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晉江首發
第九十三章
蘇梨, 你疼不疼……
不知為何,崔玨問出的這句話,猶如一支鋒銳無雙的箭矢, 直刺蘇梨冰封已久的心口。
塵封多年的冰殼碎裂渣,心髒裏的鮮倏忽開。
蘇梨遍鱗傷, 雖疼,上的卻很鮮活。
呆呆地凝自己的腰腹, 明明傷口已經愈合, 可還是作痛。
恍惚間, 蘇梨好似又回到了那個冰天雪地的夜晚。
蘇梨又了那只凍僵了的野雀。
但好在,不再到冷。
漸漸回溫,渾散開戰栗, 眼眶也開始發燙。
偌大的寢屋,沒有旁人, 唯有燭火,榻上一雙相擁的男。
隨後,蘇梨的鼻腔泛酸,頭哽咽, 大顆大顆的眼淚滾落。
蘇梨竟開始像個孩子一般哭泣。
孩滾燙的淚珠落,滴在崔玨的手背,溢進他的襟, 燙到了他的膛。
崔玨的口也仿佛被那一滴淚灼傷,鹹痛鑽心腔,如同凜冽刀鋒刺肺腑,剜去,疼得他眉峰皺。
崔玨驍勇善戰,便是持劍上戰場, 也鮮有遇刺傷重的時刻。他不知痛徹心扉是何等滋味,今日淺嘗冰山一角,方知其中苦味……原來這般疼啊。
崔玨虛虛摟著蘇梨,一時之間犯難,他不知是該抱,還是該松開。
崔玨從來喜歡蘇梨在榻上落淚,可看今日因他一句絮語而落淚,又頗為無措……他也有不會的事,他不知怎麽幫蘇梨止住眼淚。
“蘇梨,別哭。”崔玨抿,他下頭泛起的意,掀被上榻。
崔玨將蘇梨抱到懷中,又扯來被,作輕地裹纏住,仿佛要用這些溫暖之,護住這個哭得不能自已的小娘子。
“便是無子又如何?往後不論過繼,或是背著人收養,我總能教養出一個志潔行芳的孩子,你不必煩憂此事。”
“蘇梨,你莫怕,日後無人能再傷你。”
“凡是行惡之人,殺便是,不必因他們落淚……”
蘇梨不知該如何回答崔玨,也不知自己在哭什麽,只是瞪大杏眸,任由眼淚啪嗒啪嗒地落。
從來待人都是笑臉相迎,不想在任何人面前怯。
因知道,哭是無用的事。
的命運,不會因的膽怯,因的悲傷,而産生毫變化。
只是許久沒有哭過。
自蘇梨被接進高門世家,沒有人真心實意問過疼不疼。
蘇梨要故作堅強,不能將這些惡事告訴祖母。
蘇梨要庇護朋友,也不能將心中煩憂同秋桂傾訴。
連累了太多人,背負了太多債。
因不乖巧、不懂事,讓家人跟著苦……
蘇梨只是不想再有那麽多虧欠,只是想好好活著。
直到崔玨問——蘇梨,你疼不疼?
疼啊,當然疼啊,怎麽會不疼啊!
