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34】/首發
暮沉沉, 謝家小院門口的紅燈籠亮起。
本該是充滿歡聲笑語的喜宴,此刻門前一片森森冷肅,賓客們宛若驚弓之鳥, 挨個在門口登記, 又按了手印,才你挽著我, 我攙著你,戰戰兢兢離開這場非比尋常的婚宴。
哪怕那位灰青常服的侍始終微笑著,仿若熱心鄰朋提醒道:“口舌多禍事, 謹言慎行方是長壽之道。”
可他是閹人啊, 這種無之人在話本裏, 最是心狠手辣,無惡不作。
話落到耳中, 就如那催命閻羅在獰笑:“若敢多, 小命休矣。”
賓客們肚子發地散去, 本就淩的院落, 愈發寂寥蕭條。
謝無陵站在堂屋門前, 量定做的大紅喜袍襯得他姿拔,只那張俊秀臉龐再沒了白日打馬迎親的春風得意,漆黑狹眸一錯不錯盯著那門窗閉的堂屋。
龍蠟燭點起, 他清楚看到那投在窗前的影子。
那本該是他與娘的婚房。
本該是他們的龍花燭。
可著大紅雙喜的窗戶上,倆人的影疊在一起——
不知是站在一塊兒, 還是……抱在一起。
大紅袍袖下長指攥,手背青筋凸起, 謝無陵只覺一團火氣在膛灼燒, 恨不得沖進去將那小白臉揪出,摁在地上狠狠揍一頓。
可他不能。
常六爺的掌心重重摁在他的肩, 低聲音,語重心長:“你這小娘子份不一般,既有侍,又有甲兵……你可知就是崔府臺家,都用不上侍!”
足見那新媳婦份之貴重,沒準是個皇親國戚之類。
“阿陵,我知你憋屈,可形勢比人強。你若逞一時快意,莫說你一人不保,今日來了婚宴的街坊鄉鄰,怕是也要被殃及。”
到掌心下那憤怒臌脹的,常六爺嘆氣:“等那小娘子談完出來吧,事不驚,應當很快便有論斷。”
謝無陵不語,仍是靜靜看著窗臺那兩道疊的影。
腦中一會兒閃過在土地廟時,戴著紅蓋頭怯怯與他道,待到夜裏就知道了。
一會兒又閃過昨日在榮華閣,那小白臉與他爭奪那枝掐玉蘭花時,說是要買回贈予他家中眷。
他家中既已有眷,為何又來糾纏他的?
窗前那兩道影總算分開,一前一後朝門邊走來。
總算談完了。
“吱呀”一聲木門推開,謝無陵立刻直,大步沖去:“。”
可那一襲灼灼紅的娘子,卻低下頭,避開了他的眼。
謝無陵的心,忽的就沉下去。
往下墜,仿若沒有盡頭。
“。”
男人的喚聲再次響起,卻再不似從前那樣慵懶含笑,而是著幾分試探的小心翼翼。
像怕被拋棄。
沈玉的鼻尖陡然酸起來,死死掐著掌心,低著頭,不敢看。
怕對上那雙永遠熾熱明亮的眼,會心,會失態。
而事到如今,心無用、失態也無用,只會局面變得更糟。
可謝無陵還是沖了過來:“,你怎麽樣?他可有欺負你?”
手還未到沈玉的角,一道白影輕晃。
裴瑕將沈玉護在後。
而後兩名帶刀甲兵上前,一左一右將謝無陵架起,呵斥:“再敢冒犯貴人,格殺勿論!”
“去你娘的!”謝無陵漲紅一張臉,力掙紮:“是老子的媳婦兒,你們給老子松開!”
他本就生得高大魁梧,又渾好力氣,便是訓練有素的兵甲衛一時都難以按住他。
榮慶使了個眼,另兩個甲兵上前去,一個牢牢勒住謝無陵的脖子,一個用力抱著他的腰。
“你們這群狗雜碎!”
謝無陵一時被四個大漢控制著,彈不得,睜著一雙緋紅的眼,狠狠瞪著那仿若不染塵埃的白袍郎君:“有本事咱們單打獨鬥,以多欺,算什麽好漢?”
裴瑕乜著他,面無表。
不可否認,這人的確長了一張好臉。
昨日買花時,哪怕囊中,他仍是自掏了腰包買下那枝絨花。
再看這院中種種布設,還有寢屋裏那些勉強算得上“風雅”的屏風、盆栽、香爐……
足見他待玉娘,的確有幾分真心。
然這樣一個滿口污言、鄙無文之徒,玉娘自養在錦繡堆裏,如何能忍與這種人共一片屋檐?
方才竟還說,是自願嫁于他?
