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風高。
書房外的青石階上凝著薄霜,映著慘淡的月。
沈硯卿踏著月而來,玄常服的下擺沾了夜,在石板上拖出幾道暗痕。
他一眼便看見案后披頭散發的年輕帝王。
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蟠龍柱上,神扭曲如同鬼魅。
還未踏書房就看見瘆人的一幕,沈硯卿忍不住問李德全。
“陛下這是什麼刺激了?”
李德全佝僂著腰,燈籠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影:“北疆王上了個奏折,說將北疆公主獻給皇上。”
“皇上一看見那奏折上的字,立馬就把奏折扔了。”
“誰知太后娘娘恰巧來看皇上,那奏折落在了太后娘娘的腳邊。”
李德全還很是無奈:“這般巧合,太后娘娘自然是看到上面的字了。”
沈硯卿按了按眉心:“太后娘娘又催皇上廣納嬪妃是嗎。”
他用的是肯定句,無聲嘆了一口氣,他道:“煮一壺清茶來。”
“再上點腌牛。”
“是,大人。”
沈硯卿沒有克制放輕腳步,大步流星地走進書房,自顧自地落座。
他也不說話。
等到李德全讓小太監們送來清茶,腌牛和一壺梨花白時,沈硯卿才開口。
“喝嗎?”
寂靜的深夜里,龍椅上的帝皇雙眸亮了一瞬,徑直走了過來。
皇帝看了一眼桌上的吃食,訕笑一聲:“李德全那老東西,從來都是做多不做。”
“就連阿硯你,都是他自作主張請進來的。”
“想來阿硯也知道不是我讓你來的。”
沈硯卿勾了勾:“知道。”
兩人不僅是君臣,更是多年的摯友。
說真的,坐到這個位置上,每天都是爾虞我詐。
也只有在沈硯卿面前,他還能放松一會,當自己是一個年郎。
夜風穿廊而過,吹得燭火搖曳。
沈硯卿抬手為皇帝斟了一杯梨花白,酒傾瓷盞的聲響清泠如玉碎。
“旁人如我們這般年紀時。”
年輕的帝王忽然開口,目落在遠宮墻上的一彎殘月上:“應當是什麼模樣?”
不等回答,他又仰頭飲盡杯中酒,結滾間,有幾滴順著下頜落,沒明黃領。
“定是鮮怒馬,意氣風發的模樣。”
“走起路來,連影子都比旁人拔三分。”
他說完,自己先嗤笑一聲,指尖挲著杯沿:“偏偏我與阿硯,坐在這個萬人求的位置上,倒像是...”
“像是被金籠困住的鷹。”沈硯卿淡淡接話:“進退兩難,皆不隨心。”
皇帝一怔,隨即大笑:“好一個進退兩難,皆不隨心!”
他笑著笑著,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有時候我批折子到三更天,抬頭看見鏡中的自己,竟覺得十分陌生。”
“這滿面倦容的人,當真是當年那個在花園里桃子的李九郎麼?”
沈硯卿目微。
已有多年沒聽人喚過皇帝的小字了?
先帝去后,這世上記得“李九郎”的,恐怕只剩他和太后兩人。
“一個帝皇,一個首輔。”
“竟是都不能隨心所。”
皇帝的話很輕,落在心頭仿佛泰山頂,讓人不過氣來。
不能隨心所嗎?
確實。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案牘勞形,為了這大周的百姓能安居樂業,沒有一刻是為了自己而活。
試問誰能覺得暢快?
唯一能夠排解心中煩悶的時刻,就只有現在這種,將人都屏退,痛痛快快,無所顧忌地說一說話。
以為只要登頂,就能獲得自由,天真!
沈硯卿沉默著,他何嘗不是如此。
“阿九,我們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皇帝登基后,他再沒有喚過這個稱謂。
這是第一次。
皇帝輕嘆,指尖蘸了酒,在案幾上畫了個圈:“阿硯可還記得,我們十四歲那年溜出宮,在城南吃的餛燉?”
沈硯卿眼底浮起點點笑意:“記得。”
“陛下吃了三碗,最后賒賬被老板娘追了半條街。”
“那餛燉的滋味,我記了幾年。”
皇帝忽然攥酒杯,眼底閃過痛苦:“可如今就算是同一碗餛飩擺到面前,我也得先讓太監試毒。”
夜風驟急,吹熄了最近的一盞燈。
明明滅滅的燭火中,沈硯卿的聲音格外清晰:“我昨日路過城南,那家店還在。”
“哦?”
“那老板娘添了個孫,取名'如意'。”
一陣沉默。
如意,好意頭,好名字。
沈硯卿取出一個油紙包:“油餅。”
油紙展開,出金黃的餅皮,芝麻香氣混著桂花的味道瞬間盈滿書房。
皇帝眼睛一亮,抓起一塊就咬:“你竟有這個?”
“臣記得,先帝駕崩那晚,陛下說過…”
“這輩子只怕是再也吃不到熱乎的油餅了。”
他要一輩子困在這金黃的牢籠里,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君王。
皇帝咀嚼的作突然放緩:“難為你記得。”
沈硯卿看著對方腮幫鼓的模樣,恍惚又見那個為半塊糕餅與他喋喋不休的年。
只不過是命膳房做的一個普普通通的餅罷了,也能讓兩人慨頗多。
“這是膳房做的吧?”
皇帝突然問,這個時辰,怎麼可能還有小販在賣這個。
沈硯卿“恩”了聲:“我覺得陛下今晚可能會想吃。”
他來時,想過很多種畫面,唯獨沒有想過,會看見一個頹然的李九郎。
皇帝深吸了一口氣,指節無意識地敲擊著案幾,那枚象征皇權的玉扳指在燭火下泛著冷。
“母后讓我納妃子。”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自言自語。
沈硯卿沒有接話,只是將梨花白輕輕推過去。
他知道皇帝此刻需要的不是勸解,而是一個能讓他把話說完的人。
“可我對大臣們的兒,沒有一點興趣。”
皇帝忽然嗤笑一聲,眼底全是厭惡的緒在翻涌著。
“們看我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件能宗耀祖的件,而不是在看一個人。”
“阿硯,你還記得我們年時在花園里說過的話嗎?”
“那時候我說,將來若做了皇帝,定要娶一個真心喜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