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晉江首發
第八十九章
議事殿, 大朝會。
紫檀背紋桌案上,堆疊著一摞彈劾客曹尚書裴元的折子。
這些牒牘公文白紙黑字寫著,裴元在數次接待藩臣朝賀的禮務中, 存有不敬、怠外臣之罪,甚至屢屢私藏西域貢, 中飽私囊,貪墨銀……
如今罪證確鑿, 監察百的史諫臣, 紛紛痛斥裴氏蔑視禮法, 冒天威,幾名老臣甚至大張聲勢地跪于殿前,亟待君主聲罪致討。
崔玨深吸一口氣, 怒斥一聲:“裴元,你大膽!”
臣工們皆知, 裴氏依附謝修明,是謝黨麾下一員猛將。
倘若崔玨要裴元,便是打斷謝修明的筋骨,意折損謝相公的面……
可謝修明實乃開國功臣, 又在崔氏掌國伊始,輔佐朝政多年,是崔玨的左膀右臂。
他們甚至聽聞, 崔家還有讓謝家大郎尚公主之意,既如此,往後都是沾親帶故的姻親,崔玨為何要拿謝黨的吏開刀?
難不,真如坊市間的小道消息所言,那些詆毀謗污崔玨的文集詩詞, 當真出自謝氏文人之手,因此崔玨懷恨在心,企圖將謝家文臣逐出朝堂中樞?
臣工們各個低頭不語,心中百轉千回,心計飛轉。
有害怕被謝氏大族帶累的人;
也有躍躍試,期盼謝黨落馬後,空出缺,能供他們日後青雲直上的人。
桌之上,崔玨披墨花龍紋禮服,掌腹攏著公折文書,一頁頁翻閱。
每過一頁,男人的冷峭眸便下一寸,周氣息肅殺,煞氣騰騰,分明是風雨來之相。
臣工們見狀,更是低頭不語,一言不發,生怕一個不對,便了君王的黴頭,要當庭人頭落地。
明明昨日,他們還在獵場飲酒樂,君臣盡歡。
不過一夕之間,謝黨吏便一副“風雨飄零,大廈將傾”的慘狀。
文武百都在試探崔玨的態度,看他是會拿這些開國勳臣下手,還是會網開一面放過。
但很顯然,崔玨素來就是個暴戾的子,他眼裏不下沙子,不過橫眉沉目,厲喝一聲“該死”,手中奏折便重重拍到了裴元的臉上,直將那張素淨的臉砸出一道淋漓線!
裴元臉上傷,痛得俯首,大呼冤枉。
但崔玨充耳不聞,只疾步踏下玉階,痛罵出聲:“大膽裴元!朕念及裴氏世代簪纓,與你委以重任,偏你半點不得先祖‘竭智盡忠、赤心報國’的忠烈風,竟幹起這等鑽營貪墨的劣事,你當真無地,面見裴氏列祖列宗!”
裴氏曾也是吳東崔氏的家臣部曲之一,一直對崔氏鞠躬盡瘁。
只是數百年過去,裴氏沾得崔氏的恩澤雨,也慢慢盤踞建業郡的族門閥,就此自立門戶,與崔氏疏遠。
可以說,沒有崔家,便沒有裴氏今日崢嶸。
知道這一重往事的老臣,猜測崔玨當庭痛罵裴氏,除了懲治裴元以外,也有故意禍水東引,牽連謝氏之意。
畢竟裴元背棄崔氏,轉投謝黨,對謝修明忠心耿耿,也有背主之嫌。
也就是說,崔玨痛懲裴元,除卻“警示百,以昭炯戒”的深意,可能還有告誡在場諸君的念頭——如若背叛崔氏,了背主的狗,定會死無葬之地!
