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晉江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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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晉江首發

第七十一章

那一夜, 平遙城中骸累累。

崔玨手挽韁繩,單手持劍,率軍策馬殺進潰逃的敵兵之中。

明明平時看起來那樣清輝玉映的一個人, 今日卻似鬼魅附,煞氣騰騰。

男人殺人手段殘暴,擰腕揮劍的手法利落,不過一劈一砍, 眨眼間便能擄下數顆首級。

墜在荒草戈壁間的一顆顆頭顱, 被赤霞狠厲的馬蹄踏碎, 雪塵飛揚,沙石莽莽。

崔玨全然不顧上黏連的,他乘勝追擊, 再追出數十裏地,意圖殺穿這一路不長眼的襲兵。

遍地都是淋漓鮮, 一蓬蓬霧自利刃薄刀,濺上崔玨的鬢長眉,洇他的寒星目。

崔玨的黑甲武袍被跡浸得更深,角墜著粘稠跡, 一擰都是一手的紅。

崔玨勇殺敵,歷經一夜,總算贏得了這一場戰役。

崔玨命人將那些敵軍骨都搬運到城外, 潑上桐油,他看著堆積如山的殘肢斷臂,手舉熊熊燃燒的火把,冷眼凝視。

崔玨要用火燒盡這些,要將他們挫骨揚灰……在北地有一個說法,那便是人死後要麽全下葬, 要麽棄雪頂,讓鷹隼啄殆盡,完天葬,如此一來,魂魄便能被神鷹帶到神佛面前,得到上蒼的庇佑。

可崔玨執意要用一把火將他們燒得一幹二淨,連一縷骨都不留下。

外人以為,崔玨此舉是為了防止-腐爛,釀瘟疫,禍及百姓。

唯有衛知言覺察出不對勁之,主子如此緘默沉,親自碎,執行火刑,怕是存了要讓這些敵軍連魂魄都被他誅滅的念頭。

西北大族的兵馬夜裏突襲,殘忍地屠戮整座平遙城的駐軍百姓,崔玨為庶民們報了仇,自是看得人拍手稱快。

衆人紛紛伏跪,痛哭流涕,高喊:“君侯!”

崔玨卻沒有看任何人一眼,他冷淡地捧著一包焦黑的骨、一塊碎玉、幾件不曾被火燒盡的,默然回了家宅。

待陳恒殺盡塢堡的李家兵馬,率軍回到平遙城時,衛知言上前,同他道:“陳將軍,你若得空,勸一勸君侯,我瞧他有些不對。”

陳恒大獲全勝,心中快,聞言忍不住皺眉:“怎麽了?此戰大捷,君侯再無後顧之憂,不是好事嗎?”

衛知言嘆氣:“蘇、蘇娘子……沒能保住。”

陳恒心中咯噔一下,他眉頭皺,想到蘇梨日笑嘻嘻的模樣,也有些悵然若失。

“明明都能回建業過上好日子了,怎麽就差這麽一點……”

房中的崔玨也在想,為何就差這麽一點。

為何總差最後一步。

若他的馬跑得再快一些,若他沒有冒險將蘇梨帶來前線,是不是就能避免枉死于荒郊?

崔玨為報了仇,他以為如此一來因果便能兩清,他以為如此一來心中的怨恨就能減緩。

但他仍是不得紓解,腔仿佛積累了沉甸甸的石頭,滯住他的骨,住他的舌,如鯁在,令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崔玨沉默地坐在房中,他沒有飲酒,也沒有點燈,就這般浸在霧濛濛的黑屋子裏,久久不言語。

崔玨忽然想到了一些時的事。

他記起他被棄在外院的事,父親戰死沙場後,母親因悲痛絕,同父親一塊兒離世了。

那時,崔玨便有困。為何母親惦念著離世的父親,卻不肯為尚在人世的嫡子考慮一二?況且,父親有妻有妾,他并非只母親一人,為何要為了這樣的男子“殉葬”?

