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晚站在花房中央時,腳踝的鈴鐺先響了。
細銀鏈纏在白皙的腳腕上,隨作晃出細碎的聲。像風吹過冰棱,脆得讓人牙酸。
“先邁右腳。”陸䂙坐在天鵝絨沙發上,指尖敲著扶手。聲音不高,卻像鞭子在空氣里。
桑晚立刻調整腳步。穿著蘇晚常穿的那條黑,擺掃過腳踝時,鈴鐺又響了響。過單向鏡斜切進來,在鎖骨投下一小塊影——那里用朱砂描了顆痣,位置比蘇晚的偏了半寸。
蘇晚被鐵鏈鎖在雕花架旁,冷眼看著。鐵鏈昨夜被收短了,剛好夠站直,卻夠不到三步外的地毯。鐵環嵌進結痂的傷口,每一下,就有細的疼滲出來。
“笑的時候,左角要揚得更高些。”陸䂙又說。
桑晚立刻扯出笑容。左邊角用力往上挑,右邊卻有些僵,像被線牽著的木偶。的眼睛很大,努力模仿蘇晚的冷淡,卻藏不住底下的急切,像怕被丟棄的小狗。
“不對。”陸䂙搖頭。他起,走到桑晚面前,指尖住的右角,往上掰了掰,“自然點。笑的時候,是從骨子里冷出來的,不是裝的。”
桑晚的臉被得變形,眼睛里泛起水。“我……我會學好的。”聲音發,帶著刻意模仿的沙啞——那是蘇晚慣用的語調。
陸䂙松開手,指腹在角殘留的紅印上蹭了蹭。“三天了,連走路姿勢都學不像。”他的目掃過蘇晚,“你該多看看。”
桑晚立刻轉頭看向蘇晚,眼神里帶著討好的怯懦。深吸一口氣,重新邁步。先抬右腳,膝蓋微屈,落地時腳跟輕叩地面——確實像蘇晚的樣子,卻了那份被鐵鏈磨出來的滯。
鈴鐺又響了。一串接一串,把花房里的沉默敲得支離破碎。
“換曲子。”陸䂙突然說。
留聲機的指針被抬起,換了張黑膠唱片。緩慢的華爾茲流淌出來,像融化的糖漿,黏稠地裹住人。
“跳常跳的那支。”陸䂙坐回沙發,端起傭人剛送來的威士忌。琥珀的在杯壁上掛出弧線,像未干的痕。
桑晚的僵了一下。顯然沒學過這支舞。腳步遲疑著,鈴鐺聲也了,像慌了神的心跳。
“笨死了。”陸䂙的聲音里帶了點笑意,卻沒看桑晚,眼睛一直盯著蘇晚,“蘇晚,你教教。”
鐵鏈被猛地拽了一下。蘇晚踉蹌著往前撲了兩步,膝蓋磕在地毯邊緣的木框上。疼從骨頭里鉆出來,帶著麻意。
“陸先生忘了?”蘇晚扶著膝蓋站起來,聲音平得像塊板,“我被鎖著。”
陸䂙的目落在腳踝的鐵鏈上,忽然笑了。“也是。”他放下酒杯,起走到蘇晚面前,彎腰解開了鎖扣。鐵環落地時發出一聲悶響,像什麼東西碎了。
“現在能教了?”他的手還放在鎖扣上,指尖過流的傷口。
蘇晚沒。腳踝突然失去束縛,反而有種懸空的慌。涌回麻木的皮,帶來火燒般的灼痛。
“不教?”陸䂙的手往上移,住的下,“還是怕學得太像,搶了你的位置?”
桑晚突然開口,聲音帶著哭腔:“我會努力學的!不用麻煩蘇小姐!”往前邁了一步,鈴鐺響得更急,“陸先生,我跳給你看,我一定跳對!”
重新轉圈時,擺掃到了蘇晚的鞋尖。蘇晚往后退了半步,撞到后的雕花架。架子上的玻璃花瓶晃了晃,映出三個扭曲的影子。
陸䂙的目在兩個人之間轉了一圈,忽然對蘇晚說:“你也跳。”
華爾茲的節奏慢下來,像在哭。
蘇晚沒。的腳還在疼,每骨頭都在囂著抗拒。
“怎麼?”陸䂙的手到的后頸,輕輕了,“要我請你?”
桑晚已經停了舞步,怯生生地站在一旁。鈴鐺垂在腳邊,不再作響,像串啞了的風鈴。
蘇晚深吸一口氣,抬起了腳。
先邁右腳。膝蓋微屈。落地時腳跟輕叩地面。
和桑晚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
只是的眼神更冷,像結了冰的湖面。腰肢轉時帶著不易察覺的僵,那是被鐵鏈鎖久了的后癥。
陸䂙的眼睛亮了。像獵人看到了獵最漂亮的掙扎。
“很好。”他退開兩步,回到沙發旁,“桑晚,看清楚了?”