因天子震怒,朝堂登時跪了烏泱泱一片臣子。
謝修明麾下的吏挨打,他既為黨羽,自要幫忙求,免得令旁人寒心。
思及至此,謝修明袍跪地,同崔玨陳求饒:“陛下,裴尚書多年為,一向忠于職守,竭誠盡節,絕無可能知法犯法。此案疑點重重,還請陛下明察。”
聞言,崔玨掃視群臣,如鷹瞵鶚視,目銳利地道:“他若是個忠的,怎會除卻一句‘冤枉’,再辯不出其他?罪臣裴元荒酒事,喜奢樂近,已不是寥寥數次,朕念其忠義,已過數次奏折,偏他屢教不改!如今釀大禍,丟盡士族面!朕為國立,自不能再容包庇!倒是謝相公……謝氏自詡詩禮傳家,今日竟也能容此等謀為不軌、欺君罔上的惡事發生?!謝修明,你莫非是弄權太過,忘本了麽?!”
崔玨橫眉冷目,腔怒意洶湧,額角亦浮起虬結青筋,分明是被這些社稷蠹蟲給氣得狠了。
他竟直呼老臣姓名,與謝相公撕破面,這般君臣不睦的模樣當真罕見至極。
衆人面面相覷,安靜得如同鵪鶉一般,無人再敢為裴元求。
甚至連謝修明也老眼微睜,直呼:“陛下冤枉,臣等對崔氏一向忠心耿耿!”
謝修明泣聲喚出這句話後,便久久無言……他覺出不對,心知崔玨終是沒了耐。
而謝氏利用那等文字獄,也無法得崔玨低頭,迎娶謝清菡,可見他是存了心要對抗謝氏……
狗急跳牆,謝修明終是到了崔玨的逆鱗。
崔玨已是氣急敗壞,他不管不顧,妄圖將他們謝氏當殺一儆百的那只,用于告誡臣工,待崔氏要忠心耿耿,切莫步謝氏後塵。
他怎能讓崔玨如願!
謝修明垂眉斂目,忍下屈辱,心中怒罵:崔玨,狂妄豎子!安敢如此欺辱士族閥閱!此子淪為庶族走狗,屢次卸磨殺驢,早已犯下衆怒,若無世家襄助,他絕無可能坐穩這一把無上王座!
謝修明的手掌掩在寬大飄逸的袍之中,漸漸蜷曲拳,心中已有了計較。
謝氏不能再忍下去了。
-
崔玨今日的邪火發得莫名,許多臣子們揣測不得上意,便去陳恒面前轉悠,想從他口中挖出一二來。
陳恒剛在輕騎大營裏練完兵馬,還沒來得及奔赴崔家塢堡,半道就被人攔下來了。
他為武將,平時無事,無需上大殿杵著,今日聽聞這一通狀告,還當是崔玨有什麽大作。
沒等陳恒勒馬停下,遠遠便見崔玨換了一幹淨整潔的青袍,騎著赤霞緩步下山。
“陛下,你上哪兒去?”陳恒揚起馬鞭,高聲攔住他。
崔玨手挽韁繩,聞言掠去一眼:“何事?”
陳恒與崔玨相識多年,雖然知道崔玨老謀深算,城府深不可測,可他與崔玨相識許久,還是能從那一張冷冰冰的死人臉上瞧出一些端倪。
眼下湊近了看崔玨,卻發現崔玨極為沉得住氣,并沒那麽不高興,也有點不著頭腦。
又見崔玨夜深出行,且剔除了腰上玉佩,發間玉冠,僅用江綠發帶松散束發,端得一派清爽雅致,料峭風骨,可見是要私會佳人。
陳恒意味深長地道:“你要去找蘇妹妹?”
崔玨漠然不語,只看了一眼遠高懸的月亮,道:“無事的話,且讓一讓道。”
這是見忘友,半點都不想和他講話了。
陳恒氣不打一來,他忍了忍,問:“今兒怎麽想著發落裴元?”