崔玨模仿常人思緒,他用清醒的理智,推斷不出原因。

但他明白了,興許這就是世人所說的,而不講道理,是捆綁、束縛,融為一,彼此相依。

他也如此喜那只鳥雀,如此喜蘇梨。

可鳥死籠中,蘇梨葬火海。

崔玨沒能留下任何一

此時的,與時相同,又截然不同。

小時候,他看到那只僵死在籠中的鳥雀,心裏不生波瀾,只覺得興許是運氣不好,往後有機會便再養一只吧。

可看著蘇梨變一堆焦骨、一捧黑灰,他竟會茫然,腔亦如割裂開一道傷痕,痛蔓延四肢百骸。

他從來不會顧念旁人的,可在今日,他會一遍遍幻想蘇梨死前的形……是不是了傷?這般怕疼,是不是落了眼淚?那般膽小,死前有沒有念過他的名字?

崔玨每想一次蘇梨落淚的模樣,心口竟會泛起細微的蟄疼,仿佛細針藏進裏,碾一下便破皮刺,滲出珠,不至于傷筋骨,痛卻恒久綿長。

這一夜,崔玨終是沒有睡去。

他將蘇梨的以及焦骨置于床頭,伴著他就寢,崔玨閉眼的時候,心中想的卻是……這次倒不必擔心蘇梨睡相不好,總不至于再輾轉難眠,又翻纏到他的上了。

翌日,衛知言在院子裏找到躲起來的小狗踏雪。

踏雪像是被腥的屠城嚇破狗膽,見人就齜牙,也不願吃食。

唯有崔玨手撥弄它的腦袋時,踏雪才會稍稍安靜下來,哼哼唧唧去咬崔玨的袍。

崔玨想到這是蘇梨養過的狗,他縱是再不喜,也沒有驅逐它。

第一次,崔玨將一只狗崽子攬到懷裏,帶回了建業城。

崔玨凱旋歸朝,世家大族自是夾道相迎。

崔舜瑛從兄長懷裏抱過瑟瑟發抖的踏雪,在他的車廂左顧右盼,問:“小嫂嫂呢?”

崔玨的眸微沉,他的結滾一下,終是開口:“你的嫂子……死在叛軍的刀下。”

在蘇梨死後的日子,崔玨才肯承認,是四妹的嫂子,是他的正妻。

崔舜瑛如遭雷擊,的眼眶發燙,潸然淚下。

小姑娘想到蘇梨這麽小的一個娘子,面對敵軍的屠刀,該有多怕?

崔舜瑛的眼淚滾進踏雪白花花的狗裏,咬牙切齒,問崔玨:“阿兄可有將那些歹人碎萬段?!你可有替阿姐報仇?!”

不再調侃蘇梨是小嫂嫂,一直將蘇梨視為自己的阿姐,既難過又生恨,不是那等弱的小娘子,若有人敢傷家人,定會將其五馬分

好在崔玨頷首,低聲道:“都死了,一個沒留。”

崔舜瑛沒有再說話,抱著踏雪,小聲說:“這是阿姐養的狗吧?”

長兄不喜歡貓狗,他決不會如小兒般頑劣,抱著一只活回城,這一定是蘇梨生前養過的小狗。

“嗯。”崔玨輕輕應了一聲。

又過了一個月。

崔玨在文武百的擁戴之下,登上吳國皇位。

崔玨告祭天地,接各地州郡世家尊長的朝賀,又將年號立為“元昌”。

年關過後,崔玨將蘇梨追謚為德順元皇後,并將蘇梨的骨與冠,送未封龍門的皇陵中,安葬于帝王的棺槨旁側。

以待崔玨百年之後,與合葬。

就連蘇梨的祖母,也被崔玨封為一品榮國夫人,又贈金銀、贈宅邸,將老人家奉養于都城。

崔玨竟以妻禮對待一個死去的侍妾,甚至早早定下合葬喪儀,此舉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

世家尊長紛紛前諍諫,痛斥崔玨行事荒謬,竟不顧士族禮法,違背祖先夙願,擡舉低微卑下的庶族。

然而,他們都忘了,崔玨并不是那個能任人掌控的傀儡帝王,他是手握兵權,平定四海的鐵皇帝,本就行事暴烈,何時在意過名?

