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35】/首發
茫茫雨夜裏, 廊間幢幢燈籠散發著昏黃朦朧的。
一襲朱墨常服的二皇子側坐榻邊，手邊擺著一副未完的棋局，他兩指執白棋, 心思卻不在棋上, 只著雕花窗欞外的秋雨打芭蕉。
直到門外傳來侍榮慶的稟報：“殿下，裴郎君來了。”
可算是來了。
二皇子將棋子握于掌中, 于窗外收回視線，“請他進來。”
“裴郎君，請。”
“有勞汪。”
漆紅木門推開, 那道月白的修長影很快出現在門前, 如皎皎明月, 緩步，滿室都好似熠熠生輝。
待行至榻前, 裴瑕擡手, 挹禮：“臣拜見二殿下。”
“守真不必多禮。”
二皇子細細挲著掌心棋子, 視線落向面前之人。
與兩個時辰前的風塵僕僕不同, 換了整潔袍, 重束過發，他又恢複那清姿卓越的超然之態。
“我以為你們夫妻分別多日，好不容易重逢, 應當有許多話要敘，如何這麽快來了我這？”
二皇子說著, 視線在他沾的肩頭停了一停，眉頭皺起：“外頭還下著雨。”
“今日若不是殿下派人給臣遞信, 還將賜寶馬借臣, 臣與荊妻恐就此錯過。殿下大恩，臣銘五, 戴不忘。”
“守真客氣了。你與我一同平定淮南，也算是同袍了，我既知你妻下落，如何能坐視不管。”
二皇子看著他深躬的背，擡了擡手：“這兒沒外人，起來吧。”
裴瑕緩緩直：“謝殿下。”
二皇子笑道：“來，陪我下完這一局棋。”
裴瑕提步上前，并未坐下，只站在那黑白縱橫的棋盤旁，略略掃過一遍。
二皇子凝著他：“守真，如何不坐？”
裴瑕道：“臣已知這盤棋局的破解之法。”
“哦？”二皇子挑眉，眼底泛起興味：“那你說說，如何解。”
“那得看殿下是執白子，還是執黑子。”
裴瑕稍稍側，那雙素來沉靜的黑眸直視著二皇子：“殿下若執白子，臣便可使白子勝。若執黑子，那便是黑子勝。”
不疾不徐的嗓音在靜謐雨夜中響起，靜默兩息後，二皇子才笑了起來。
他以指點著裴瑕：“沒想到這樣狂傲的話，有一日竟會從你裴守真的裏說出。”
偏偏這話雖狂，卻又讓人信服。
因他裴守真，的確有這運籌帷幄、挑風雲的本事。
待二皇子收了笑，又裴瑕坐。
裴瑕仍未座，而是再次朝他一拜：“臣今夜前來，一為告謝殿下之恩，二是有事相求。”
二皇子撚著棋子的手微頓，擡眉看他：“什麽事？”
“家醜本不可外揚，但殿下既說此無外人，那臣也不必瞞。此番荊妻流落在外，實是族中小人暗害。裴瑕作為裴氏宗子，未能厘除禍害、肅正家風，是為失職。作為沈氏之夫，未能護祐妻子，害盡苦難，險些喪命，是為失責。臣心下悔恨，溢于言表。”
他此時深躬，背脊仍舊筆直如竹：“多虧殿下恩德，臣得以尋回妻子。然臣家中已將沈氏發喪，天下皆知荊妻已亡。若臣此時將帶回，死人複生，未免荒唐，難以堵住悠悠之口。”
“是啊，你來之前，我也在想這事。”
二皇子頷首，面難：“你家中的手腳實在太快，現下你雖尋回妻子，但該以何名分將帶回呢？不若給個新份，就說是你在金陵遇上的，帶回去當繼室再娶一回？”
這是二皇子想到的最簡單可行的方式。
終歸子麽，年累月在後宅待著，姓名不重要。
何況那沈玉一介罪臣之，也不是什麽很彩的份，舍棄了也不可惜。
若裴瑕願意，明日就能去金陵府衙給他妻子安排個清清白白的新份。
