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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無陵一行從江州登船後, 一路t趕慢趕,總算趕在除夕這日,到達長安。
為了不鎮南侯府的老太太與各房夫人擔心, 從驛站出發前, 他們這一行人都換了簇新的行頭。
那霍小世子穿著件新裁的緋紅錦袍,烏發以玉冠高豎, 腰系革帶,腳蹬鹿皮靴,脖子上還戴了個赤金墜雙福鎖片的項圈, 這般一打扮, 紅齒白, 清秀斯文,一派高門大戶的富貴喜慶。
謝無陵瞧見了, 與旁的岳弘打趣:“咱們小郎君穿紅袍可真俊俏, 打眼瞧著跟小姑娘似的。”
也不等岳弘答, 走在前頭的霍雲章回過頭, 狠狠瞪了謝無陵一眼:“你才小姑娘, 你全家都小姑娘!”
謝無陵一噎。
他知道這小屁孩有些驕縱高傲,但這一路上有說有笑,比這過分的調侃都沒見他氣, 怎的這就急眼了?
謝無陵想了想,到底還是朝這一路教他兵法的“小夫子”抱拳賠罪:“小郎君莫生氣, 屬下這是誇你長得好看呢。”
霍雲章冷哼,“我一個兒郎要那麽好看作甚?上陣殺敵靠得是腦子和拳頭, 臉蛋頂個屁用。”
謝無陵:“……”
竟然把小郎君急眼到說髒話了?這可真是稀奇。
難道這個年紀的小郎君格外敏, 不喜歡被比作小姑娘?
不等他開口,霍雲章上下打量他一眼, 嗤笑:“你還說我呢,你穿這一,頭上若再戴個假髻,那才真是個閉月花的人兒呢。”
今日除了小世子穿新,隨行親衛們也都換了套新裁的紅缺夾襖袍。只侍衛的袍都是暗紅棉袍,比不得主子的織金錦緞鮮亮。
但侍衛們格魁梧,又是練武之人,自有一派與常人不同的氣神。而謝無陵高拔,長臂長,同樣的暗紅夾襖穿他上,愣是比旁人更為板正,何況他生著一張秾俊的好臉,狹眸如墨,薄如朱,穿紅愈發襯出他那瀟灑不羈的氣度。
“謝侍衛,長安貴人有不好男風的,你可得在我旁邊跟點,要是被人搶走了——”霍雲章勾:“你就留在長安謀富貴吧。”
謝無陵:“……”
這狹促的小屁孩。
“瞧見我這拳頭沒?”他握拳朝空氣揮了揮,咻咻破風聲響起:“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招惹老子,老子一拳把他打得他娘都不認識!”
霍雲章看了眼那充滿力量的鬥大拳頭,再低頭看看自己文文弱弱的小拳頭,眼底升起一抹豔羨,面上卻不顯,只哼了聲:“懶得與你廢話,快趕路了!”
一旁的岳弘見這一路鬥的“師徒”總算消停,連忙應道:“是是是,這就出發,別讓府中老太太等急了!”
待霍雲章上了馬車,謝無陵和岳弘兩人并肩騎馬,隨著其他銳親衛、奴僕等一同跟在車後。
鎮南侯府老太太盼孫心切,還沒進城,就派了管家帶人到灞橋來接。
謝無陵看著四周茫茫白雪,荒蕪蒼野,冷不丁問岳弘:“這就是灞橋?”
岳弘是霍家親衛軍,從前也到過長安,聽到這話,點頭:“對,這就是灞橋。怎麽了?”
“沒什麽。”謝無陵嘟噥,就是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樣。
與他說的灞橋是,年年柳,如煙如絮,游人如織。
大抵是時節不同吧,這大冷天的,鬼才願意往這跑。
思緒紛間,大部隊繼續朝前行進。
一個時辰後,長安城恢弘壯麗的城牆映眼簾,城樓匾額上那濃墨重彩的“長安”二字,深深撞進謝無陵的心裏。
這是謝無陵第一次來長安。
在認識沈玉之前,他對長安并沒多興趣,只知這是天子居所,大梁國都,再怎麽繁華富庶、風如畫,也都和他沒關系。
但現在不一樣了。
長安不僅是一座城,更是他的從小生長的地方。
他此刻打馬走過的這段路,可能也走過。
他此刻看到的某一塊磚、某一棵樹、某一家酒旗,可能都凝眸看過。
他此刻經過的食攤、綢緞莊、胭脂鋪,都可能顧過。
這座名喚長安的城池,因著沈玉的存在,在謝無陵心裏變得格外不同。
一想到他現在和沈玉在同一座城裏,也許某個拐角就能見到,他腔裏的心髒克制不住地狂跳。
岳弘見他打一進城就變得格外興,只當他是第一次來到國都,被這壯闊繁華的城池迷住了,熱笑道:“等咱們將小世子送回侯府,也能歇上一陣時日,到時候我陪謝老弟到長安四逛逛?”
