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晉江首發
第七十二章
元昌三年, 柳州,春。
蘇梨正在收拾今日出攤的牛車。
喊來隔壁屋住著的楊大郎,央他幫忙把餅爐搬到車上, 又去柴房裏取來幾捆柴火,以及一盆煙的木炭。
楊大郎見狀, 不免嘟囔:“三娘,你一個梅幹菜燒餅才十文錢, 這一盆木炭都要五十文了, 豈不是浪費錢?費心烤餅, 又能得幾個好啊?”
蘇梨耐心和他解釋:“這是松木熏出來的木炭,有松香。有些大戶人家就好這口風雅,過段時間, 我還能把烤餅的價格再報高一些呢!”
蘇梨想著,每日都要搬運餅爐, 馭車上柳州主城的市井集市賣燒餅,實在是有點勞累。
不過和一旁的茶樓老板說好了,待再湊點錢,就能把餅爐與烤餅的用寄存在鋪子裏, 這樣每天進城就輕省許多了。
蘇梨想著的松香燒餅已經打出了名頭,近日不柳州的吏都差遣家中小廝來的攤頭買餅,每日都能賣出百來個呢。
再過段時間, 攢的錢差不離了,就去主城租賃房子,如此一來,每天早上還能多睡一個時辰,不必天剛灰蒙蒙亮就早起賣餅子了。
蘇梨心裏滋滋的,往後的閑適生活仿佛近在咫尺。只是一想到自己往後要和四合院裏的楊大郎、胡嫂, 還有圓哥兒分別,心裏依舊頗為不舍。
蘇梨自從三年前在平遙城被林救下,便來到了柳州主城外的梅花村落腳定居。
也是福大命大,那支飛來的箭矢被蘇梨腰上晃的玉玨格擋了沖勢,餘下的箭鏃雖貫穿的腰腹,卻恰巧卡在的腰肋,沒能傷到肺腑髒,蘇梨就此保下了一條命。
蘇梨臥床昏睡了好幾個月,終于能下地走路。
待傷愈後,聽聞崔玨登基稱帝,還將追封為皇後,甚至力排衆議,將祖母封為國夫人。
崔玨在蘇梨死後,還能不計前嫌善待的家人,蘇梨心中十分激。
蘇梨不怎麽恨崔玨了,那些仇呀怨呀,仿佛在這一次生死劫難裏一筆勾銷,那些不平與不滿也悉數散盡了。
但蘇梨領教過強權的迫,不想再回到那個仄的高門牢籠裏。
蘇梨接了林的幫助,姓埋名,逃出了世家。不但用江湖易容的小玩意兒,遮掩住豔的五,還用假的柳州帖,在梅花村與人合租了一間小院住。
蘇梨見識過西北大族屠城的殘忍,不覺得林跟的是一幫正義之師,因此不但勸林棄暗投明,和一起趁著這場戰離開軍隊,還為他找了一些當地的營生。
不過林并不像蘇梨那般喜歡安逸的生活,他還想去江湖上闖一番。
兩年前,林拜別蘇梨,外出游歷。
每隔幾個月,林便會回一次柳州,與蘇梨敘舊,斟一杯酒,說一說旅途中的見聞。
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蘇梨心中雖惆悵,卻也沒有多說什麽,依舊經營著自己的小日子,想著何時湊夠錢,買一座小院子,再開一家燒餅鋪子,雇兩個夥計,平淡度日。
如今是元昌三年,三年時間過去,從前那樣暗無天日的生活,已經離蘇梨很遠很遠了。
蘇梨雖然想念祖母和秋桂,但知道一旦自己回到建業,崔玨定會將困在家宅之中。
蘇梨好不容易逃出牢籠,還想在外多留一會兒,再看看有沒有探親人的機會。
蘇梨深知祖母和秋桂的心,若是們知道蘇梨如今的日子輕松又平靜,們也定會為蘇梨到歡喜,并希就此自由地在外生活,永遠不要回到建業。
沒等蘇梨慨完,一個胖墩墩的小郎君便一頭撞進了的懷裏:“幹娘!”
小孩揚起一張玉雪可的小臉,正是年僅三歲的圓哥兒。
小郎君的臉頰嘟嘟的,牙還沒長齊全,但說話已經很清晰了,小孩知道認人,也喜歡溫溫的幹娘,總是跟在蘇梨的屁後頭跑。
圓哥兒笑得很有福相,見眉不見眼,他對蘇梨說:“幹娘,我、我還想吃菜飯飯!”
