發現的。”他自信道。
完雍娓娓道來,正月那晚,完亮沒有派兵追捕,他們三人在汴京分道揚鑣,趙璦和上複南下,他留在汴京。原本,他擔心完亮暗中派人追殺他,卻沒有,還在四月下旨,讓他到東京遼任留守,還封他為趙王。
完亮非但不殺大哥,還封他為趙王,究竟在打什麽主意?或者是因為我的求才放過大哥?
大哥在中都有探,聽聞我被囚在鸞宮,就萌生了回京看我的念頭。六日前,他回京,勘察、籌謀多日,終於想出一條妙計——趁著完亮前往東郊致祭的良機神不知鬼不覺地潛進鸞宮,見我一麵。
每日送蔬果來鸞宮的侍有二人,大哥的下屬以重金收買了他們和廚娘,讓大哥躲在船中,乘船至鸞宮。接著,他躲在灶房到夜,讓廚娘在膳食中下迷藥,如此,他就能順利地見到我。
第二日,小船再送蔬果來,大哥地上船,離開鸞宮。
雖然完雍一再強調不會有事,我還是擔心。就算我說是我下藥的,小六和小七也不會全然相信,一定會立刻向完亮稟奏。倘若完亮當夜回來,他就有很大的危險;倘若完亮沒回來,他就能安然離開。
“三妹,若能全而退,便是上蒼的憐憫;若不能,那便是我的命。”完雍一副“謀事在人、事在天”的表。
“僅此一次,下不為例。”我惴惴不安,他冒這麽大的風險進宮,隻為見我一麵?如此簡單?
“我眼睜睜地看著你為了我和二弟平安離去而跟他走,那時,我恨不得殺了自己……三妹,是我無能、我沒用……這個大哥,太窩囊了……”他痛楚而疚,“這些年,我碌碌無為、一事無,想救你,卻無能為力……”
“遇上完亮,是我的命,與人無尤,你也不必疚、自責。”我苦笑。
我被完亮囚著,他比我更難。他心痛、憐惜我,又痛恨自己無力與完亮相抗衡,將我所的苦楚與屈辱都算在他自己上,因此,他無法不恨,恨完亮,更恨自己。
完雍的俊眸浮現淡淡的與濃濃的傷痛,“很多時候,我在想,你我相識六七年,差錯,聚離多,是你我無緣,還是命運使然?我想救你,卻有心無力;無論是你的安危,還是我這一生,我都無力掌控。因此,我經常問自己,這輩子是否注定了無所建樹?是否注定了不能護你一世無虞?”
我道:“大哥,你想得太多了。完亮弒君奪位才當上皇帝,殘暴不仁,毒狠辣,什麽事都做得出來,若要對付他,就要比他更毒、更狠辣、更卑鄙,否則,隻有被他算計、迫害的命。”
他瞳孔微,“你說得對,在他看來,天底下最卑鄙、最無恥的事都是對的。與他相提並論,倒不如當一個愚鈍之人。”
我莞爾一笑,他的眼眸迸出銳氣,“三妹,我答應過你的,我一定會做到。縱然流盡最後一滴,縱然耗盡最後一口氣,我也要救你出去;隻是,你還要等我一些時日。”
“五年,十年,我都會等;大哥,我相信,那一日很快就會來到。”
“三妹,隻有你懂我。”他握我的手,得眼眸。
是的,我明白他。
今時今日,他能夠潛鸞宮見我一麵,已屬不易。或許,他能救我出去,能帶我出城,但能逃多遠?能逃到哪裏?躲在哪裏?完亮會像一隻瘋狗,窮追不舍,誓不罷休。
因此,他不會冒這個險,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再落完亮的掌心。
然而,這談何容易?
當年,在臨安,我求他與我居避世,他堅持己見,不肯與我居山林,也是因為如此。
完亮是喪心病狂的暴君,怎樣才會放過我?
完雍眸略沉,臂擁我懷,“三妹……”
我抱他的腰,沉醉在這寬厚、結實的膛。
人世間,也隻有這個寬廣、厚實的懷抱能讓我心放鬆,讓我覺得踏實。
相擁,久久的。
天在上,地在下,天地之間,隻有我們,以及一起跳的心、一起飛翔的魂。
許久,他鬆開我,在我角輕輕一吻,憐惜在心頭,輕如春風,似有淡淡的花香。
今夜,我想與他同床共枕。
他沒有拒絕,躺在我側,握著我的手,相視微笑,共度寧靜而甜的一夜。
他正人君子的風度,令人折服。
看似淡如水,實則深若海,相顧亦繾綣。
次日,完雍順利離去,沒有發生突發狀況。
天還沒亮,他就醒來,躲到灶房。天亮後,小六、小七、明哥和羽哥蘇醒,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依照之前的編排說。小六、小七將信將疑,搜查整個鸞宮,沒找到可疑之人,隻能作罷。
之後,小船回程的時辰將至,我故意將小六、小七到寢殿,對們說:“昨日之事,我不阻止你們向陛下稟奏。不過,若我矢口否認,陛下未必相信你們,而且,明哥、羽哥會維護我,說你們無中生有。”
小六道:“陛下命奴婢二人近保護元妃,就會信奴婢二人。”
我笑,“我懷著陛下的骨,倘若陛下信了你們的說辭,大發雷霆,傷了我和腹中的孩子,事後陛下懊悔,照樣追究你們。我言盡於此,你們自己掂量。”
所幸,這日完亮沒有回宮。後來,許是們覺得無憑無據的事即使稟奏了也無用,或者是其他的原因,沒有向完亮稟奏這件事。
事後一月,沒有傳來大哥出事的消息,終於放心。
金貞元四年二月,完亮改元正隆,是為正隆元年。
正隆元年四月,我生下一男嬰,完亮為孩兒取名為完元睿。
分娩那日,從午時開始痛,很快,他帶著產婆、太醫和醫趕到。腹痛一陣陣的,越來越厲害,直至子時,孩子才呱呱墜地。他一直陪著我,即使產婆和太醫一再勸說、讓他出去等候,他就是不出去,守在床頭為我打氣,始終握著我的手。
產婆包好孩子後,他抱在懷中,滿目幸福,滿麵微笑,開心得得意忘形。
之後,我不省人事,睡了六個時辰。
這五日,他沒有離開鸞宮半步,連早朝都不上了,大臣有事求見,他皆不見,除非是急奏。
他時常抱著孩子在寢殿走來走去,對孩子做各種鬼臉;孩子睡覺的時候,他坐在床沿呆呆地看我,我假裝睡著了,不看他,也不與他說話。坐了許久,他自覺無趣,就歎一聲,落寞地出殿。
有一日,午後,我幽幽轉醒,看見完亮站在床前,背對著我,我立即閉眼。
他坐下來,以無比沉痛的語調道:“朕知道,你對朕的恨很難消除,但朕相信,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有一日,你心中不再有恨。”
誠所至,金石為開?
完亮,永遠沒有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