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荏苒, 白駒過隙,轉眼新帝登基已三年。

這三年來,淳慶帝勵圖治, 勤于政務, 始終堅持經筵與日講,又虛心納諫, 廣開言路。

在丞相裴瑕的諫言下,洗刷積弊,清除蠹蟲, 登基第二年便鏟除了應國公孫尚, 抄沒孫家巨額家産, 又平反了昭寧帝在位時的多樁舊案冤案。

一時間,國庫充盈, 朝堂氣象為之一新。

百姓們也紛紛贊譽淳慶帝與裴丞相乃是齊桓公和管仲一般, 可開萬世太平的明君賢臣, 還編了許多稱贊明君賢臣的佳話故事。

然而一個平靜的夏日午後, 這對世人贊譽的君臣, 卻發了一次激烈的爭吵。

“朕已替你岳父一家平反冤案,複原職,又封你妻為一品誥命, 賜錦袍花冠,俸祿榮華, 難道這些還不夠彌補壽安當年的過錯麽?為何你定要如此咄咄人,非得取命。都遠嫁南詔了, 這些年也不在長安, 礙不著你們夫妻,且如今已為人母, 你哪怕看在那無辜子的份上,饒一命怎麽了?”

龍椅上的淳慶帝濃眉擰,端正臉龐漲紅一片,也不知是五月天氣太過悶熱,還是太過惱怒。

今日收到南詔送來的喜訊,得知壽安年初順利誕下一子,他榮升舅父,心裏本無比歡喜著。

哪知到了慈寧宮,楊太後卻道:“三年之期將至,也是時候派人去取壽安命了。”

淳慶帝的笑容當即僵在了臉上,難以置信地看向楊太後。

妹妹當母親的喜訊才將傳來,母後竟說要殺了

楊太後知道這兒子一向寬厚,何況壽安是他同父同母、一同長大的親妹妹。

或許幾年前,淳慶帝對壽安所做之惡,的確憤怒不已,痛心疾首。

但時間能改變許多東西。

譬如仇恨,譬如人心。

當年的憤怒漸漸淡去,隨之留下的更多是兄妹間的好回憶——

畢竟楊太後和淳慶帝皆是真心疼過壽安這個小兒、小妹妹。

“這是我答應裴守真的。”

楊太後端坐在榻邊,當了三年太後,威嚴更甚,心態卻愈發平和:“那年錦華毒發亡,臨死時也不忘挑撥離間,于是我允諾裴守真,會以壽安之命,給他一個代。這些年,他輔佐你可謂是盡心盡力,挑不出半點錯。如今也到我們踐諾的時候了。”

淳慶帝坐在原,心頭震驚不已。

母後是如何輕飄飄的,就將壽安的命舍了出去?

淳慶帝面難堪:“母後與守真做下此等約定,為何從未與兒子說過?”

“你一向心,又與壽安深厚,若告訴你,你必然不忍。”

楊太後瞥他一眼:“這惡人便由我來當好了,終歸是我肚裏出來的,我予一條命,如今收回來,便是怨我怪我,我也認了。”

淳慶帝:“母後,可是您的親兒。”

楊太後眸輕閃,掌心的南紅珠串轉了兩圈,才低低道:“你以為我不心疼麽?是我十月懷胎含辛茹苦生下來的孩子,是從我上掉下來的,如今要舍了,我只會比你更疼,比你更不舍。”

“可又有何辦法?誰不爭氣,放著好日子不過,非去作惡!我生了、養了,難道還能管一輩子麽?”

一想到壽安,楊太後心口就疼,那種實在複雜。

無法絕對的恨,又無法絕對的,亦或是,得越深,恨便愈痛。

為何偏偏那麽傻?為何偏偏作死?為何就了錦華那毒婦的騙?作為皇室公主,明明有一條勝過天底下萬千子的人生道路,為什麽偏要自毀前程?