蘇梨的雙手攥拳,杏眼赤紅:“我很疼、很疼、很疼……崔玨,我從未這般疼過。”
“我不知道,為什麽就只有我這麽疼。”
蘇梨心中有怒意上湧,燒得頭昏腦漲。
蘇梨想起很多很多以前的事。
七歲的時候,被接進蘭河蘇家,當的小三娘。
蘇梨戰戰兢兢,一心想當好這個高門貴,如此才能保下祖母一命。
家中的大哥二姐知道不是蘇荔,連話都不肯同說,甚至嫌棄蘇梨出鄉下,過的桌椅髒,不許上桌吃飯。
每到年關,蘇梨便會被關在那一間昏暗的寢室裏。
因蘇家親眷太多,嫡母怕蘇梨的事敗,只能待養大一些,容貌長開一些,再帶出去見人。
蘇梨嫡母冷落,自然也不得家中僕從看重,屋裏的炭火早已用盡,連個暖手的湯婆子都沒有。
隆冬臘月,蘇梨凍得瑟瑟發抖,手上凍瘡也開始發,麻麻地疼。
蘇梨卷著被褥坐到門邊,寒風自上鎖的門。
蘇梨太矮了,看不到煙火,只能隔著高高的紅木窗欞,專心聆聽屋外此起彼伏的煙花竹響。
各院都得到了賀歲的花錢,大哥和二姐還有嫡母給的紅包。
他們熱熱鬧鬧,歡聚一堂。
唯獨舍下蘇梨。
倒也正常,因本來就不是蘇家人,是個冒牌貨。
可蘇梨本該回自己的家,也很想出門去看煙火,想和祖母一起圍著暖竈,吃一碗酸湯餃子。
八歲的時候,蘇家二姐把周氏剛裁的一羅雲綢扯壞了。
綢緞昂貴,二姐怕挨母親的罵,便將此事嫁禍給蘇梨。
二姐說,蘇梨不過是鄉下來的小丫頭,眼皮底子太淺,明知不是自己的東西,還手腳,甚至想要的頭面首飾。
周氏心疼那一匹滿繡的綢緞,又不喜蘇梨一個外來的丫頭,故意擺小娘子的架子。
“反了你!”怒火攻心,竟往蘇梨臉上摔去一記耳。
啪。
蘇梨挨了打,半張臉都是木的,耳朵也嗡嗡作響。
的角沁,第一次眼中生出恨意。
蘇梨的目灼灼,死死盯著周氏,道:“我的確家貧,可我不會東西!”
想吃什麽、想喝什麽,從來都是拿野果野菜、山中藥材去換,或者幫人跑務農……從來沒有幹過這些狗的事。
但蘇梨高門深宅,在這裏,主母便是高不可攀的天。
蘇梨膽敢頂撞周氏,當然要一番調教。
孩家的面重要,周氏怕崔家人看出來,不敢再掌摑蘇梨,只能用細的藤條皮鞭,狠狠打的後脊、大.。
如此一來,便能保證蘇梨吃到教訓,又不至于讓旁人看出端倪。
蘇梨上沒一好地兒,疼得要命,卻不肯低頭認錯。
蘇梨跪在寒冷的雪地裏,膝蓋紅腫,已經凍到麻木。
蘇梨支著頸子,肩負雪絮,不願服輸。
昂首,如同一只引頸就戮的鶴。
尚存料峭風骨。周氏管教不好,只能冷笑兩聲道:“你倒是個骨頭,只可惜你祖母的骨頭沒那麽……”
蘇梨一聽這話,心髒頓時被人抓了。
的臉蒼白,幾乎沒有猶豫,咬牙膝行兩步,抓著周氏的袖,苦苦哀求:“母親,你不要罰我祖母……”
“滾開!”周氏甩開,任遍鱗傷倒在雪裏。
蘇梨再度爬起,抓住周氏,忍下屈辱,含住眼眶的淚,說出許多違心的話。
“是我……了二姐的首飾,是我想試那一件裳,是我眼皮底子淺,母親饒我一回……”
開始認輸,開始認命。
十歲的時候,蘇梨學會不再落淚。
以笑容示人,開始私藏一點微末銀錢,開始做逃出世家高門的夢。
坐在銅鏡前,盯著鏡子裏那張初見雛形的人臉,義無反顧地舉起了簪子。
尖銳的發簪刺進下頜皮,鮮剛滴落地面,秋桂便尖一聲,上前抱住的手臂。