“那敢好。”謝無陵勒著馬繩,邊打量著這座規劃齊整的熱鬧城池,邊向岳弘打聽起長安各府的況。
岳弘長年駐守寧州,對長安各府況也只知道個大概,于是將他知道的都與謝無陵說了。
謝無陵聽岳弘一張說的都是王爺、皇子、國公、侯爺,心下暗想,天子腳下到底是不同。在他們金陵,郡守就已經是天大的了,可若將那崔郡守放到長安城裏,都不知道排到哪去了。
忽又想到八月裏,他在縣衙謀了個皂隸的差事,興沖沖地在面前嘚瑟,還放言要讓做太太——
現在想想,當真是井底之蛙,稽可笑。
可見過大世面的,非但沒瞧不起他,還主替他理了袍,說相信他一定會是個好衙役。
他的,怎麽就這麽好呢。
謝無陵一顆心暖融融的,就連長安凜冽刺骨的寒風,好似都因那人的存在而變得溫。
馬車到達鎮南侯府時,已是未時。
看著侯府高大軒麗的外牆、朱釘紅漆的雙開大門,還有門口那兩頭威風凜凜的石獅子,謝無陵暗嘆,公侯之家,當真是氣派非凡。
待進了府,穿過長長走廊,一路雕欄玉砌,飛檐鬥拱,嶙峋山石,奇花異草,更是恍若到了另一個世界般。
他原以為郡守府已經足夠寬敞華麗,可這鎮南侯府,比郡守府還要大上幾倍。
然而岳弘卻與他道:“這算什麽,你要有機會進了應國公府,那才是真正的金銀富貴窩,聽說他們府上的地磚都是玉石,門前擺著的盆景都是金銀鑲嵌寶石,了夜他們府中都不點燈燭,拿蛋大的夜明珠照亮呢!”
玉石為磚,明珠為燈?
謝無陵眉梢輕挑,如此鋪張奢靡,這應國公聽著不像什麽好鳥啊。
霍雲章進府後,直奔上房與親人團聚。而謝無陵他們這些護送的親衛,任務完,便被管事的安排去了侍衛。
霍府簪纓世家,祖訓便有一條“兵如子”,是以府中對他們這些親兵也格外大方,侍衛兩人一間房,被褥整潔,熱水齊全,還備了熱茶糕點。
負責他們起居的管事還道:“今兒個是除夕,為慶賀一家團聚,老太太還請了戲班子來府中唱戲。老太太還說,小世子能平安趕回家中過年,也多托了各位將士的忠心護送,特地多設了兩桌席,請諸位夜裏一道聽戲吃席,共迎新歲。”
親衛們聞言,個個高呼霍老太太仁德。
管事代完夜宴安排,剛要離開,謝無陵在門口追上他,拱手笑道:“敢問這位老哥,你可知裴府在哪?”
打從這批親衛一府,管事的就注意到這位俊朗不凡的年輕親衛,心裏還想著,現在親衛的要求這麽高了?現下見這男子主與自己搭話,管事態度也放得客氣:“長安城中有好幾家裴府,不知你問的哪家?”
謝無陵道:“裴瑕,之前隨軍平叛淮南的那個。”
“你說的是裴氏宗子府上啊。”管事恍然,想了想:“我們府上與他府上沒什麽來往,位置我不清楚,只知是在東市邊上的永寧坊。”
“永寧坊。”謝無陵呢喃,又問:“離這遠麽?”
“遠倒是不遠,就與咱們府上隔了兩個坊。”
“多謝老哥。”謝無陵朝管事拱了拱手,“我到了那邊再打聽。”
見他那匆匆離去高大的背影,管事忽的想起什麽,喊道:“小兄弟,你若是出府,可得在天黑前回來啊,萬一宵回不來可糟了!”
謝無陵沒回頭,只舉起手擺了擺:“知道了,多謝提醒!”
