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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帥要見我?!”

謝無陵“唰”一下從床上彈起, 不慎牽上傷口,又倒吸一口涼氣:“嘶。”

樊宇平見他這樣,沒忍住罵了句:“猴急什麽?霍帥又不會跑了!”

上罵著, 但還是彎下腰拉他一把, 嘟噥:“上的傷包紮了沒?”

“紮了紮了,一回來就去軍醫那裏上了藥。”謝無陵從床上起:“樊叔, 我要不要洗把臉,換服再去?”

“又不是相看姑娘,哪有那麽多講究?”樊宇平打量他一眼, 只道:“把臉上幹淨就行。”

“好嘞。”謝無陵應著, 忙拿著巾帕臉。

“你這人也是, 一回來臉也不衫也不換, 直接往鋪上倒, 弄得一鋪蓋, 也不嫌髒。”

“唉, 累啊。”謝無陵抹著臉, 嗓音隔著帕子略略發悶:“我是真沒想到,殺海盜竟是個力活,這會兒我胳膊還在抖呢。”

“你還知道累?”樊宇平沒好氣哼笑:“我聽說, 若不是徐攔著你,你還要追著王火丁跑!這累?我看你氣力足得很嘛!”

便是四營的營長。

大梁朝的軍制大沿用前朝的軍府制度, 全國各州、府、縣設立折沖府,寧州這地界一共有上中下等折沖府十三, 霍驍作為統領寧州全境的正二品大都督, 襲鎮南侯爵,再往下便是各折沖府的長, 四品折沖都尉,另有副長兩名,左、右果毅都尉。

而每個折沖府下又設營,各營因地制宜,兵種不同,分為輕步兵、重步兵、弓弩兵、槳手、水兵、攻城車兵等,如謝無陵所在的四營便是近戰的水兵,營長徐是長水校尉,與聲校尉樊宇平,皆從六品。

每營之下又設有隊,各隊長為隊正。隊之下分三夥,每夥有夥長,夥之下又有伍,設立伍長,伍長之下才是普通士兵。

隨著樊宇平前往元帥軍帳的路上,謝無陵忍不住在心裏盤算,他今日滿打滿算殺敵十九人——

本來有一個海盜差點被他收了,有個戰友忽然一箭過搶了人頭,謝無陵也懶得計較,便沒算在殺敵數目裏。

殺十人升一級,他這回是不是能升伍長了?

“想什麽呢,這麽迷?”

樊宇平忽然停下腳步。

謝無陵一個沒注意,“哐當”就撞了上去。

還好他個頭高磕不著,倒苦了樊宇平,被個大高個撞著,踉蹌兩步,險些沒站穩:“謝無陵!!”

“樊叔對不住,對不住。”謝無陵連忙去扶他,訕訕笑:“我這不是算我這回能記多功,一時忘了神,沒瞧見您。”

七尺男兒樊宇平:“……”

他雖不算高,但也沒那麽矮吧!這混賬小子!

“一天天就知道記功記功。”樊宇平翻著白眼:“往後你若還是這種不要命的打法,我還真不敢把你派去送死!你說你怎麽想的,好好一個大小夥子,放著好日子不過,非得來這玩命兒?你又不是九命狐妖,怎麽能這麽不惜自己的命?打海盜并非一時意氣之爭,這回殺不完,下次再殺啊!你說你急個什麽勁兒?”

月前這小子來找自己投軍,還拿著小指骨過來,說是常六春的兒子,樊宇平還覺得稀奇t。

就常六春那歪果裂棗的模樣,能生得出這麽個英俊威猛的兒子?那頭頂的帽子得多綠啊。

後來知道是認的義子,且有意投軍建功,樊宇平便收下那小指骨,將他送去了好兄弟徐的四營,讓徐平日裏也多照應些。

世人皆有才之心,樊宇平也不例外,打第一眼見到謝無陵這高高大大的俊小夥兒,心裏就歡喜,甚至想著若未定親,說給自家小兒,小兒定然會喜歡——這麽俊,哪個小娘子不喜歡啊?他個老頭子都喜歡。

沒想到這小子家裏有媳婦了,還有個兒子,這次來就是想建功立業,當個大將軍給他媳婦瞧,且他張口閉口就把“我媳婦”掛在邊,儼然一老婆奴,樊宇平便歇了招婿的心思,只拿他當侄子看。