崔玨淡道:“有罪自要懲之。”
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陳恒不好再說什麽。
他問不出七七八八,只能側讓行。
崔玨半點不願耽擱,輕磕一下馬腹,催促赤霞快些出城。
陳恒倒是想追去瞧一瞧熱鬧,但想到崔玨生氣時六親不認,他還是管閑事較好。
只是不知何時,蘇梨才肯松一松口風,容崔玨將人帶回旁安置,就是偶爾來塢堡小住一晚,也好過一國之君每回夜裏都跑出門,像個姘頭一般,同人在外私會。
-
蘇梨回到梅花村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有兩天沒回家,回去的時候還上菜市裏買了點米糕、棗泥餅子,如此混著那包冬瓜糖,一起遞給圓哥兒嘗,就不會顯得太過突兀。
牛車剛到家門口,胡嫂便大聲喊了句:“是三娘回來了?”
蘇梨笑著應下:“是我!你們吃飯了沒有?我買了點吃食,大家一塊兒嘗嘗。”
胡嫂忙洗了手,過來幫提東西。
聊了三兩句閑篇,胡嫂像是想起什麽似的,對蘇梨笑道:“忘記和你說了,你弟弟來瞧你了!”
“弟弟?”蘇梨怔忪片刻,顯然沒反應過來。
很快,屋裏響起一聲高有力的“阿姐”,辨明音,方才出一喜:“阿,你來了!”
林從屋裏頭竄出來,手裏還掰著一只張牙舞爪的螃蟹,可見剛才在院子裏頭幫胡嫂做飯呢!
小夥子從前在匪寨裏當家,後來又到軍隊裏歷練,又和蘇梨住過一陣子,幾乎是阿姐喂什麽,他吃什麽,如今長得人高馬大,看著也孔武有力。
林有大半年沒來瞧蘇梨,難得回來一趟,自然要好好買點吃食犒勞阿姐。
這一筐新鮮的螃蟹,便是林從漁村特地運回來的,專程給蘇梨嘗嘗鮮。
蘇梨與林的關系親近,在外居的三年,唯有這麽一個親人待在邊。
許久沒見林,心中激不已。
蘇梨剛要從牛車上跳下來,一年輕人結實臂骨,也好看看他變壯了沒有。
甫一出手,蘇梨的後,竟響起了幽冷低沉的呼喊。
“三娘……”
男人的嗓音清冽如冰,沙啞而涼薄,極為好聽。
蘇梨分辨出音,心中一驚,詫異地回頭。
看到四合院外,站著另一名形廓冷冽森然的男子。
正是臉不善的崔玨。
不知為何,蘇梨一見到崔玨,腦海中便憶起昨夜那場纏綿悱惻的房.事。
也是被崔玨那張秀致豔絕的臉蠱,方才犯下如此大錯。
竟容他覆。
將那些積攢多年的雪沫,一團團疾濺進這兒。
蘇梨忽覺小腹發酸,腳底也綿。
蘇梨下意識按了下布裏滿是青紫指痕的纖腰,又想到今日的形實在有點不對勁。
怎麽就讓林和崔玨對上了?
蘇梨方寸大。
林深知蘇梨在三年前被崔玨囚,避他不及。
蘇梨分明已經逃離魔爪,在外躲藏了整整三年,還是和崔玨不清不楚地攪和在一起,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蘇梨剛要解釋,林已經上前一步,將護在後。
林擡臂,用隔開兩人,阻攔崔玨的進犯。
林回頭,溫聲安:“阿姐別怕他,我會保護你的。”
蘇梨的視線瞬間被一襲高大影遮蔽,心慌意,趕忙探出頭,看了崔玨一眼。
果不其然,男人的臉又黑沉了一瞬。
崔玨久立不,他死死盯著蘇梨,似要從的臉上瞧出一星半點兒的慌與無措。
偏偏蘇梨只是驚訝,并無虧欠愧怍的神。
崔玨通涼,直覺有怒意上湧,磅礴的緒如石一般沉甸甸的抑口,幾乎令人難以息。
今日崔玨當庭與老臣們對峙時發的火,都沒有此刻難耐沉悶。
男人墨瞳森然,不辨喜怒。
許久過後,崔玨還是朝著蘇梨走近一步,寒聲道:“三娘,過來。”
崔玨靜靜等候,一言不發。
他盼著蘇梨能選擇自己。
唯有如此,他才能按捺下那些已然浮出的濃重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