想不通,無數個日夜都想不通。

想到惱恨時,甚至生出將錦華挖出來挫骨揚灰的念頭。

可楊太後也明白,若壽安本心純善,便是錦華說破了皮子,也不了作惡。

善與惡,皆由自己,怨不得旁人。

“總歸我已應了裴守真,金口玉言,萬不能改了。”楊太後重重閉上眼。t

“守真不是那等不講理之人,且事都過去這麽久了,沒準他這會兒氣也消了。”

淳慶帝起,道:“兒子去勸勸守真,只要他肯饒壽安一條命,朕可以再多給他一些補償。”

看著皇帝匆匆離去的背影,楊太後言又止。

旁的嬤嬤道:“太後,您就讓陛下去吧,萬一勸了呢。”

楊太後苦笑:“你當誰都像縉兒那般心?那裴守真瞧著斯文溫雅,可他當年連寡母都能撂在不管不顧,何況壽安與他非親非故,又蓄謀害死他妻兒……他若是個貪財好的,縉兒以利之,沒準還能。可他那人……”

這些年,裴瑕與他夫人是長安城裏出了名的恩夫婦。

只要不在朝中,倆人婦唱夫隨,對,那份濃意,當真是羨煞旁人。

楊太後也算看出來,裴守真那人并非無無求。

只他所求所,皆是他那位夫人。

“罷了,試試就試試吧。

楊太後雖不抱期,但還是存著一僥幸。

萬一裴守真肯松口,兒這條命也就保下來了。

作為母親,自是盼著兒活下來,何況壽安才剛做了母親。

“守真,你也是有孩子的人,應當知曉孩子失去母親有多可憐。”

紫宸殿,淳慶帝好言好語地勸著裴守真。

想他堂堂帝王,願意放下段,這般“哄著”、“求著”一位臣子,已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寬厚賢君。

可堂下那緋紫金帶袍的年輕重臣,俊秀臉龐仍一片淡漠,連著語氣也無比清冷:“陛下此言,也正是臣想問的。難道壽安殿下不知失去母親的孩子有多可憐?”

“同為子,應當更明白婦人生産時的兇險,可卻挑著那個時機,對臣妻狠下毒手。”

“若非臣妻福澤深厚,怕是早已命喪産床,魂歸九天,臣也從那日起變了鰥夫,臣之子也了沒有母親的孩子。陛下如今口口聲聲勸我寬宥壽安殿下,當初又有誰勸一勸莫要行那等鷙歹毒之行?”

他字字鏗鏘,向上首的目堅定沉靜,不卑不

淳慶帝一時噎住。

這事于理,他的確理虧。

可…可他是君,裴守真是臣!

君臣有別,尊卑有分,這裴守真怎麽就不肯聽他的話?順從他的意思呢?

淳慶帝只覺再沒哪個皇帝做的像他這般憋屈。

想他父皇坐在這把龍椅上時,哪個臣子敢這般與父皇說話?

那沈文正公是父皇的老師又如何,他膽敢忤逆君父,照樣摘了他的頂戴烏紗,將他趕出朝廷。

而且,當年裴守真在父皇邊時,也不敢這般大膽放肆啊。

還是自己太心了。

對裴守真存了好些誼,這三年又對他事事遵從,萬分重用,這才縱得他這般無禮。

淳慶帝心思轉了幾轉,越想越覺得堂中之人簡直是恃寵而驕,堪稱狂悖。

相識六年,淳慶帝第一次對裴瑕沉下了臉,放了狠話:“若朕一定要保下壽安的命呢?”

