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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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風雪仍在繼續。

方才失去的理智清明回來,狼狽與被揭穿,陸曈一瞬惱怒,掉頭要走。

卻被一把拽了回來。

裴雲暎攥著手腕,先前含笑的、和的目頃刻褪去,宛如抑怒火,面上神漸漸冷卻。

“為何推開我?”

他問。

他已發現一切,藏起來的彩絛與木塊,刻意生疏的距離,他一向聰明,而在方才手中已洩底牌。

瞞不了對方。

一個天之驕子,一遍又一遍被推開,若未發現真相,尚能用藉口遮掩,然而一旦知覺原來是刻意為之,他自然會生氣。

他理應生氣。

陸曈心中驀地生出一心虛,接著,心虛轉為愧疚,愧疚化為慌,最後,自己都不知如何應付的茫然。

“殿帥。”

陸曈定了定神,仰頭看著他:“我與你之間,絕無可能。”

裴雲暎平靜道:“為何不可能?”

“我不喜歡……” “藉口。”

陸曈一頓。

明又敏銳,從前是自己偽裝得好,如今偽裝被窺見,以他的子,只會追究到底。

竭力使自己冷靜,陸曈繼續道:“你我份有別,你是高貴不群的殿前司指揮使,而我只是份微賤的平人醫,無論如何都……” 他嗤笑一聲,似嘲笑言語的荒謬:“說謊。”

陸曈:“你……” “陸曈,”裴雲暎打斷的話,盯著眼睛,“你說謊的本事退步了。”

他的眼神太過人,陸曈竟無可抵,只好後退,試圖躲開。

下一刻,卻被攥著手腕,猝不及防拉近他前, 他與距離很近,或許怒到極致,漆黑長眸裡竟有危險之意閃,呼吸相聞間,陸曈瞧見他垂下的長睫,燈影下曖昧而生

“你到底在瞞什麼?”

門外的寒風呼嘯著吹過山頭,桌上火苗將熄未熄,青年上銀刺繡被晃出一層綺麗冷澤,比這更耀眼的是他的眼睛,像落梅峰夏夜的星,溫又鋒利,照著無所遁形。

陸曈不說話。

裴雲暎盯著,眸中已帶幾分惱意。

他知道陸曈一向很能藏。

初見時,他就看出陸曈並非表面乖順。

後來數次相,陸曈在仁心醫館坐館,他盯上每次都能巧妙應付。

真話謊言摻雜在一起分不清楚,每一次都逃走。

殿前司審刑室中,刑罰花樣百出,他一向很會供,也見過無數犯人,偏對這個最厲害的束手無策,打不得罵不得,問至最終,都是他讓步。

一次又一次,吃定了他。

油燈拉長的影子落在牆上,纏綿又悱惻。

屋外雪月清絕一片,幽暗線中,青年眼底怒意漸漸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浪,眸晦暗不明。

他盯著陸曈,忽然俯靠近。

陸曈微微睜大眼睛。

二人距離很近。

絕對的寂靜裡,對方近在眼前,手可及。

青年眉眼鋒利分明,明亮雙眸映著的影子,覺到對方溫熱呼吸和他上淡淡的清冽香氣,冰涼的、溫暖的、和似片溼雲。

僵在原地。

那張紅潤的、漂亮的薄漸漸近,幾乎要落在間,濃長睫影覆蓋下來,猶如蝶翼,朝著慢慢低頭,只剩一微妙距離。

裴雲暎的視線落在陸曈上。

直勾勾著他,似乎有點驚訝,但竟沒反抗亦或後退。

總是平靜冷清的眼眸裡,有淡淡漣漪,彷彿忍。

讓人想起先前新年夜那一日,在煙火下的院落裡過來的眼神,倔強又孤勇。

心中忽而掠過一不忍。

男子視線仍盯著眼前人,將吻的作卻停了下來。

到底不忍

陸曈一愣。

驀地,他鬆開陸曈的手,站直子,結微微滾一下。

雪屋燈青,山間兒,方才旖旎與溫漸漸褪去,兩個人回過神,彼此都有些一微妙。

陸曈向他,心中鬆了口氣之餘,又掠過一極輕的失落。

他回頭,低頭盯著,眼神不再像方才那樣咄咄人,卻仍帶了幾分冷意:“還是不肯說?”

回答他的是沉默。

他盯著陸曈,半晌,道:“行,不想說就算了。

反正我已經知道了。”

陸曈:“你!”