還有禮數。管事搖頭輕笑,走了兩步,又後知後覺琢磨起,他個世子親衛,跑到裴府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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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白晝短,一到午後,天就變得昏暗。又因著今日是除夕,家家戶戶團圓的日子,街上的商鋪、酒樓t、攤販比往日更早收攤關門,還不到酉時,街上便變得蕭條清冷,唯一喜慶的大抵是各家門前掛著的紅燈籠與新的對聯。
昏朦天裏,一輛華蓋朱的馬車緩緩駛永寧坊。
聽得那打在車窗的沙沙響聲,抱著銅沉手慵懶坐在車裏的沈玉蹙了蹙眉:“怎麽又下雪了?”
雪景雖,卻也實在麻煩。冷且不說,結冰地,本就懷著孕出門不易,下雪天就更惱人了——明日還得隨裴瑕一同去裴氏族伯、族叔家拜年,初二也得去李家和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他們拜年,還有姨母家,裴氏姑母家……
好在他們才來長安不久,目前就這幾家親戚要走,待到日後住久了,際多了,更有的忙。
裴瑕聽到這小小的抱怨,推窗往外看了眼,神淡然:“小雪而已,過會兒就停了。”
“不知晚上還下不下。”沈玉道:“今晚還得守歲呢。”
他們這是從李府回來,本來外祖父李從鶴想留兩個小輩在李府吃年夜飯,但沈玉想到如今是裴氏婦,且與裴瑕有自己的府邸,怎好帶著郎君留在外祖家過年,到底還是坐車回來。
“夜裏守歲,你若是困了,就靠著我小憩片刻。”
裴瑕道:“待到子時,我喚你一同點竹。”
沈玉聞言,朝他赧然輕笑:“我盡量撐一撐,應當沒那麽困。”
裴瑕不置可否。
不多時,馬車在裴府門前停下。
裴瑕先下車,接過奴婢遞來的傘撐開,那細細碎碎的雪砸在傘面上,嚓嚓作響。
他一手執傘,一手朝車裏去:“外頭風大,氅裹些再下來。”
“好。”沈玉將氅穿好,又戴上絨絨的兜帽,只出一張雪白的小臉,才鑽出馬車,搭上裴瑕修長的掌心。
男人的手溫暖有力,穩穩扶著下車,又習慣攬住的腰,將帶懷中。
沈玉知道他這是擔心腳跌跤,畢竟肚子大了,多有不便。
“多謝郎君。”輕聲道,面前男人卻沒出聲。
沈玉一怔,擡起眼,便見裴瑕偏著臉,看向別。
順著他的目看去,只見一堵堆著積雪的白牆,不疑:“郎君,你看什麽呢?”
裴瑕緩緩收回視線:“沒什麽。”
“哦。”沈玉道:“那快進去吧,風刮得臉疼。”
裴瑕看了微微泛紅的鼻尖,攬在腰間的手了些:“走吧。”
兩人并肩上臺階,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待會兒年夜飯的菜。
剛要過大門臺階的剎那,沈玉腳步忽的一頓。
裴瑕垂眸:“怎麽了?”
怎麽覺得背後有人在看他們?
沈玉回頭看了眼,視線卻被傘面遮住。
“沒什麽。”輕聲道。
然而邁進府門,傘面稍側,又忍不住朝後投去一眼。
卻見那昏冥天地間,細雪紛紛,那堵積著殘雪的牆壁後,一抹紅袍擺一閃而過。
快得仿若的錯覺。
大抵是個過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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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閉坊門的最後一刻,謝無陵回到鎮南侯府。
天已然全黑,侯府亮起大紅燈籠,燈火輝煌,小世子歸來,府上奴僕們忙忙碌碌張羅著除夕宴,臉上都溢滿過年歡聚的喜。
隔著遠遠一段距離,岳弘一見到那道朦朧暮裏走來的高大影,連忙上前:“謝老弟,你剛才去哪兒了啊?我把這院子找了一遍,都沒見到你人影。西堂那邊的戲臺子都唱起來了,秦老大先帶著其他兄弟過去了,你要是再遲一步,我也過去了。”
走得近了,見到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樣,岳弘嚇了一跳:“你…你這是怎麽了?”
從寧州出發這一路,哪怕和盜匪廝殺力竭,渾是,這家夥都是一派鬥志昂揚、嘻嘻哈哈的模樣。怎就這麽一會兒不見,就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這樣了?