話音落下,金殿之中霎時靜可聞針。

這份靜,淳慶帝驀得心慌,又有點後悔。

可他如今是皇帝,哪怕後悔,也不能在臣子面前顯,只沉著一口氣,繼續板著臉。

君臣隔空對視,一向和睦的倆人,此刻針鋒相對,硝煙彌漫。

良久,裴瑕垂首:“陛下乃是天下之主,萬民生死皆在您手中。您若定要食言,那臣也無可奈何。只是臣先前也與太後說過,此等況,臣便再也無法效忠陛下。”

他斂衽擡袖,朝上一拜:“裴瑕才疏學淺,不堪重任,今日自請辭,回聞喜退山林,以終天年。如今天下已定,朝廷人才濟濟,丞相一職,陛下大可另覓賢能以代之,還陛下恩準臣之所請。”

淳慶帝霎時變了臉,撐著雙掌從桌邊起,一雙眼直直盯著下首之人:“你這是在威脅朕?”

裴瑕頭顱更低:“臣不敢。”

“你有何不敢?你這不是威脅,是什麽?”

淳慶帝咬牙,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定,幹脆拾級而下,行至裴瑕面前:“守真,你就非得與朕為這樣一件事犟著嗎?這些年,難道朕有虧待你?自打登上這大位,凡你諫言,朕無有不從。你我君臣齊心,百姓贊頌,你難道忘了你在金陵時對朕效忠的誓言?”

「若殿下願施恩于臣,臣裴瑕立誓,將以此生追隨殿下,盡畢生所學、餘生之力,殫竭慮,披肝瀝膽,助殿下龍飛極,山河永固!」

“你那日所說的每一個字,朕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記在心裏。朕也知道你的抱負,願意信你、用你,可你為何就在這種小事上斤斤計較,咬死不放?為了這事,傷了你我的君臣分,值得麽?”

淳慶帝眼中滿含真切地著裴瑕。

見裴瑕不語,他還想如往年一樣,去握他的手。

裴瑕避開了。

“陛下說,此事是小事。”

向淳慶帝,深幽眸底著一種過于冷靜的鋒利:“恕臣愚鈍,陛下口中的小事,是指壽安殿下償命事小,還是指我妻險些喪命事小?”

“還請陛下替臣解。”

淳慶帝面一僵,手也停在半空中。

半晌,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眸也冷下來:“守真,你當真要如此朕?”

裴瑕與他對視:“是陛下食言在先。”

聽到這話,淳慶帝只覺膛一陣怒意翻湧著,咬牙忿忿道:“朕是你的君主!”

裴瑕:“君主更應一言九鼎。”

“你這意思是,朕不配為君?”

淳慶帝嗓音沉下,忽又想起當年在淮南平叛時,他曾幾次三番想招攬裴瑕,可他卻遲遲不應。

從那時起,他便知道這恃才放曠的河東君子,或許看不上他這個主子。

雖然他最後還是追隨了他。

為了一個人。

而今,也是為了那個人,他要棄他而去。

“裴守真,在你心裏,可曾真正將朕當過你的主子?”

淳慶帝雙目怒睜,因著激眼球都泛起緋紅,他直直著眼前這個他一向重的心腹肱骨:“你若視我為主,就該聽我的話,順我的意。”

裴瑕沉默了。

他面容平靜地著眼前這位憤怒的、不甘的、急于宣示他君主權威的年輕帝王。

恍惚間,他想到在金陵的那個夜晚。

那位年輕的皇子走到他面前,臉龐通紅、雙眼放地握住他的手。

“守真,我的好守真。”

他說:“你我君臣共治天下,聖君賢臣,青史留名,我定不負你!”

權力腐人心。

當坐上那至高無上的寶座,掌握了萬人之巔傲視天下的至高權力,又怎甘願被人“忤逆”?

自古帝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淳慶帝,也不例外。

他早就猜到會有這麽一日。

卻仍對那位忠厚寬仁的郎君抱有一

君臣之間的這次談話,不歡而散。

回到永寧坊裴府時,已是日落黃昏。

暖黃的夕餘暉灑在庭院裏的石榴花,空氣中還殘留著白日暴曬的幾縷炎熱。

裴瑕在書房換了月白常服,這才前往後院。

掀簾,烏發斜挽的妻子正坐在榻邊,與小兒拿竹簽搭著小巧致的房屋。

見他回來,四歲的棣哥兒滿臉歡喜:“爹爹,你回來了!”