他揚了揚手中彩絛。

陸曈驟怒,試圖手去奪,卻撲了個空。

“從前我不知你心思,現在知道了,就絕不放手。”

他把彩絛繞在指尖,沉默不語地看了許久,一字一句道:“陸曈,不管你搬出什麼理由,我都不會再相信。”

陸曈頭疼裂。

裴雲暎此人,最是難纏,從前他們手時,就像甩不掉的影子,他最擅長髮現人瞞的錯,深藏的弱點,對準命門步步

從前是他對遷就退讓,到了眼下,一就已洩底牌,他要追究起來,實在毫無還手之力。

半晌,陸曈憋出一句:“自以為是。”

“陸大夫。”

裴雲暎不以為意,一雙漆黑眼眸平靜深邃如落梅峰夜雪,泛著點涼,深靜又溫

“與人有一事,是你教會我的。

所以你不妨再教教我,如何與人廝守。”

廝守。

分明是放狠話的語氣,偏偏說的話卻如此聽,陸曈心中一跳,只能努力瞪著他,勉強:“誰要和你廝守?”

“你總會承認。”

氣怒,僵站在原地,只覺人好似被分了兩個。

一個在暗,為這明朗的、燦然真摯的意而心,竊喜於這份兩相悅。

一人卻在更高冷眼旁觀,嘲笑這沒有結果的、渺然無終的結局。

腳下傳來寒冷涼意,方才下榻時太過著急,陸曈沒穿鞋,落梅峰上雪夜冰涼,此刻寒氣漸漸襲來。

正僵持著,眼前一花,子驟然一輕,陸曈愕然抬眸,發現裴雲暎竟一把將橫抱起來。

作很利索,懷抱卻很和,抱抱得輕而易舉,格外輕鬆。

“你……” “你要站到什麼時候?”

他抱著往榻邊走去,“著涼了未必有藥。”

他把放在榻上,陸曈坐直,警惕盯著他。

裴雲暎嗤道:“你以為我要幹什麼?”

陸曈:“你離我遠一點。”

裴雲暎什麼都沒做,但這也足夠令人張。

怕自己淪陷在這雙深邃雙眸裡,從不知自己是這樣抵擋不住的人。

裴雲暎低頭,遞給一方棉帕:“不汗了?”

他這麼一說,陸曈才反應過來,方才是要從醫箱中拿帕子的。

一把奪過帕子,拭額上的汗來。

方才剛做了噩夢,之後又被他步步,彷彿打了一場惡戰,心中沉沉浮浮,此刻再看,竟已出了一汗。

額上的汗順著面龐沒頸肩,便也順著頸肩往下領鬆懈瑩白如玉,像明的雪白花瓣,燈下泛著淺淺痕。

裴雲暎垂眸看著,眸稍稍一,忽然轉過去。

陸曈並無所覺,只看他突然背過去,三兩下好汗,把帕子攥在掌心,道:“我要睡了。”

他回過:“你現在睡得著嗎?”

短短一夜,大起大落,說實話,的確睡不著。

想到方才之事,心中更是憤,更氣怒於被人發現心思的難堪。

“我睡得著。”

切齒,“不勞你心。”

言畢,合躺了下來,如方才一般,將後腦勺對準他了。

裴雲暎盯著,燭火燈映著他乾淨的眸,卻未如從前燦爛明亮,宛若深潭幽靜。

片刻後,他把油燈往裡推了推,也如方才一般,在床邊躺了下來。

門外雪如飛沙,風聲翻濤。

屋中卻燈火搖曳,照著窗外梅影,寒靜謐。

陸曈背對著他,聽到對方的聲音傳來。

“蘇南疫病結束,你不會留在醫院了吧。”

陸曈一怔。

進醫院,本就是為了接近戚家,如今大仇已報,再留下去也無意義。

其實並不喜歡醫院,皇城的日子並不自由,有時候見的越多,反而失

裴雲暎開口,語氣散漫:“若你不想留在醫院,回西街坐館也不錯。

或者……你不想待在盛京,回到蘇南,或是常武縣,行醫或是做別的,也算不錯出路。

我陪你一道。”

陸曈默了默,道:“你瘋了?”