小孩說的菜飯飯,是前兩日蘇梨做的菜葉飯團。
用大白菜葉包上鹵小肚兒、煎豆腐塊、熱飯,便能出一個小團子,很合適小孩口。
圓哥兒饞得不行,他比劃蘿蔔丁似的小手,模仿蘇梨前兩日用白菜包飯的手法,和蘇梨討食。
胡嫂聽到了自家兒子的聲音,忙捧著一竹筒的羊出來。
把熱好的羊塞到蘇梨懷裏,對道:“可別聽臭小子瞎說,你掙兩個錢不容易,哪能天天給他開小竈?還是要多多攢著,免得每次頭昏腦熱都舍不得看大夫,省那幾個錢,落得一病!”
蘇梨略通醫,每次風寒發熱,都是自己記下藥材方子,上生藥鋪抓藥。
胡嫂以為沒錢付診金,心裏憐惜的同時,還會把私藏的銀錢借給蘇梨,反鬧得蘇梨哭笑不得。
蘇梨笑道:“圓哥兒喊我一聲‘幹娘’,那也是我兒子,既是自家孩子,買點吃食怎麽了?我也吃那些鹵小肚兒,正好解饞了。況且胡嫂疼我,還每天給我熱羊補子呢!圓哥兒的小口糧全進我肚子裏了,我還不得補償補償他啊?”
“你啊你,這麽大的姑娘了,說話還一團孩子氣。”胡嫂知道蘇梨待人善,對孩子也好。
雖說小娘子如今年紀大了,差不離二十歲了,生得不算那種國天香的大人,但好歹也稱得上小家碧玉。
只是蘇梨眼太高,胡嫂給介紹過好幾個獨的年輕人,不但有署衙門裏頭當幕僚的郎君,還有家底殷實到能雇得起小丫鬟隨伺候的郎君,可惜蘇梨都瞧不上眼,好說歹說也沒用,至今邊連個照顧起居的男人都沒有。
胡嫂笑嘆一聲:“好了好了,你就寵著哥兒吧!了,他認你當幹娘,往後我讓臭小子給你養老!”
蘇梨笑出聲:“那敢好,白得這麽個孝順兒子,是我占便宜了。”
蘇梨眼見著太要上山了,不再和胡嫂閑侃,了小孩的臉蛋,承諾晚間回來的時候,會給他帶兩塊桂花糕,便和楊大郎一道兒出了門。
從梅花村到柳州主城,趕車需要一個時辰。
楊大郎在錦繡樓裏做跑堂的夥計,而蘇梨要去市井賣燒餅,兩人正好順道兒。
每日蘇梨用自己買來的牛車,搭楊大郎進城,替他剩下一筆車費。蘇梨則個懶,讓楊大郎上前趕車,到地方了再托他搭把手,請他幫忙把餅爐挪下車板,布置攤子,二人也算是互惠互利。
今日蘇梨的生意慘淡不,那些平時都來小攤買餅子的達貴人,不知為何都沒面,反倒是街巷裏平白多了好些把守的兵,攔住賣菜、賣吃食的貨郎,要他們旁側讓讓,老實開出一條道來。
待蘇梨也被人往後推搡一把,一聲高的號角聲響徹雲霄,方才明白,這是有貴客城了。
蘇梨急忙闔上餅爐的蓋子,隨著衆人一同戰戰兢兢跪地。
沒一會兒,隆隆的馬蹄聲漸近,一面面繪有展翅仙鶴的旗幟迎風揚開,于遼闊蒼穹飛揚,獵獵作響。
儀仗隊開路,依次響起銅拔、牛皮鼓的浩大笙樂,一排排執銳披堅的衛軍氣勢兇悍,昂首,騎馬奔來。
巍峨的城牆底下,塵土飛揚,百姓們聞聲,噤若寒蟬,不敢彈。一匹匹戰馬馳騁,直撼得地皮,也嚇得蘇梨後脊發麻。
待樂聲響起,四周的百姓總算回魂,大家心中激,難耐地頭接耳,小聲議論今日的見聞。
蘇梨也是焦躁難安,不免偏頭,和相的攤主問了句:“這是誰來了?是都城的哪個大?還是地方王侯?”
那個常幫百姓撰寫家書的柳郎君低頭,與蘇梨小聲耳語:“三娘不知道嗎?是陛下親臨柳州!”
蘇梨的腦中立馬浮現出崔玨那張冰冷厭世的俊臉,手腳瞬間僵住,嚇得肝膽懼寒……
蘇梨忍不住問:“柳州距離建業這般遙遠,陛下怎會舍下國政,專程親臨地方?”