沈玉也擡眼看去,微微淺笑:“郎君回來了。”

三年過去,眉眼出落得愈發豔,時的青稚氣,多了/婦的嫵嬈。

二十三,正是子盛放燦爛的年華。

裴瑕妻稚兒,只覺在外的一切煩憂,都在這院中得到了滌藉。

“嗯,回來了。”

他眉眼緩緩舒展,走到榻邊,先抱著小兒親香一番,又問他今日做了什麽,習了幾個字,背了幾句詩。

棣哥兒繼承了他父親的聰穎敏銳,三歲能背千字文,四歲便已能背詩一百。

這般聰慧,簡直讓他的祖母王氏、外祖父母沈徽和李氏歡喜的不得了,只要一見到他,恨不得時時刻刻攬在懷中親啊抱啊,裏直呼著我的心肝兒。

王氏這般模樣,沈玉沒見過,還是裴三夫人寫給裴漪的家書裏提了,裴漪又轉述給

前兩年沈玉雖回了一次,但婆媳倆同在府中,也刻意避而不見。

是以聽到裴漪這樣說,沈玉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一向眼比天高的王氏做出那副樣子,說出那種話,還是個什麽模樣。

抵不住好奇,夜裏問過裴瑕,是真是假。

裴瑕說,“真的。”

沈玉大驚,過會兒又問t:“那你時,也這般喊你麽?”

裴瑕道:“沒有。父親離世後,母親待我甚嚴。”

王氏唯一的寄托,便是裴守真這個兒子。

盼他才,盼他有出息,方能留在聞喜守寡的選擇,變得有意義。

裴瑕很提及他的年,沈玉想到初嫁他時,他那副冷淡古板的,私心覺得他年定然并不愉快。

再想到王氏對棣哥兒的這份親昵喜,大抵像阿嫂徐氏說的那樣,隔輩親。

老人家都寵孫輩。

正如當年的沈丞相和沈老夫人,也萬般寵沈玉

思緒回籠,裴瑕也已考教完棣哥兒今日功課。

見郎君將小主子抱下地,一側的白蘋很有眼力見地上前,朝棣哥兒笑道:“小郎君,外頭好似有蛐蛐,奴婢帶你出去看看?”

棣哥兒再聰穎,到底是個孩子,一聽到蛐蛐也來了興致。

一雙水靈靈黑眼睛滴溜溜轉了轉,滿懷期待地看向自家爹娘:“爹爹,阿娘……”

的尾音,著一的味道。

棣哥兒還未長開,小臉圓圓,此刻容貌更像他母親幾分。

裴瑕看著兒子撒的模樣,忽地想起多年前沈家院子裏秋千的那個小姑娘。

倘若棣哥兒是個兒……

“去吧。”

裴瑕道:“別弄得一泥。”

棣哥兒笑著喊了聲“好爹爹”,又擡起小胖手朝沈玉揮了揮:“阿娘,我出去啦,晚膳記得喊我。”

沈玉笑了:“知道了,你這小貪吃鬼。”

等到白蘋和棣哥兒退下,裴瑕看著妻子:“你年時,應當便是這般模樣?”

沈玉本想說才不是,話到邊,又對上裴瑕那雙含著剔淺笑的眸,頓時也不好意思否認。

“差不多吧。”道:“我記不清了。”

裴瑕笑了笑,也沒多說。

沈玉見他忽然沉默下來,眉眼間那份放松神也逐漸斂去,疑出聲:“怎麽了?”

裴瑕眼神輕,而後牽過了的手,牢牢裹在掌心裏。

“玉娘。”

他凝著的眼,神鄭重又平靜:“我今日與陛下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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