這回殺匪,見他這般不惜自己的命,心裏那一個氣啊,只恨不得他幾子,他長長記

卻也不知是誰在霍帥面前提了一,霍帥竟點名要見這位“軍中猛士”、“玉面殺神”——

“你待會兒在霍帥面前,說話注意點,知道了麽?”樊宇平站在軍帳前特地叮囑一句。

“知道。”

謝無陵斂起往日的嬉皮笑臉,目誠懇道:“霍帥是大英雄,我打小就聽他的事跡,對他早已敬仰許久。”

樊宇平見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倒有幾分凜然氣勢,不頷首:“好,進去吧。”

元帥軍帳左右有甲胄重兵把守,兩人一道上臺階,只見帳門大敞,燭火晃耀的深,依稀可見一高大影趺坐案前,手中執卷,眉宇肅穆。

“末將樊宇平拜見霍帥!”

“小子謝無陵拜見霍帥!”

兩道洪亮嗓音在帳中響起,案前之人緩緩擡眼:“都起來吧。”

“謝霍帥!”

謝無陵跟在樊宇平後擡首,一雙眼忍不住朝案前看去。

眼前的男人約莫四五十歲,烏發梳得一不茍,兩鬢卻是斑白,劍眉星目,一長袍,雖坐著,但那寬肩長臂,足見其高大魁梧。

那在百姓口中名傳揚的“霍將軍”此刻就在自己面前!

不但能親眼看到、還能與他對話,謝無陵一顆心都變得滾燙,渾的熱也毫不遜于在戰場上廝殺時的激

他在看霍驍的同時,霍驍也擡頭,看向這位從軍不久,便嶄頭角的年輕人。

他站在帳中,軀逆著燭上的軍士服雖破爛髒污,卻難掩他那張線條分明的俊朗容,及那雙閃著火般,炯炯驚人的漆黑雙眸。

好俊一個後生,好亮一雙眼。

恍惚間,霍驍仿佛看到一位故人的影。

只那人的眼裏更多是桀驁不馴,而這個後生,眼中更多是如盛夏日般,灼熱又蓬的向上生命力。

看人先看眼,幾乎第一眼,霍驍便對這個年輕人生出幾分歡喜。

他放下手中兵書:“今日剿匪,便是你一人剿滅二十匪寇?”

謝無陵先說了聲“是”,又補充:“回霍帥,應當是十九個。有個匪寇我捅了他兩刀,他還沒斷氣,是我們營裏另一位兄弟補了一箭,他才斷氣。這該算他的功,不算我的。”

霍驍聞言,角勾了勾:“你倒是不貪功。”

謝無陵一時也聽不出這話是誇是嘲,他姑且裝憨認作是誇,赧然撓了下臉道:“霍帥,小的其實很貪功的,但這功勞不是咱的,咱也不能和自己兄弟搶嘛。反正這回殺一個,下回多殺一個,也不差這麽一會兒嘛。”

聽到這話,樊宇平垂著眼,心裏呵呵,這小子倒是會現學現賣。

霍驍則哈哈笑了兩聲,餘瞥過謝無陵的,略擡下:“行了,都坐下說吧。”

說著,拍拍手,很快有軍士送來茶水糕餅。

謝無陵也不敢冒失,跟著樊宇平。

樊叔坐下,他便坐下。樊叔喝茶,他便喝茶。

霍驍坐在主座,慢悠悠端起茶碗,將這年輕後生一舉一眼底,心下也有了個初步印象。

喝過兩口茶,他問謝無陵:“聽說你是從金陵特跑來我們寧州軍的?瞧你這模樣,家中應當不算貧寒,如何想來參軍?”

謝無陵正盯著桌上那碟黃澄澄的栗子糕,冷不丁聽到這問,擡頭便見樊宇平朝他眼睛,示意他別瞎說話。

于是謝無陵道:“聽聞寧州盜匪猖獗,殺燒劫掠,無惡不作,人神共憤……保家衛國,乃是每個大梁子民該有的覺悟,小子雖沒什麽能耐,但拳腳功夫尚可,這一好力氣在金陵城也無用武之地,倒不如來為國效忠,為百姓除害!”