想到說這話的懇切,裴瑕眸一暗,擡起手,攬住沈玉的肩。
掌下的子似了下,他側眸,看一眼。
沈玉滿目驚愕。
裴瑕這人一向克己複禮,哪怕新婚那一陣,也從未在外與顯出親近。
可這回重逢,短短小半個時辰,他竟主攬了三回。
這次,更是當著這麽多外人的面。
直覺他有點不一樣了,然不等細想,謝無陵那邊見著裴瑕的作,霎時惱怒大喊:“混賬,誰許你我媳婦的,你他娘松開!”
到懷中人也在輕掙,裴瑕眸輕,攬著長臂不聲地收得更。
“你的媳婦?”
他面冷淡,語氣也淡:“玉娘尚在襁褓時,便已許我為妻,我與乃父母之命妁之言。”
他瞥過這一院混,薄輕啓:“你這,算什麽?”
謝無陵噎了下,而後煩躁道:“若不是你砸場子,老子早就和拜完天地了!”
這小白臉高人一等的姿態實在可恨,再看他攬著沈玉的模樣,謝無陵咬牙,如亟待掙破囚籠的困,蓄力待發,中都發出嘶啞低吼。
一旁甲兵見狀,也都嚇了一跳,這人力氣怎的如此大?還有那不要命的狠勁兒,實在駭人!
“來人,給我住!住!”
榮慶也嚇了一跳,忙往門邊退去,又看向裴瑕:“裴郎君,莫要與這種人白費口舌,還是快快帶夫人上車吧。”
“我看誰敢帶我媳婦走!”
謝無陵暴喝,陡然發一陣蠻力,竟真他將那幾個甲兵甩開。
榮慶大驚:“快,快摁住他!都愣著作甚,拔刀,拔刀啊!”
“唰”“唰”幾聲,刀鋒出鞘。
沈玉見狀,再無法置之不理,急急喊道:“不許,都不許傷他!”
可那些甲兵哪聽的,紛紛看向慶榮,慶榮則是看向裴瑕。
“守真阿兄。”
沈玉嗓音抖著,雙頰雪白:“你方才答應了,不會傷他。”
裴瑕垂眸:“是他先手t。”
沈玉忙朝與一衆帶刀甲兵對抗的謝無陵喊道:“謝無陵,住手,你住手!”
謝無陵一頓,扭頭看。
一個不防,就被甲兵踢了膝窩,高大形一晃,險些跌在地上。
沈玉心下猛地一跳,也顧不上大家夫人的風姿儀態,瞪那甲兵:“誰許你他的!”
那甲兵哪見過這樣兇悍的世家娘子,一時怔住。
一旁的常六爺見場面好歹穩住了些,連忙上前扶謝無陵:“你莫沖,莫沖!”
謝無陵不語,漆黑狹眸牢牢盯著沈玉,似著幾分幽怨:“。”
沈玉也知他這子,不說明白,定不會罷休。
心緒複雜看了他一眼,轉與裴瑕道:“讓我勸勸他。”
裴瑕眉心輕蹙。
沈玉扯住他的袖子,仰起臉,烏眸閃:“只當我求你。”
求他。
為了個外頭的男人。
裴瑕盯著那揪著袖角的纖手,默了兩息,道:“一刻鐘。”
“好。”沈玉低頭拭了拭眼角。
榮慶上前,躬道:“為著夫人清譽,還容許奴才作陪。”
沈玉一怔。
裴瑕掃一眼,又看了眼那一襲喜袍的高大男人,淡聲道:“有勞汪。”
松開沈玉的肩:“去吧,說清楚就回。”
沈玉知道裴瑕已足夠寬容。
換作旁人,怎會容許自己的妻子與外男獨?何況這外男,差點與他妻子拜堂親。
寢屋門敞開著,榮慶就垂著手,站在門邊,面朝裏。
謝無陵見狀,不甘磨牙:“這是老子家,老子反倒要被盯梢?”