謝無陵薄勉強扯出一抹弧度:“我沒事。”
“你這沒事?到底咋了,誰欺負你了?跟兄弟說,兄弟給你找場子!”
“真沒事。”
謝無陵道:“就剛才進門跌了一跤,摔得有點疼。”
岳弘:“……”
他咋這麽不信呢?
但見他一副悶悶不語的模樣,也沒再多問,只一把攬過他的肩:“行了,男子漢大丈夫,跌一跤至于麽?若是小郎君知道了,肯定得笑話你了。走走走,今兒個過年,咱們兄弟喝酒吃,高興點!”
謝無陵心不在焉“嗯”了聲,跟著岳弘往西堂去。
這場除夕宴辦得格外熱鬧,府中金貴的獨苗苗回來了,霍老太君喜得合不攏,連帶著放賞錢也格外大方,除了臺上的戲班子得了賞,謝無陵他們這兩桌親衛也都一人得了個厚厚的新年紅封。
岳弘往袖裏一掂量,臉上的笑容愈發燦爛,低低與謝無陵道:“明日大年初一,肯定還有賞錢,這趟差事跑的,可比你留在軍中過年強吧?”
謝無陵接過那紅封,看也沒看,揣進懷裏,繼續喝酒。
侯府的酒,明明比他從前喝的所有酒都要香醇,可他越喝,越覺得中發苦。
眼睛盯著雕欄畫棟的戲臺,那上頭正在咿咿呀呀唱一出才子佳人的戲——
滿腹經綸的書生遇到閨閣裏的小姐,倆人月下彈琴,詩文傳,端的是意綿綿,天生一對。
就如傍晚時分,裴府門前那一對影。
他朝思暮想、放在心尖上的人,在風雪中一襲白氅,被另一個男人牢牢攬懷中。
他們倆,都是琉璃玉雕般的人兒。
門當戶對,郎妾意,那樣的般配。
而他躲在牆角後,像個覬覦他人幸福的小賊,見不得,上不了臺。
可那明明是他的妻。
他系著紅綢騎著馬,在金陵城最熱鬧的城隍廟前將迎上花轎,兩邊的路人都笑著與他說恭喜。
他們在土地公面前敬過香火,當著尊長人、親朋好友的面拜過天地,他給繡了鴛鴦戲水的紅蓋頭,給他了并蓮開的結發荷包。
所有人都在祝福他們,祝他們永結同心,白頭到老。
只差一點,就只差一點。
老婆孩子熱炕頭,夫妻相伴到白首。
他的妻、他的家,一夕之間,都沒了。
“憑什麽……”骨節寬大的手掌著酒碗,謝無陵雙眼通紅,啞聲呢喃:“憑什麽。”
憑什麽才子佳人非得是一對。
憑什麽有權有勢就能奪走他的妻。
憑什麽。
他不服。
“謝老弟,你在說什麽呢?”岳弘湊上前。
桌上其他親衛起哄道:“這麽快就喝醉了啊?”
“這酒量不太行嘛。”
“誰說老子不行?”謝無陵一拍桌子,一張俊臉酒氣通紅:“老子行得很!”
“好好好,你行你行,那就繼續喝!”