謝無陵自覺這番話很不錯。

豈料霍元帥只是似笑非笑著他,那眼裏分明寫著,看你小子能編多久。

謝無陵自小混在市井,察言觀最有一套,一看霍元帥這樣,便知霍元帥是個心思通的。

與這種人打道,最忌諱耍小聰明——

“咳。”他訕訕握了下拳頭,補了句:“當然,若能建功立業,當上大……那自是最好。”

霍驍饒有興致:“那你想當多大的?”

“當肯定是越大越好嘛!若是當霍元帥您這樣威武的大將軍,那小子此生都無憾了。”

“呵,你可真是好大的口氣。”霍驍道。

樊宇平狠狠瞪了謝無陵一眼,又趕忙起,朝霍驍拱手賠笑:“霍帥,您別與這小子一般計較,他從前在街面上混日子的,沒讀過書,也不知什麽禮數,都沒長齊的小子,狂得很,我回去定好好教訓。”

“坐下,坐下。”

霍驍擡手,那張黑闊面龐一派和氣:“人不輕狂枉年嘛,何況他也沒說錯,誰不想建功立業當將軍?老樊,難道你年輕的時候不想?”

樊宇平訕訕笑著:“末將老矣。”

年輕時一腔熱,誰沒有個將軍夢呢?只從古至今,寂寂無聞的小卒多如塵,封狼居胥、青史留名有幾人?

他能做個校尉,已是心滿意足了。

再看一旁俊秀非凡的年輕後生,樊宇平心下慨,年輕人有沖勁兒、有抱負是好事,但建功立業這條路,哪有那麽好走......

思忖間,霍驍又問謝無陵一句:“從前可殺過人?”

謝無陵微怔,雖有不解,但還是如實答了。

霍驍聽得他從前打架曾要過兩條人命,眉頭輕擰,又問:“此次上場殺敵,可曾有過一猶疑?”

謝無陵心下一驚,只覺這霍元帥莫不是他心裏的蛔蟲,怎麽問得這麽準。

略作思索,他將二牛的事說了,又端正姿態,面朝霍驍:“小子媳婦曾說過,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二牛是我同袍,他的仇便是我的仇了,報仇殺敵的話,便不必猶豫!”

“不曾想你小子還懂詩。”霍驍捋須。

“我不懂,我媳婦懂。”提到沈玉,謝無陵臉上不覺染上笑:“我媳婦可有學問了,教我讀書、識字、習禮……”

樊宇平:“……”

又來了,這小子又來了。

他以拳抵輕咳一聲,含糊提醒:“差不多行了啊。”

謝無陵也意識自己老病又犯了,忙止住話頭,朝霍驍抱拳:“總之元帥放心,日後殺敵,只要我上,絕不手,定殺他們一個片甲不留,還寧州百姓一片安寧!”

樊宇平松口氣,這話倒說不得錯。

霍驍也笑了,看他:“好,那本帥便等你日後表現。”

說完,他舉起茶杯,與謝無陵遙敬一杯。

謝無陵誠惶誠恐,忙起舉杯,將杯中茶水飲盡。

飲過茶,霍驍讓人給謝無陵裝了一袋鹵牛,便他退下。

軍帳裏,霍驍獨留樊宇平,頷首道:“這年輕後生,不錯。”

樊宇平笑道:“能得元帥這一句,那小子也算無憾了。”

“若是咱們寧州軍的後生個個都像他一樣,還愁賊寇不盡,海波不平?”

霍驍長長嘆了聲,缺人才啊,實在太缺了。

如今他唯一的嫡孫年僅九歲,等那孩子長大人,能上戰場統帥,最也得十年。

這十年,自己不僅得撐住,還得給孫輩、給寧州軍、給這沿海百姓,多多培養些可用之才。

若能發掘出一兩個將才,那他便是戰死海域,也能安息了。

“老樊,這個謝無陵,你多看著點。”

霍驍說著,又想到什麽,將桌案邊那冊《孫子兵法》拿起:“這個,送去給他。”

樊宇平一怔:“可那小子也不怎麽識字,這給他,他也看不懂啊?”

“他若有心向上,還怕t他不會學?”

樊宇平心想這倒是,便接過那書冊:“那末將替那小子謝元帥賜書。”

霍驍擺擺手:“去吧。”

只願他這雙眼,沒看錯人。

營帳外,樊宇平剛出來沒幾步,一道黑影“咻”得從旁邊晃出來,直把他嚇了一跳:“哎喲呵!”