沈玉往裏走,輕嘆口氣:“別計較這些了。”
聽到開口,謝無陵的注意力立刻從門口收回,完全放在上。
灼灼紅燭下,發髻高盤,著鎏金釵和紅絹花。
耳邊是一對金耳環,新炸的金子亮閃閃,果真如他想的那樣,戴在上,愈發襯得雪白,無雙。
可惜他手頭餘錢只買的起一對金耳環,不然再買條金項鏈、金釵、金鐲,戴滿一,珠寶氣,肯定得和瑤池仙子般。
不過就算沒有那些裝飾,現在的,也已得他挪不開眼。
方才的戾氣通通消解般,謝無陵眸下,凝著他的新娘:“,你今日真好看。”
沈玉聽他這話,再對上那雙熱忱明亮的眼,鼻子一酸,又想哭。
偏過臉,深深吐了好幾口氣,才下心頭翻湧的酸,啞聲道:“他給我們的時間不多,我撿要的與你說……”
也顧不上坐,就與他面對面站著,將的份來歷,言簡意賅說了遍。
其他都沒瞞著謝無陵,只說到落難原因時,餘瞥了眼門口那侍。
到底涉及裴氏一族名譽,在不能確定幕後黑手是王氏之前,沈玉只道:“有小人作祟,害我與府中走散。”
稍緩了緩,認真看向謝無陵:“我會跟他回去。”
謝無陵聽罷的來歷,倒也沒多驚訝,與他猜想的,差也差不多——反正都是他從前不敢肖想的人家。
但聽到沈玉要隨著那人離開,他臉僵住:“那我呢?”
他腳步上前,“,你不要我了?”
剎那間,心口著的酸蔓延整個前,沈玉咬著。
知他有多期待這場婚禮,更知他有多想娶。
然造化弄人,如今的局勢,也無能為力。
不能再心了。
想,再心下去,只會害了他。
“多謝你這兩月來對我和孩子們的照顧。”
沈玉出一抹客氣的笑,著他:“但我郎君已經尋來了,我自是要隨他歸家的。你放心,你幫了我,他會奉上厚謝禮……”
話未說完,謝無陵擡手摁住的肩,深深進的眼:“老子要謝禮做什麽?老子只要你。”
沈玉心尖一。
餘瞥見門邊的侍擡眼往來,忙掙開他的手:“不得放肆。”
見他愣怔,終是有些不忍,低聲音:“謝無陵,你冷靜點!”
攥著擺,烏眸沉靜著他:“你可知曉,若是尋常世家婦,落到我這種況,被夫家尋到了,會是什麽下場?”
謝無陵濃眉蹙起,聽到平靜道:“你和我都得死。他們自有一百種方法讓你死,而我帶回去浸豬籠,或是一杯毒酒、一條白綾。更狠辣些,一切知曉這件事的,都會被封……”
沈玉眼底的漸漸沉下來,訥訥道:“你我還算走運。”
是被裴瑕尋到。
他既行君子之道,不予計較,亦不能得寸進尺。
“謝無陵,對不住……”
沈玉想與他出一抹笑,可角才牽起,淚就盈滿眶:“你這樣好,定會遇到比我更好的小娘子……”
再想祝福,卻已泣不聲。
謝無陵間發,嗤道:“才沒有比你更好的小娘子。”
他的,就是這世上最好的。
他上前,想替拭淚。
門口傳來重重一咳,侍細長的嗓音響起:“裴夫人,一刻鐘到了。”
屋倆人皆是一怔。
一刻鐘竟這樣短。
沈玉低著頭,再不敢看旁之人,又低低說了聲“對不住”,便急忙出了屋。
謝無陵站在原地,看著那對熱烈燃燒的龍喜燭愣了許久,才回過神。
“!”
他快步追出去,院已不見了那抹窈窕的紅影,再往外追。
巷子前,甲兵們拔著刀攔在他前。
“勿要傷他。”
泠泠玉質的男聲響起,謝無陵擡眼,便見那一抹翩然白。
裴瑕站在巷口,如玉臉龐仍是清冷,只那雙幽深狹眸直視著他:“你若是個聰明人,應當知道,此時停下,于大家都好。”
“都好?呵。”
謝無陵直起,冷冷睇著他:“原來名滿天下的裴氏君子,竟是個連自己媳婦都護不住的廢?當初被小人陷害,一個小娘子帶著孩子在外逃荒,你這個所謂夫君,在何?得瘦骨嶙峋,躲在土地廟裏吃發黴貢品時,你又在何?”
“要不是老子把帶回家,早就死了!哪裏又得到你來跟老子搶媳婦?”