“反正明日也沒什麽事,今晚不醉不歸。”
酒桌上觥籌錯,酒一碗接著一碗,飲個不停。
戲臺上才子佳人的戲也唱完,換做一出沙場殺敵的武戲,那武生一口氣連翻十八個跟頭,贏得滿堂喝彩。
除夕宴的熱鬧一直到深夜,岳弘將醉得不省人事地謝無陵架回了侍衛所。
“唉,好端端的如何喝這麽多?”岳弘搖頭:“守歲也守不了。”
謝無陵趴在床上,俊臉酡紅,眼眸半睜,口中呢喃著:“……”
“什麽?”岳弘俯。
“……”謝無陵抱著枕頭,臉蹭了蹭,醉醺醺道:“,別忘了。”
得嘞,又一個想媳婦想瘋了的。
“你說你,這麽想你媳婦,你從軍作甚?待在金陵陪著媳婦孩子不好?”岳弘不解。
“媳婦…我媳婦……”
謝無陵翻了個,勉力睜著眼,盯著昏暗的房頂:“我答應過,得出人頭地,當大將軍……”
“呵,你這媳婦要求倒是高。難道是相府娘子不?還非得要你當大將軍。”
“是啊,我媳婦兒是相府娘子……”謝無陵打了個醉嗝,按著口那荷包,訥訥道:“你不知道,可好了,是全天下最好的娘子……”
“真是醉糊塗了。”
岳弘翻了個白眼,起給他扯過被子:“你好生歇著吧,我去前頭守歲放竹了。”
房門合上,屋很快靜謐下來。
桌上一盞油燈微弱亮起,昏黃芒靜靜籠罩著牆邊那張長榻,以及榻上側躺著的高大影。
長指牢牢著那個大紅荷包,放在邊,小心翼翼又虔誠地著。
分別時,那個落在邊的輕吻,猶如黑暗中的一道,照亮他踽踽獨行t的一路。
與盜匪廝殺搏鬥時,他也怕死。這一路艱苦跋涉,他也怕累。
但他更怕,更怕——
“,別忘了我。”
晰晰燎火,氳氳臘酒香。
窗外風雪加時,後院裏間暖意融融。
沈玉靠在榻邊,邊等著子時來臨,邊重溫起這一年來家中寄來的書信。
雖然不能一家團聚,但看著悉的字跡,還有信中那一句句殷切問候,也能聊以藉。
除了嶺南的書信,還有兩封金陵來的書信,但金陵的書信上只寫著平安的近況,未有一字,提及那人。
沈玉當然也理解,畢竟本就不該再與那人有多餘的牽扯。
只是看到信上說一切皆好,忍不住去想,這“一切皆好”的“皆”字,可包含了謝無陵?
但孩子安好,他應該也是好好的吧。
這會兒,他應當是斬只烤鴨,喝點小酒,和平安在那小院子裏過年?
也不知金陵今年落了雪麽?
“在想什麽?”
眼角忽的拂過一抹微涼,沈玉怔怔擡眼,便見裴瑕收回手,撚著指尖那點點潤,眉心輕折:“哭了?”
“啊?”沈玉愣了愣,掖了下眼角:“大抵是看久了書信,眼睛有些累了。”
裴瑕瞥過手邊那封信,紙張的,是金陵來的。
眸輕了,他擡手收拾著那些信紙:“既然累了,就別看了。”
又推開半窗:“看看遠,眼睛會舒服些。”
沈玉輕輕“嗯”了聲,朝外看去。
庭院裏按照舊俗,燃燒著一方篝火,木柴燒得通紅,火照亮整個庭院,也照亮了牆角那棵梅花樹。
沈玉驚奇出聲:“那棵梅樹開花了。”
裴瑕循聲看去,果見那皚皚積雪裏,映著明亮火,遒勁的枝葉上綻放了一朵小小的紅梅花。
“今早出門時都沒開呢,沒想到半夜竟然悄悄開了。”沈玉眉眼間漾出笑意:“紅梅報喜,這可真是個好兆頭。”
裴瑕見高興,眉眼也舒緩。
只看到那株紅梅時,鬼使神差想起在金陵買的那一套四時之景的絨花——
那裏頭有一枝紅梅,做得栩栩如生。
他買的時候,便想著冬日裏正好讓沈玉簪上,既應景,寓意也好。
但那套絨花,至今未送給,而是被他放在舊邸的書房,束之高閣。
他不願再想起和金陵有關的一切,哪怕是一朵來自金陵的絨花。
至于那個孩子……
遲早也是要接回來的。
他從未過問在金陵與那地相的事,問了也沒甚意義。
終歸,現在陪在他邊,仍是他的妻。
而時間,會幫著,一點點忘卻關于金陵的一切……
“玉娘。”
“嗯?”沈玉回眸。
清冷如玉的男人走到側,輕輕攬住的肩:“忙完這一陣便是上元燈節,待到那日,我們一同去看燈如何?”
長安燈節,熱鬧盛大,一年之最。
沈玉雙眸輕彎,欣然應道:“好呀。”
話音落下,遠傳來竹聲,院裏也響起丫鬟奴僕們的歡呼:“新歲到了,新歲到了!”
竹聲中一歲除,庭院裏火加竹管後噼裏啪啦,喧鬧非凡。
沈玉捂著耳朵,朝裴瑕道:“郎君新禧,祝郎君福延新日,慶壽無疆。”
映著熠熠火,裴瑕著妻子瑩白麗的笑靨,清闊眉宇也徐徐綻開一抹溫和淺笑:“娘子新禧,願娘子新歲安康,萬事無憂。”
更願天上人間,占得歡愉,年年朝暮,似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