“三娘子,你不能這樣……三娘子,都會好起來的。”
蘇梨放下發簪,面無表地敷藥、止。
好似毀了這張臉也無用,始終無法逃出生天。
十二歲的時候,蘇梨被迫頻繁出蘭河郡小崔家。
要備嫁,要討好婆母,也要遠遠與那位素未謀面的丈夫接。
蘇梨從來沒有和崔銘說過話,每次去見他,都只能站在院外請安。
蘇梨聞到了濃郁的藥味,以及男人持續不斷的咳嗽聲。
婆母罵晦氣,每回來家中,都會讓的兒子加重病。
蘇梨默不作聲,的魂魄好似不在軀殼裏。
到悲傷,覺得難過,的後半生,是不是就只能在這一座院子裏待著?要時刻煎藥,侍奉婆母,伺候病膏肓的夫婿……直至躺進棺材板的那一刻。
可是,現在的已經二十歲了。
沒有被困在蘭河郡,沒有當小崔家的兒媳,不曾與祖母、秋桂失散,活得好好的,不必看任何人的臉。
蘇梨從那些沉疴舊夢裏醒轉。
真切知曉,自己此刻仍然活著。
蘇梨淚眼朦朧,杏眸漸漸清明,看到圈著的琳瑯玉骨,順著那只結實健碩的手臂,向擁著的男人。
“崔玨。”
蘇梨蹙眉,靜靜凝視崔玨,等他回應。
崔玨見止哭,似是松了一口氣,他輕的臉,問何事。
蘇梨久久不答。
靜靜看他清雋秀致的臉龐,看他深拓烏邃的眉宇,看他因的一聲低喚,而浮起脈脈的眼。
有一瞬恍惚,有點難過,又有點歡喜。
從無涯的噩夢裏逃出來了。
不會再被關回去了。
蘇梨大哭了一場,上的枷鎖,好似都隨著這些眼淚,悉數破碎了。
這一次,崔玨手擁,終于不再掙紮了。
蘇梨的眼睫輕,低聲說:“我想回去見祖母和秋桂,我想吃酸湯餃子了,我還想不被人打擾,安靜地睡一會兒。”
“好。”崔玨幫拭去早已幹涸的眼淚,許是怕蘇梨沾淚睡,又取來浸了的帕子,幫細致地了臉。
蘇梨的外被褪下,鑽進滿是沉香的薄被裏,沉沉閉上眼睛。
蘇梨累了,好久沒有這麽安心地睡。
知道,守在旁之人,是一只殺人如麻的豔鬼。
可豔鬼橫刀向外,他護周全,他不會殺。
蘇梨盡可安心睡。
這一覺,蘇梨又回到了蘭河郡。
端坐在高牆之中,仰頭看月亮。
規規矩矩,雙手疊于膝蓋,不敢彈分毫。
這是困了蘇梨許多年的夢魘,逃不出去,只能如同從前的每一場夢那般,仰頭著皎潔的星月。
在等,等到哪一天,死在院牆裏,連夢都不做。
沒一會兒,朱門被人猛然踹開。
門外橫遍野,刀劍影。
山風拂面,挾帶一陣冷的氣。
山海間,一名黑獵獵的男人,持劍玉立,雪胎梅骨,如妖邪魑魅。
他的袍浸滿濃烈鮮,催人作嘔。
男人的臉頰沾,如同蜿蜒于玉理的蛛,詭譎妖冶。
許是看到了蘇梨,他擡起一雙清冷眸,眼尾狹長,朝出手。
“既然無人能困住你了……要不要跟我走?”
蘇梨怔忪不語,無措地看著這一幕。
明明應該害怕,應該戰栗,卻不知為何,忽然噗嗤一聲笑開。
蘇梨沒說好還是不好,只是拍了拍的擺,了個懶腰。
蘇梨整理好,目堅毅,背對高門,義無反顧地奔向院外的孤月。
那一座宅子,因蘇梨的離開,燃起熊熊烈火。
猩紅的火,燒在蘇梨後,火焰無地吞噬了那一座宅院。
朱門盡毀,如同囚雀的竹籠,一齊破碎。
蘇梨心中平靜。
一次都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