一想到他帶回家,把小媳婦洗得幹幹淨淨,每天各種好吃好喝投喂,好不容易將養得面紅潤長些,這姓裴的說搶就搶走,謝無陵簡直氣得要慪。
聽得這聲聲質問,裴瑕薄抿。
良久,他道:“的確是我這為夫者失責,你予我妻兒的恩,我自會相報。”
謝無陵冷嗤道:“你當老子稀罕你那些報答?老子什麽都不要,就要我媳婦。”
“昨日讓你花,因那不過一死,沒必要相爭。”
裴瑕臉肅然,嗓音沉而緩:“但玉娘乃我結發妻,此生此世,絕不可能讓與旁人。”
言罷,也不再與他多言,轉離去。
謝無陵看著那道翩然而去的修長影,直接登上那輛黑漆齊頭平頂的馬車,四匹馬拉的車,那是郡守府才配有的規格。
馬車在一隊甲兵的護送下,于漆黑夜裏轔轔前進。
他看著那垂下的車簾,盼車簾能掀開一角。
然而直到隊伍徹底消失在眼簾,車簾始終垂下,未曾掀起。
夜已徹底黑了。
一冰涼落在臉上。
謝無陵擡手一,下雨了。
說過,最討厭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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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穩前進的馬車裏,車壁燃著不會傾灑的油燈,昏黃照亮著這一方小小的天地。
沈玉怔怔坐在車裏,仍覺做夢般,不敢相信。
這會兒本該是坐在婚房裏,等著謝無陵在賓客們的起哄聲裏,挑起的紅蓋頭。
可現在……怎麽就這樣了呢。
離開那座住了兩個月的小院子,離開那間一點點添置家當的寢屋,離開那個自信孟浪又乜著一雙桃花眼,笑著喊的男人。
心裏空空落落,缺了一塊似的。
沈玉盯著紅婚服繡著的纏枝蓮紋,雙眼放空,很是茫然。
忽的,一只手搭上的手背。
很暖,輕輕握了。
眼皮微,擡起眼,就撞進男人溫潤而平靜的黑眸。
他的視線若觀火,將的心不在焉看得明明白白,卻并無慍,只握著的手道:“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
簡簡單單四個字,概括在那小院的兩個月。
但除了讓它過去,還有什麽辦法呢。
著他,角弧度很輕扯了下:“嗯,我知道。”
稍頓,垂眼,手輕輕從他掌心掙出。
裴瑕看了眼輕的睫,終是松開。
夫妻分離半載,又t了諸多委屈,與他生分……有可原。
不急,慢慢來。
裴瑕收回手,端坐:“明日我會派人,送去謝禮。”
“好。”
“你都不問,是何謝禮?”
沈玉輕聲道:“你準備的,應當很周到。”
有何好問,不外乎是金銀珠寶,或是替謝無陵謀個好些的差事。
既已回到裴瑕邊,無論他是否會介意,與謝無陵有關的事,都不該再多問了。
這樣對,對謝無陵,都好。
裴瑕見這般態度,眉眼略舒:“他于你和孩兒有恩,我自不會薄待他。”
沈玉淡淡笑:“好。”
那笑意只浮在面上,未及眼底。
實在是這會兒,心裏糟糟,笑不出來。
接下來一路,車廂裏始終沉默。
沈玉頭靠著車壁,閉目養神。
雖閉著眼,但能到側人的目,溫溫淡淡的,先是停在的臉上,而後又落在的腰腹。
良久,那道視線挪開。
暗暗吐口氣,又不住昏沉沉想,這以後,該如何與他相呢?
馬車在郡守府門前停下時,外面的天已然全黑。
淅淅瀝瀝的秋雨飄下,沁心脾的涼。
沈玉彎腰鑽出車裏,那冷風挾著雨直往脖子裏鑽,冷得不打了個。
裴瑕撐著傘,站在車旁,朝出手。
遲疑片刻,沈玉還是手,搭上男人修長的掌心。
他臂彎的力量很穩,牢牢托著下車:“仔細地。”
“有勞…守……”
那握著的手掌微微加重些力氣,對上他深邃的眸,明白了,他不喜這稱呼了。
可那聲“郎君”卡在中,生疏的不知該如何喊出。
最終低下頭,保持沉默。
旁有郡守府的婢子撐傘上前,想來攙扶。
裴瑕淡漠瞥了眼那兩個婢子,兩婢立刻會意,乖覺退至一旁。
沈玉就由他這樣一路牽著進了郡守府。
問:“我可要隨你去拜見二殿下?”
裴瑕道:“不必,你勞累一日,先回客房好生歇息。”
“好。”
反正這會兒也不想見人。
或者說,現在該以何份見人呢?
裴瑕將送至一院落,喚來兩婢伺候,他自顧去淨室換了潔淨的月白袍。
再次緩步而出,他與沈玉道:“我去見二殿下,半個時辰便回。”
沈玉靜坐榻邊,說了聲:“好。”
等裴瑕走後,喝了半杯熱茶,恍然記起一件事來——
平安還在柳嬸子家!
心頭霎時湧起一陣愧疚,怪不得總覺得一路過來,好像落了什麽,怎就把這事忘了。
也實在是傍晚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直到現在靜下來,才記起那小不點。
轉眸看向窗外瀟瀟秋雨,孩子在柳嬸子家,是放心的。
待裴瑕從二殿下那回來,再與他商議接回孩子之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