定睛一看,是謝無陵,樊宇平擰眉:“你小子咋還沒回去?大黑天的想嚇死誰!”

“這不是等著樊叔您一起回麽。”謝無陵說著,又將那袋鹵牛塞給樊宇平:“這個孝敬您。”

“元帥賞你的,你自己留著吃吧,我也不差這麽一口。”

樊宇平知道這小子會來事,雖不會要他的,但心裏也熨帖,又將那冊《孫子兵法》塞給謝無陵:“霍帥給你的,教你拿回去好好讀。”

“書?我也不怎麽識字啊。”謝無陵也一怔,但借著營帳火看到封皮上“孫子兵法”四個字,他忽然有了印象,邊翻邊嘀咕著:“這孫子,我記得!”

“嘿,你怎還罵人呢。”

“不是,這個寫書的就孫子。我媳婦與我說過的,他孫武,春秋末期的齊國人,打仗很有一套,又被後世尊為“兵聖”。我媳婦還說,他這本書可有名,乃是兵家必讀之.......”

“行行行,知道你媳婦有學問了。”樊宇平都聽得耳朵起繭了:“你既知道是好書,便拿回去讀。若有不認識的字,你便尋旁人問,胡軍醫、徐、還有那寫家書的文書先生,你態度放好些,都能問。”

末了,他重重拍了拍謝無陵的肩,語重心長:“阿陵,好好的,莫要辜負霍帥的期。”

看著樊宇平離去的背影,再看手中那袋鹵牛和那冊孫子兵法,謝無陵眸也漸漸肅穆。

良久,他擡起頭,看向漆黑天穹那皎潔明月。

也不知現下在做什麽,腹中孩子可還乖巧?

隨那小白臉回去後,可有想起過他這個人?

掌心重重膛的位置,最裏面制的夾層裏,放著沈玉親手繡的大紅并蓮荷包。

謝無陵對著清輝晚風,默默祈禱。

,別忘了我。

-

明月照九州。

一場表面還算其樂融融的家宴散去,沈玉與裴瑕一同回到竹瀾院。

皎白月靜靜灑在庭院之中,宛若積水空明,沿牆栽種的那片竹林倒影于牆之上,猶如藻荇橫。

沈玉靜坐窗邊,著那月下倒影,意識放空。

忽的,肩上落了件的外衫:“如何敞著窗,也不怕著涼?”

微怔,回首便見一襲牙白,外披著條月魄長袍的俊男人。

因著剛洗沐過,往日束起的烏發,如今緩放下,只以一條竹青的發帶系著,烏發襯著冷白如玉的臉龐,一時竟如月神下凡般,有種不似在人間的清逸仙氣。

沈玉看得有些發怔,直到裴瑕眸略深,才陡然回過神,雙頰也不發熱。

竟盯他那麽久,簡直……太失禮了。

但不得不承認,他這副隨意散漫的模樣,實在是見的好看。

“我…我覺得屋裏有點悶,想開窗氣。”沈玉輕聲道,又站起:“郎君洗漱完了,那便上榻歇息吧,明日還得早起趕路呢。”

今日之所以設家宴,只因明日他們便要啓程去長安。

但今日這宴,來的也不算齊全,王氏稱病不出,崔氏也稱病未來,席上輩分最高的眷便只剩下三房夫人程氏。

這程氏除了對二房母心裏有些瞧不上,平日裏待旁人也都和和氣氣,如今見裴瑕給三房說了一門好親事,還將對牌鑰匙給了自家兒,自然對沈玉也親熱起來。

席面上一直張羅著沈玉多吃菜,又與說了好些懷胎的經驗。

其他眷也都不傻,這幾日府中的風向靜,們若還瞧不出誰得勢,那也別在這宅院裏混了。一時也都揣著笑臉,對著沈玉無比客氣。

沈玉雖知道們這些好意不過是表面功夫,但老話說手不打笑臉人,便是面上做出來的笑臉,也比從前那般不冷不淡的人好些。

但這一場宴吃罷,仍舊有種心神俱疲之

好在明日便要離開了。

想到這點,心裏也輕松不

這夜熄了燈,與裴瑕躺在床上,一床被褥,他雖未像那日醉酒時擁著,但兩人胳膊挨著胳膊,也算是很親

“郎君,明早我隨你一同去母親院裏請安。”

漆黑的重重錦帳中,這輕平靜一句話,似更靜了靜。

傾,男人的嗓音緩緩地響起:“玉娘,你不必為難自己。”