開國伊始,如想掌權,自是要手段雷霆,崔玨腥鎮了躥跳得厲害的世家尊長,又順勢推行科舉新政,選拔寒門人才,以此來抗衡門閥。

除此之外,崔玨還打算遷都。

朝堂政權替之際,大多君主都會遷都,在原籍、或是富饒之地,營建新城,設立都城。

建業作為國都,已有數百年歷史,不世家豪族在此蓄奴屯田,積攢家業,大族彼此聯姻,關系盤錯節,不好撼

為了真正從庶族取士,培植人才,打破建業門閥的世襲制度,崔玨甚至意南遷王都,在江州、柳州一帶營造新城。

如此一來,崔玨在讀書風氣良好的江南州郡,設立“不論門第只以績取學”的學,就能從本上解決世家壟斷師資的問題,扶持貧瘠州郡的寒族學子,甚至讓底層庶民,不再為了幾兩趕考路費、求學束脩的銀錢,而到煩憂。

朝政穩定之後,崔玨命人去了一趟蘭河郡,從蘇家取來了蘇梨生前的閨閣

但他發現,屬于蘇梨的私人之

從未按照自己的喜好添過、釵環,留之,大多都是嫡母周氏按照小崔家婆母的喜好,為添置的沉穩的夏衫冬

唯有幾幅畫作,是蘇梨閑來無事提筆所作,被藏于箱籠深,崔玨著人特意翻,才堪堪尋出來。

不過是幾張拙劣的畫,畫的都是綠豆眼的絨小鳥。

便是崔玨想擡舉蘇梨,也無法昧著良心,說的畫作能登上大雅之堂。

可寥寥幾筆濃墨,卻將一只小雀想要展翅高飛的神態,畫得栩栩如生,極為靈,頗有幾分野趣。

崔玨的指尖輕輕過畫上小雀,輕扯了下角。

在這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蘇梨心中所想。

不喜拘束,郁郁寡歡,時起就被關在蘇家,如同一只提線人偶一般縱。

被囚在的院子裏。

一如崔玨被囚在世家的教條禮制之中。

蘇梨的願不多,甚至極小,從始至終都只想要飛出那一堵高高的院牆。

元昌第二年初春,崔玨醒來時,清淺一瞥,竟看到庭院中移植的那棵梨樹開了花。

花瓣兒細小潔白,無聲無息,唯有淺淺的清香隨風拂來。

崔玨恍惚記起今日是二月初六,是蘇梨的生辰。

崔玨忙好國政後,便策馬出宮,他不知該去何,只在蘇家祖母的宅外駐足不前。

逢年過節,崔玨都會往蘇家祖母的住送去吃食、、金銀,祖母倒也沒有推拒過,只是漠然對待崔玨,收下賞賜,卻又不放人進家宅吃茶,堪稱姿態傲慢,蓄意冷待國君。

崔玨沒有惱,亦沒有多言什麽。

他料想今日應該也見不到蘇家祖母的面,垂眸細思一會兒,便持韁返回宮闈。

只是沒等赤霞掉頭,門扉忽然大開,是秋桂沒好氣地喊了一句:“陛下,老夫人老早便瞧見您在宅子外轉悠了,看您在外吹風凍,早晚得治人一個大不敬之罪。請您來院子裏吃一杯茶,您要是不嫌咱們廟小,實乃蓬門蓽戶,那便進門吧。”

秋桂當然知道,家娘子是死在叛軍手上,可不免怪罪崔玨……都說崔家長子多智近妖,手眼通天,怎麽連這樣一局都算不準?既護不好家娘子,又何必娶蘇梨為妻!

崔玨聞言,終是緘默下馬,邁進屋中。

蘇老夫人用不慣下人,親自下廚,煮了三碗湯長壽面。

把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挪至崔玨面前,對他道:“陛下記得今天是什麽日子?”