難不是崔玨發現還活著的行蹤了?特地派兵來抓?不怪蘇梨胡思想,實在是崔玨壞事做盡,此人有過前科。
但這次實屬是蘇梨自作多了,柳郎君耐心和解釋:“三娘這就不懂朝政了吧?陛下早在三年前便有遷都的念想,為了推恩科舉,惠及南地百姓,他特地在柳州營建新城,打算等宮殿建好以後,再舉族南遷呢!近日陛下帶領一幫員來柳州,許是想提前巡視一番地方風俗,察民,也好早日安排遷都事宜。”
柳郎君難掩激心,仿佛他有朝一日也能仕為,在皇帝手下一展抱負。
唯有蘇梨嚇傻了,整個人如遭雷擊,舌都發苦。
竟不知崔玨會遷都于此……不過想來也對,蘇梨無權無勢,家中又沒有人,僅僅耳目閉塞的升鬥小民,又怎知曉這些大人的決策與打算?
今日能窺見一斑,已算運氣不錯了。
蘇梨安自己,沒什麽大事,待過段時間,早早遷家,躲過崔玨便是。
再說了,蘇梨早年被煙熏啞了嗓子,聲線變了不,如今還改頭換面,臉上也有易容之遮掩,料想崔玨也認不出,更何況三年過去了,崔玨說不定早已人在懷,將拋諸腦後,退一萬步講,崔玨如今是吳國帝王,日居于宮闈之中,又怎可能和一個市井小民有集?
想完這些,蘇梨的肩背松懈不,便是看到那些嶙嶙車滾過眼底,也沒有表現出毫驚慌失措的神。
護送貴人的隊伍一列列從蘇梨的膝前經過。
馬車高大,更襯得蘇梨如一只泥地裏的螻蟻那般不起眼。
蘇梨將頭越越低,盡量避免自己落到旁人眼中。
皇家的軍隊漸行漸遠,樂聲遠去,一場浩劫有驚無險地渡過,讓蘇梨松了好大一口氣。
就在蘇梨如釋重負的瞬間,的眼前驟然一花,如同雪浪覆地,冷不防淹沒了。
竟是一只從天而降的絨大狗,直撲進蘇梨的懷抱,哼哼唧唧將在下。
蘇梨看著這張委委屈屈的狗臉,腦袋一片空白,心道:糟了!
蘇梨險些要喊出那個名字,幸好回過神來,當即噤了聲。
這一場變故,也嚇了在場所有人一跳。
和蘇梨相的攤主們更是驚慌失措地喊——
“三娘?!三娘你沒事吧?”
“哪來的狗啊?”
“這是明秀長公主養的犬,踏雪!”
“啊?莫不是會咬人吧?快躲遠一些!”
衆人不傻,他們的賤命哪有貴人的狗命重要,怕是被咬斷一條都沒說理去!
很快,那輛由四匹矯健駿馬驅的華蓋車,驟然停靠路邊,明秀長公主崔舜瑛拂開珠圍翠繞的侍,小步跑上前,拽開大狗:“踏雪!你竟敢當街傷人,小心我再用繩子把你拴起來!”
踏雪不喜繩索束縛,每次都要被崔舜瑛抱著才肯出門。只是踏雪一貫膽小,也不喜歡和人親近,便是那些想主帝王後宮的貴們心積慮親近,也會被踏雪嫌惡地撞開,它又怎會忽然撲向一個素未謀面的外人?
崔舜瑛殷切地撥開白大狗,好奇地低頭,打量眼前小娘子的眉眼。
心中浮現一個荒謬的念頭,但看了一眼底下孩的五,又失地牽回踏雪:“你沒傷著吧?”
蘇梨將崔舜瑛的神態盡收眼底,心中明白,崔舜瑛定以為那個皇家小嫂嫂死而複生了,但見到蘇梨如今這張截然不同的臉,自是心中失落,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蘇梨迅速爬起,低了一些聲音,同崔舜瑛道:“民沒事,勞公主殿下掛心了。”
蘇梨的話音剛落,忽覺頭頂一陣森然,有人一瞬不瞬盯著,目之銳利,令人不寒而栗。
蘇梨把頭得更低。
直到一襲鶴紋深黑的禮服擺漸近,停至的前。
蘇梨聞到那多年不曾嗅到的淺淡蘭草幽香,這等冷香來勢洶洶,幾乎無孔不,將又裹纏進不風的蛛網裏。
蘇梨如芒在背,多年前的迫再次襲向心頭,下意識瑟了一下瘦削的肩膀,指骨攥膝上。
竟是已帝王的崔玨,紆尊降貴踏下馬車,走向蘇梨。
蘇梨沒有擡頭,看不見崔玨的臉。
只是片刻後,男人那道稔的、可怖的嗓音,倏忽響在孩的耳畔。
聽得崔玨寒聲命令:“……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