“不算為難。”沈玉道,何況有九九把握,王氏定然不會見

微微偏過臉,看向側躺著的男人:“這些時日沒去給母親請安,尚可推說不適。若明日離府,我還不去請安,外頭指不定要怎麽說。你此次為了我的公道,已經抗了不力,這些我能做到的小事,我也願意去做的……”

畢竟夫妻一,對便是有再多矛盾,對外總是要盡力維持一份面。

裴瑕自也明白沈玉這份為大局的考量,默了片刻,于衾被中,他輕輕牽住的手:“那好,明日我們一起去。”

稍頓:“玉娘,得妻如你,是我裴瑕之幸。”

沈玉著男人大掌溫暖幹燥的溫度,再聽他這話,心頭微微悵然。

是幸麽?

雖非所願,但一想到因為自己致使他們母子離心,仍是不免生出一陣淡淡虧欠。

本來他若不把自己帶回,他們之間權當兩清了。至于現在……

沈玉抿了抿,反握住衾被下那只修長的手。

自我安地想,既因他與一位至親離了心,待腹中孩子落地,也算是還給他一個新的至親吧。

胡思想了一陣,便這樣牽著手,睡了過去。

翌日一早,沈玉梳妝妥當,與裴瑕一同前往王氏的院落請安告別。

果然如所料,王氏并不見,只讓裴瑕進了室。

裴瑕神沉郁,沈玉反倒朝他安笑笑:“郎君進去好好與母親話別,我在次間等你出來。”

看著妻子的笑,裴瑕心下複雜,吩咐婢妥善看顧,又扶在榻邊坐下:“不會讓你等太久。”

他轉進了裏間。

沈玉喝著溫熱的蜂水兒,數著那過窗欞,灑在花磚地面一棱一棱的清晨

裏間裏,只開了兩扇窗,影昏暗。

王氏頭戴著祖母綠墨抹額,斜坐榻邊,半片人的霧白輕紗垂下,只人看出個朦朧形,卻看不清模樣。

裴瑕,與王氏恭恭敬敬挹禮請安,澹然聲線聽不出緒:“兒即刻便要攜妻兒離府,遠赴長安。母親在家中能靜思己過,好生休養。若是……若是母親掛念兒子,便往長安寄信。兒每月也會往家中寄信,叩問母親慈安。”

話音落下,屋是一片寂靜。

榻上之人置若罔聞般,一言未吭。

裴瑕眼睫垂了垂,傾,他掀袍跪地,沉默地朝榻上之人,重重三叩首。

“恕兒不孝。”

他啞聲道:“無論如何,萬母親保重。”

榻中之人依舊不語。

裴瑕也知母親心氣大,估計心裏還惱恨著他。

惱也罷,恨也罷,過錯既鑄,總該有所懲罰。

事到如今,母子離心,這是對的懲,也是對他的罰。

“既然母親并無叮囑,那兒與玉娘不攪擾您休息,先行告退。”

直到那陣沉穩的腳步漸漸遠去,床上那人才如塌了脊梁般,雙手捂臉,低低啜泣起來。

剛在外送走小倆口的高嬤嬤一回來,聽到帳中抑的泣聲,心頭也一陣酸,連忙上前:“夫人,您莫要難過……”

帷帳之中,王氏眼窩深陷,形容憔悴,擡臉向高嬤嬤:“我錯了麽?難道我真的錯了麽?我這一顆心,都是為了他好啊……”

高嬤嬤語塞。

自那裏祠堂歸來,夫人幾乎每日都要問這句話。

在夫人邊這些年,又何嘗不知夫人的艱苦心酸。只那日的事實在發生突然,夫人作為婆母、作為當家主母,于暫不談,于理的確是有虧。說到底,都是二房那個禍

一念生惡,致使這後頭步步錯。

高嬤嬤忍不住又在心頭將裴彤狠狠罵了個遍,再看王氏渾渾噩噩的憔悴模樣,湊了過去,輕輕攬住王氏:“夫人,別難過了t。母子哪有隔夜仇啊,日子一長,都會好的……”

王氏也不知聽沒聽進去,靠著高嬤嬤的肩,雙眼發直不知向何裏仍是低低呢喃著:“我錯了麽?我真的錯了麽?”

不知疲憊般,一遍又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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