然而裴瑕卻道：“臣此一生，有且只有一位正妻。與臣一起載宗譜的，是青沈氏的長房嫡，那便只能是。”
二皇子怔忪，盯著面前之人，眉頭擰起，并不理解堅持這個有何意義，左不過宗譜上添一筆的事。
難道男子還要求什麽忠貞不二，亦或是覺得續弦不好聽？
他頗為費解，卻也不好多問，只道：“這就難辦了。如你所說，死人複生，實在荒唐。而且嫡系夫人被發喪，若說是誤會，于你裴氏一族的聲譽也有損。”
裴瑕頷首：“是，憑臣一己之力、一族之力，恐難以歸其名分，堵住悠悠之口。是以臣才觍，請殿下相助。”
二皇子滿臉疑：“這…這是你的家事，我如何助你？”
“臣請殿下，以弘農楊氏、博陵崔氏、皇族司馬氏，三族之力，替臣妻恢複聲名，正其清譽。”
迎著二皇子錯愕的目，裴瑕神沉肅而鄭重，雙手擡于前：“待殿下登上大位，更請殿下為臣妻加封誥命，以帝王恩典，堵悠悠之口，庇佑臣妻一生清名。”
話音落下，屋陷一片長久的靜謐。
唯有窗外風聲、雨聲，還有二皇子膛愈發聒噪的心跳聲。
裴守真方才說什麽？
登上大位，以帝王恩典，為其妻加封誥命。
他說，他能登上大位。
登上大位。
裴守真覺得他能當上皇帝！
這事他也只敢在心裏想，甚至他母妃也不敢明著與他說，唯有裴守真一人，明明白白挑明他的野心。
二皇子的心抖著，也熱了，面上竭力克制著，深深回著這神俊秀的如玉郎君：“守真，你可知你方才在說什麽？這些話，若旁人聽去，足以致你我萬劫不複。”
裴瑕垂下眼簾，語調平靜：“此院四周皆是殿下心腹，若是連他們都信不過，t殿下何談大位？”
二皇子眉心微微了，而後笑了。
與聰明人說話，便是這般痛快——他也明白了，之前他每次試探裴瑕，這人都不接茬，就是故意裝傻！
“你方才說，以三族之力，助你妻正清譽，是如何個助法？”
“賢妃娘娘掌管六宮，位同副後，修德自持，和睦宮闈，後宮衆妃、王公眷，無人不知賢名。若臣妻在落難之際，恰好得遇賢妃娘娘派來金陵送賀禮的馬車，宮裏嬤嬤可憐臣妻，將其救起，一路帶往金陵。後被郡守夫人留在旁照顧，直至臣與殿下來到府中，夫妻相認，得以團圓。”
二皇子睜大了眼，愕然看向面前一本正經的男人：“這能行？”
“為何不行？”
“首先，我母妃為何往金陵送禮？”
“難道賢妃娘娘每年不曾往嫡親妹妹府中送四時節禮？五月底長安送的中秋節禮，八月初抵達金陵，時間正好。”
二皇子一噎，四時節禮這個的確是有。
不過：“送禮隊伍既認出你夫人，為何不將你夫人直接送回府中，反倒一路帶來金陵？”
裴瑕面不改：“臣妻遇流寇之際，為保清白，以死明志，頭部重創，一時記憶錯。”
二皇子怔住，薄了，言又止，止言又，最後著下頜，低低咕噥：“未曾想你還有編話本的才思……”
嘟噥完，還是擰起兩條眉：“這能行嗎？總覺有些錯。”
“這世上哪有完無缺的謊言。”
裴瑕薄輕扯，漆黑眼底似挾著幾分涼薄諷意：“何況謊言是否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謊言是由誰口中說出。”
二皇子呼吸不由屏住，靜靜進裴瑕那雙仿若深不見底的狹眸。
那一向不染凡塵的男人，好似變了個人般，又好似沒變，只是他從未對外的那面，終于舍得對自己展。