崔玨有禮地道了聲多謝,隨即低道:“是蘇梨的生辰。”

他并未筷吃面,只是凝視湯面許久,心中意識到,蘇梨時過生辰,吃的應該就是這樣一碗湯面。

蘇老夫人輕嘆一聲:“梨梨自小便乖,每次燉啊,乎的肝,都要撈到我的碗裏。凡是有好吃的,好喝的,也會省下,先送來給我嘗嘗……不過五六歲的小姑娘,竟能如此懂事,想來也有我的緣故。若是家中富庶一些就好了,若是爹娘還在世就好了,何須如此節儉度日,委屈自個兒。”

“所以,當梨梨被蘇家人收養,我時常會在午夜夢回時寬自己,至梨梨在高門大院裏過著錦玉食的日子,見穿著綺羅綢緞,日日有食吃,我心中亦頗。”

“可梨梨的日子好了,人卻比小時候寡言,也笑得更了,即便得空來家宅探我,給我送送食,同我玩笑,我也能看出滿是煩心事,不過在我面前強歡笑……”

蘇老夫人至今還記得蘇梨伏于的膝前,同低低哭訴的那句:“祖母,梨梨不好,梨梨過得一點也不好。”

從蘇老夫人的口中,崔玨了解許多蘇梨時的事。

譬如蘇梨不喜歡吃太酸的果子,但為了賣出山上撿來的野生李子,會故意當著旁人的面,咬上一口,忍酸說李子很甜。

譬如蘇梨最喜食,但怕祖母會把家中唯一的下蛋母殺了給燉湯吃,會故意說近日胖了很多,還是要茹素,多吃野菜,才能瘦下來。

譬如蘇梨其實不喜歡讀書,下河螃蟹,泅泳很是厲害,還救過隔壁村落水的大胖小子。

蘇家祖母因此責備莽撞,但蘇梨故意把那一竹籃蛋挪到祖母面前,告訴不是罔顧自己命,是為了人家的報酬才救人,才不蠢呢。

可蘇家祖母知道,蘇梨分明就是心腸太乎,知道那戶人家的娘子因生不出兒子,被婆母又是驅邪又是責罵,好不容易有了個小子,若是折損在池子裏,恐怕往後日子便難過了……

在祖母口中,崔玨聽到了許多蘇梨的故事。

他一貫能言善辯,無論朝臣士族,還是文人大儒,他皆能應答如流,可今夜,他竟罕見地沉默了。

在人走茶涼的時候,崔玨才約明白蘇梨曾經聲嘶力竭喊出的話,明白口中“份不對等”究竟是何意。

崔玨生來便是世家貴公子,份尊崇,人敬仰;而蘇梨為庶民百姓,長在鄉野農田。

他們二人從來雲泥之別,人生裏重疊的部分真的很……

當晚,崔玨熬了許久,方才睡。

他難得等到蘇梨夢。

他夢到兩年前的夏日,他著飄逸青袍,抱著一把古琴,途徑學舍。

堂中三面通風,唯有竹篾在婆娑樹影下,微微搖曳。

一名姿窈窕玲瓏的倚在桌案前打著瞌睡,哈欠連連。

垂頭的瞬間,狐貍耳朵似的雙髻下兩條長長的青縧,像是湖邊點水的柳。

崔玨足下一頓,眸驟然一,他停在後,挪不開視線。

男人長玉立,眸低垂,無聲凝潔的後頸、飽滿的後腦勺、懶散微蜷的肩背,似是要將的模樣鐫刻心中。

崔玨連呼吸都放得緩慢。

直到庭院砸下兩朵花瓣澤濃豔的淩霄花,喚人回魂。

不知是否崔玨驚

很快,孩驚訝回頭,一雙圓溜溜的杏眼仰崔玨。

崔玨薄微抿,一言不發,亦沒有

直到蘇梨嫣然一笑,舌抵上顎,俏皮地喚他。

“是大公子啊……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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