桑晚用力點頭,跟著重新起舞。鈴鐺聲和蘇晚的腳步聲疊在一起,一個急促,一個沉緩,像兩支擰不到一起的曲子。
蘇晚跳得很慢。每一步都踩著疼痛的節奏。能覺到陸䂙的目,像針一樣扎在背上。也能覺到桑晚的視線,帶著嫉妒和恐懼,黏在的鎖骨上。
“不對。”陸䂙又開口了,“你們的影子沒疊在一起。”
花房的頂燈恰好照在中央,投下兩道影子。蘇晚的影子長而瘦,帶著鐵鏈拖過的鈍痕;桑晚的影子短而圓,邊緣被鈴鐺的晃割得支離破碎。
“靠近點。”陸䂙說。
桑晚立刻往蘇晚邊靠。擺幾乎住蘇晚的,鈴鐺響得更歡,像在示威。
蘇晚往旁邊躲了躲。腳腕的傷口被牽扯著,疼得倒吸一口冷氣。
“別。”陸䂙的聲音冷了下來。
蘇晚的作頓住了。桑晚趁機得更近,幾乎要撞到上。一陌生的香水味飄過來,甜得發膩,和蘇晚慣用的雪松味格格不。
“轉。”陸䂙命令道。
兩人同時轉。影子在地毯上旋轉、疊,又分開。像兩只被線牽著的木偶,在同一個舞臺上,演著兩場毫不相干的戲。
“還是不對。”陸䂙站起來,走到們中間,“桑晚,你的手要像這樣。”他抓住桑晚的手腕,往蘇晚的腰上放。
桑晚的手在抖。指尖剛到蘇晚的服,就像被燙到一樣了回去。
“怕什麼?”陸䂙的手按住的手背,強迫上,“又不會吃了你。”
蘇晚的僵一塊冰。陌生的過布料傳過來,像蟲子在爬。想后退,卻被陸䂙用眼神釘在原地。
“蘇晚,你的手也抬起來。”他說。
蘇晚沒。指甲掐進掌心,掐出幾個彎月形的印子。
陸䂙的耐心像是耗盡了。他突然手,抓住蘇晚的手腕,往桑晚的肩上按。“連這點事都做不好?”他的聲音里帶著嘲諷,“還是說,你怕自己的影子被比下去?”
蘇晚的手被迫搭在桑晚的肩上。孩的肩膀很瘦,骨頭硌得手心發疼。桑晚的抖得更厲害了,鈴鐺響一片,像在哭。
“轉。”陸䂙松開手,退到一旁。
華爾茲的節奏又慢了些。像在嘆息。
兩人被迫一起旋轉。蘇晚的腳步沉,桑晚的腳步輕;蘇晚的眼神冷,桑晚的眼神慌。鈴鐺聲和鐵鏈拖過地面的悶響混在一起,像首走調的歌。
“聲音不一樣。”陸䂙突然說,“重來。”
蘇晚的腳踝又開始流了。珠順著皮往下,滴在地毯上,暈開小小的紅。和鎖骨的朱砂痣,是同一種。
桑晚的鈴鐺還在響。急促,慌,像在求救。
蘇晚看著們疊的影子,忽然覺得好笑。
陸䂙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是一個會模仿走路的桑晚?還是一個被迫和替共舞的自己?
或者,他只是喜歡看們這樣,在他的注視下,互相折磨,互相映襯,像兩面破碎的鏡子,映出他自己扭曲的影子。
“停。”陸䂙說。
音樂戛然而止。
桑晚立刻松開手,往后退了一大步,腳踝的鈴鐺發出一陣響。的臉蒼白得像紙,哆嗦著,說不出話。
蘇晚也收回手。指尖的還在,像層洗不掉的黏膩。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腳,已經把地毯染了一小塊。
陸䂙走到桑晚面前,抬手的頭發。作很輕,像在安一只驚的小。“跳得不錯。”他說,“鈴鐺很配你。”
桑晚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可……可我還是不像。”聲音里帶著哭腔。
“慢慢學。”陸䂙笑了笑,目轉向蘇晚,“畢竟,贗品要趕上真品,總得花點時間。”
蘇晚沒說話。彎腰,撿起地上的鐵鏈,自己扣回腳踝。鐵環鎖上的瞬間,反而松了口氣。
疼是真的。束縛也是真的。
總比活在別人的影子里,強。
陸䂙看著的作,沒阻止。“明天開始,”他忽然說,“你每天教桑晚一個小時。”
蘇晚扣鎖扣的手頓了一下。
“學不會,”陸䂙的視線落在流的腳踝上,像在評估一件品的耐損度,“就收你的鐵鏈。”
桑晚猛地抬頭,想說什麼,卻被陸䂙一個眼神制止了。低下頭,腳踝的鈴鐺輕輕晃了晃,像聲無聲的嘆息。
蘇晚站直。鐵鏈在地上拖出一道痕,蜿蜒著,像條紅的蛇。
“好。”聽見自己說。
聲音很輕,卻清晰地蓋過了桑晚腳踝的鈴鐺聲。
陸䂙滿意地笑了。他走到花房角落,拿起那束剛送來的黑玫瑰,出一支,遞給桑晚。“獎勵你的。”
玫瑰的刺很尖,桑晚接的時候沒注意,被扎了一下。珠從指尖滲出來,滴在花瓣上,紅得像要融進去。
“謝謝陸先生。”攥著玫瑰,指尖的染紅了花瓣。
陸䂙沒再看,轉走向蘇晚。他的手抬起,似乎想的臉,最終卻落在的鎖骨上。指腹挲著那顆朱砂痣,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偏執。
“別讓我失。”他說。
蘇晚的目越過他的肩膀,落在桑晚上。孩正低頭看著掌心的,臉上是混雜著喜悅和恐懼的復雜表,像個得到糖果卻怕被搶走的孩子。
花房的單向鏡外,晚霞正濃。橘紅的過玻璃照進來,給每個人的臉上都鍍了層虛假的溫暖。
蘇晚忽然覺得,這玻璃花房,其實是座巨大的哈哈鏡。
每個人都在里面,看到了自己扭曲的影子。
而陸䂙,就是那個手握開關的主人。他著這場荒誕的模仿秀,像國王欣賞著自己豢養的兩只斗。
腳踝的鐵鏈又開始疼了。蘇晚閉上眼,聞到了和玫瑰混合的味道,腥甜,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
桑晚的鈴鐺,不知何時又響了起來。細碎,急促,像在為這場永無止境的模仿,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