他是殿前司指揮使,前程大好,縱然有裴家拖後,可新皇明顯對他偏重用,放棄榮華富貴做這種事,得不償失。

他不甚在意地一笑:“反正你對付瘋子很有經驗。”

陸曈不語。

裴雲暎手枕著頭,宛如尋常家話。

“梁朝不止盛京一繁華,你也只到過蘇南和常武縣。

趁現在不妨多出去走走,對你積攢醫理也有好,我大事已了,也無牽掛,你應該不介意帶上我。”

“我可以陪你回常武縣或是蘇南,你想繼續開醫館就開,再買一宅邸,像仁心醫館院中種點草藥……” 他說得很平靜。

風在外頭呼嘯,窗外一片月白。

他的話是聽著也生出期盼,似好景春日,令人生出嚮往。

陸曈眼眶慢慢紅了。

做完一切,步步走向泥潭,安靜地等待泥水慢慢沒過發頂將吞沒,卻在最後一刻看見有人朝奔來。

他跪倒在岸邊,讓看沿岸花枝燈火,遙遙出一隻手,對說:“上來。”

很想抓住那隻手。

卻怎麼都抓不住。

眼淚無聲劃過面龐,將枕頭浸溼,背對裴雲暎躺著,忍著間酸意,一言不發。

屋中沉寂下來。

四周再無聲息,裴雲暎抬眸看了一眼床上:“你睡了嗎?”

榻上人沒有回話,彷彿睡。

他垂下眸,跟著閉上了眼睛。

…… 這一夜很是漫長。

不知是不是被裴雲暎打岔,亦或是被別的事佔據思緒,再睡下後,陸曈沒再做噩夢。

醒來時,天已亮。

陸曈起,桌上那盞油燈已燃盡了,屋中一個人也沒有。

推開門,門外風雪已經停了。

漫山大雪彎梅枝,落梅峰上一片銀白,只是天仍是黯黯的,堆著萬重濃雲,一如既往地蕭索。

陸曈站在門口,恍惚一瞬。

在落梅峰上待了七年,落梅峰的雪早已看過千遍萬遍,然而不過在盛京去過兩年,再回來後,竟已覺出不習慣。

習慣果真是可怕的東西,它能改變一切。

陸曈抱著藥筐,往紅梅樹下走。

蕓娘在屋前的空地栽種毒花毒草,紅梅樹下這片種的最多。

如今赤木藤已經枯萎,但既上落梅峰,無功而返總是不好,陸曈想著,若能再這裡帶回去一點草藥也行,不管毒如何,或許也能給新方增添一點材料。

待走到紅梅樹前,原先蓬藥草如今被大雪得七零八落,不復往日繁盛,只剩下潦倒幾叢,孤零零地聳立著。

陸曈心中嘆息。

兩年已過,哪怕是最毒的藥草,也需心侍弄,無人照看,就會枯萎。

把藥筐放在一邊,半跪下來,將尚還完好的花草一株一株仔細採摘下來收好。

這裡的藥草實在剩下不多,很快摘完,正離開,忽然間,目瞥見樹下一點豔,不由一頓。

七倒八歪的白雪中,出現一點黃。

這黃在雪地裡很突兀,陸曈眉頭微皺,幾步上前,彎腰手拂開雪堆,待看清那是什麼,一下子愣住了。

“黃金覃?”

“怎麼……”難掩驚愕。

落梅峰上,蕓娘只種毒花毒草。

無毒藥材於無用,不必搬到落梅峰上。

有一次蕓娘得到一把黃金覃的種子,此花生長於西域,珍貴無毒,相反,可解熱毒。

蕓娘要把那袋種子扔掉,陸曈揹著蕓娘又撿了回來。

把種子種在屋後,認真澆水,每日都去看,但那黃金覃遲遲未長出來,心中奇怪,挖開泥土,發現種子早已爛在泥中。

蕓娘倚在門口,冷眼瞧著作,盈盈笑道:“黃金覃畏寒喜熱,落梅峰上是長不出黃金覃的。”

“小十七,你怎麼白費力氣?”