“臣妻之境遇，由賢妃娘娘之口說出，又有弘農楊氏、博陵崔氏兩大世家佐證作保。且有殿下您，如今聲名在外的賢王，日後山河在握的賢君，有您親眼見到臣與臣妻重逢、日後又能得您親口賜封誥命，試問這天底下，又有誰敢冒大不韙，與賢妃娘娘、與楊氏、崔氏、裴氏三家為難，又有誰敢置喙您的金口玉言，非與臣妻一個忠貞無辜的弱子過不去呢？”
不不慢說罷這些，裴瑕斂眸掀袍，膝跪于二皇子前，俯行君臣大禮，嗓音低沉而篤切：“若殿下願施恩于臣，裴瑕立誓追隨殿下，盡畢生所學、餘生之力，殫竭慮，披肝瀝膽，定助殿下龍飛極，山河永固！”
龍飛極，山河永固。
看著那跪在前，總算願意臣服自己的裴氏君子，二皇子只覺渾都沸騰起來。
能得裴守真這般承諾，不過一小子聲名，有何不能保？
掌心那枚白棋都被激得汗，他就知道，傍晚時分裴守真聽到他那夫人即將另嫁他人，卻還不管不顧沖出去，將人帶回時，他就知道——
那個人會為這塊玉不可忽略的污點、瑕疵……
更是，他的肋。
現下他主將他的肋，奉于自己眼前，做了投名狀。
“守真，好守真。”
二皇子將那棋子擱在棋盤，連忙起，三步并兩步將裴瑕扶起，雙眼放滿是壯懷：“有你助我共謀大業，定能事半功倍！待到他日，我真坐上大位，你便是我的宰輔，你妻便是一品誥命。你我君臣共治天下，聖君賢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負你！”
裴瑕看著那只牢牢握的手，纖濃長睫垂下，低沉嗓音著一無人察覺的：“臣，也定不負殿下重。”
-
夜愈濃，雨也愈大。
待裴瑕撐傘回到客居，卻于院門前看到兩抹鬼鬼祟祟的影。
長隨景林提著燈籠，重重咳了一聲。
那兩道影陡然一僵，而後連忙轉。
待看清來人，雙方皆是一怔。
裴瑕眉心輕折，語氣疏冷：“夜深雨重，崔娘子不在閨房歇息，如何在客所徘徊？”
那兩人正是崔文茵和的婢子。
被裴瑕逮了個正著，崔文茵也窘得臉紅，規矩行了個禮，才訕訕道：“好裴郎君知曉，我聽聞你夫人尋回來了，想來看看可還好？”
裴瑕聽得的來意，也知今日多虧這位崔六娘子古道熱腸、細心如發，才助他尋回妻子，語氣稍緩：“我妻一切都好，只今日有些疲累，應當已經歇下。”
崔文茵連應兩聲“那就好”，又難為道：“我只是想著，我與同是子，年紀又相仿。若有什麽短缺，或是有什麽難，我正好過來問問……你們既來我家做客，我總得盡一盡地主之誼。”
“多謝六娘子。”
裴瑕拱手：“你的好意，我會轉達給我夫人。天黑地，六娘子還是早些回去歇息。”
崔文茵也知夜間在外晃，實在有失規矩。
但實在是架不住好奇，就貿然來了。
現在對方已下了逐客令，自不好意思再耽擱，忙屈膝回禮：“是，我這就回。”
裴瑕退至一旁，垂目視地，讓先過。
崔文茵低著頭，只覺丟死人了，腳步也匆匆加快。
著那道雨夜裏遠去的影，裴瑕眉宇間又恢複一派清冷，提步朝院走去。
另一頭，崔文茵剛行至外院落相接的長廊，就見月門外一片燈火晃耀。
這大晚上的，怎麽那麽多人？
崔文茵蹙眉，朝婢子使了個眼：“你去問問。”
婢子心道娘子您也太湊熱鬧，但看那邊慌慌張張，也有些好奇，于是拎著擺小跑去問。
不多時，婢子便瞪圓一雙杏眸回來：“哎呀不得了，娘子我們快些回房吧，說是方才後院翻進來一個賊，現下正滿府捉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