陸曈抿不語,心中越發執著。

那時心裡卯著一勁,總覺得若能在落梅峰上種出解毒藥草,似乎就能證明人足以扭轉命運。

但後來種了許多次,細心呵護,種子始終沒發芽。

蕓娘死後,陸曈下山前,把那袋黃金覃灑在紅梅樹下了。

蕓娘說的沒錯,落梅峰上長不出解毒藥草,有時候,命運一開始就已註定結局。

陸曈半跪在地,手探向那叢漂亮的小花。

它看起來比迎春花大不了多,是漂亮的金黃,與書上畫得一模一樣,雪地裡,花枝葳蕤,那點亮在微風中輕,照亮人的眼睛。

陸曈輕輕過去。

這叢以為永遠不會發芽的小花,在離開後,在風雪瀰漫後,竟然不知不覺自己開放了,在寒風裡,在積雪下,燦然用力地盛開著。

看著看著,不知為何,眼底一熱,忽然淚盈於睫。

…… “啪——” 腳踩在地上被雪吹斷的梅枝上,發出清脆咧響。

有人走過屋後草叢,腰間銀刀凜冽。

陸曈還在屋中睡,裴雲暎沒有吵醒,出門檢視四周。

下過一夜雪,落梅峰上白雪皚皚,從山頂過去,四下一片茫茫,常人進山,很容易迷失道路。

蘇南縣尉李文虎一力阻攔醫進山並非膽小,事實上,換做殿前司衛,進雪山一樣很危險。

偏偏陸曈在這裡如魚得水。

裴雲暎漫不經心地走過雪地。

常武縣的陸三姑娘,後來變蘇南城的醫十七,中間似乎缺了一截,偏偏對缺失那一塊保護得尤其謹慎,如守著驚天,不人窺見一點端倪。

荒蕪大山,潦草破屋,狹小的床,繩子和指痕,他原以為對已足夠了解,如今卻覺得疑團更深。

不開啟,他便無法進,二人之間看不見的一條線,是令無法坦然面對自己的癥結。

裴雲暎停下腳步。

眼前是一大片荒草。

屋後的荒草地雜,大雪將草木七八糟,然而在那一片叢中,突兀地聳立著一排排土丘。

寒雪覆蓋一切,一些落在土丘之上,於是隆起的墳冢越發明顯,一排又一排,在這荒草中格外清晰。

裴雲暎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這是陸曈曾住過的屋子。

屋後,卻有這麼多目驚心的墳冢。

他目落在最前面的那隻墳冢。

墳冢與別不同,明顯更寬一些,上頭立了一塊石碑,石碑應當是從外頭隨意劈砍而,不甚規整,被雪覆著滿面。

青年斂下神,向前走了兩步,手拂開石碑落雪。

雪白落雪被拂開,漸漸出上頭鑿刻的字跡。

那字跡鑿刻得也是模模糊糊,潦草筆畫卻很悉,正是陸曈的字跡—— 恩師莫如蕓之墓。

莫如蕓?

裴雲暎心裡,升起一異樣的覺,這名字有些耳

他看了一會兒碑文,正離開,才一轉,忽而想到什麼,猛地抬眸。

石火間,有誰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莫家小姐雖天賦異稟,但這些被看做藥人的孩,才是屢現奇方的關鍵。

那些孩手下生不如死,十分悽慘,除了新抓的那個藥人,沒有一個活下來。”

…… 金燦燦的黃金覃被大把大把摘下,放進竹簍中。

陸曈摘下最後一叢黃金覃,心裡有些高興。

有意栽花花不開,無心柳柳蔭。

未料當年隨手灑在樹下的種子,竟會在多年以後生長開花。

山上的赤木藤已經枯萎,黃金覃卻了新的希

黃金覃之可解熱毒,實則比赤木藤效用更好,雖然不知最後能否真用在疫病之中,但有希就有一切。

要把這些黃金覃全部帶回山下,如此也不算白來一回。

陸曈把裝滿藥草的竹簍提回屋子,與醫箱放在一

見裴雲暎還未回來,心中不由奇怪,正打算他名字,忽然間,過木窗,瞧見後屋站著個人影。

那個地方…… 陸曈的心砰砰狂跳起來。

剎那間,顧不得其他,放下醫箱奔出門。

後屋那塊雪地,草木被白霜覆蓋。

年輕人就站在雪地中,背影拔,卻在這茫茫大山裡,顯出一種寂寥。

陸曈在他後停下腳步。

聽到靜,他轉過

裴雲暎站在面前,那雙銳利漂亮的眼眸安靜盯著,似有暗藏的緒翻湧。

陸曈的視線落在他後。

那裡,蕓孃的墓碑上,落雪被拂開,潦草的字跡分外清晰,像幅被陡然揭開的,拙劣的畫。

裴雲暎定定盯著,一步步朝走來。

“你為什麼十七?”

他的聲音與往日不一樣,冷靜的,輕的,像在抑某種,聽得人心頭一

“你是因為這個推開我?”

他走到陸曈面前,垂下眼,慢慢地開口。

“你是,莫如蕓的藥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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