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
【122】/首發
永寧坊, 裴府。
一襲月白梅花紋薄襖的沈玉站在書桌旁,監督棣哥兒寫大字,眼睛卻時不時往雕花窗欞外瞟去。
今日下朝後, 兄長第一時間派人來給報信, 說是陛下已下了赦令,免了裴瑕牢獄之苦, 貶去為。
懸了兩日的心總算得以落下。
本想親自去刑部大牢的獄前接裴瑕,轉念一想,他那樣好潔矜雅一人, 每日下值回府都得先去書房換了袍, 淨面洗手方才來後院, 又怎願被瞧見剛出獄的狼狽模樣。
于是只派了景林去接,馬車上另備了幹淨袍服、清水巾帕、香茶糕點等日常用。
著天邊那稍稍轉暗的日頭, 沈玉揪手指。
應該接到了吧?
這日頭都要落山了, 怎的還沒回。
又與婢子確定一遍熱水已燒好、傷藥、補湯也都備好, 外頭總算傳來秋雀躍的通報聲:“回來了, 娘子, 郎君回來了!”
沈玉眸亮起。
棣哥兒也沒了寫字的心思,仰起小腦袋,滿是歡喜:“阿娘, 是爹爹回來了嗎?”
“是。”沈玉了他的頭,待秋走進來, 問:“郎君現下何?”
秋道:“先回書房了,讓奴婢來給您報個信, 好您先安心。”
沈玉點點頭, 又問:“你瞧見他了?他上可有傷?”
秋:“沒瞧見呢,是景林小哥給奴婢傳的話。”
稍頓, 看向自家娘子:“待會兒郎君就來後院了,娘子自個兒仔細瞧瞧?”
沈玉失笑:“才松口氣,便敢拿我打趣了,看來平日裏真是將你縱得過了。”
秋俏皮了下脖子:“娘子笑了就好。都繃著臉兩日了,奴婢看著都發愁。”
說笑間,沈玉心頭繃的弦也漸漸松了些。
待半個時辰後,裴瑕來到院裏,那心弦也是徹底松了。
暮黃昏下,年輕男人形頎長,青衫落拓,除卻那張俊的如玉臉龐上青一塊腫一塊,總的來看,還算神。
沈玉長長吐出一口氣,剛要迎上前,棣哥兒比快。
就如一團小旋風似的,小家夥邁著小短噠噠就沖了過去:“爹爹,你可算回來了!”
裴瑕打從進門,視線就落在門邊那道淺纖影上。
猝不及防被個小旋風抱住,既好笑又心:“是,爹爹回來了。”
“爹爹,你的臉怎麽了?和人打架了麽?”
“這……”
裴瑕難得赧然:“不小心磕到了。”
“那一定很疼吧?走,我們進去搽藥。”
“好。”
裴瑕應了聲,牽著孩子走向門邊的妻子。
夫妻目在寧靜平和的夕餘暉裏對上。
裴瑕道:“你擔心了。”
沈玉眼底似有點點淚意,微笑:“回來就好。”
視線又落向他臉上的傷:“那些獄卒怎的這般蠻橫,淨照著臉打?”
若要施刑,不都是打板子、鞭子麽,哪有將人打得鼻青臉腫的。
何況裴瑕是讀書人,天下文人之首。
裴瑕聽這關心嘟噥,眼底閃過一抹晦暗不明。
他道:“進去說吧。”
沈玉應了聲好,邊隨他進去,邊問:“除了臉上的傷,上可有暗傷?”
“白蘋,去把家裏的外傷藥都拿來。對了,再去尋個大夫……”
“不必了。”
裴瑕朝寬笑了笑:“只是些皮外傷,休息兩日便好。”
他有心想與妻兒好好親昵溫存一番,卻克制不住去想那封從燕北來的八百裏急報。
謝無陵本要隨他一起回府的,一看那急報是從燕北來的,當即就坐不住了。
“我得先去看看是怎麽回事。”
“你趕回府吧,莫要記掛著。欠我的那個荷包,我得空了再去取。”
那人撂下這句話,便掀簾跳車,風風火火策馬離去。
裴瑕雖回了府,心下也一直不安。
這個時候燕北來了急報,定不是什麽好事。
是戎狄侵,還是出了其他變故?
一頓晚膳也吃得心神不寧,直到夜闌人靜,洗漱過後,沈玉站在榻邊,小心翼翼給他再上一遍藥。
“是出了什麽事麽?我看你回來後,一直魂不守舍的。”
纖細的手指裹著藥膏,細細過男人線條分明的臉龐,作很輕,怕弄疼了他。
裴瑕回過神,擡頭看向妻子擔憂的眉眼。
遲疑片刻,他開口道:“回府路上,恰遇上燕北來了急報。”
沈玉怔了怔:“急報?出了何事?”
“尚且不知。”
裴瑕默了兩息,道:“謝無陵本與我一道回府,他下車追了過去。”
這下沈玉更驚了:“你和……謝無陵?”
這兩人如何到一起的?聽這意思,還同坐一輛馬車?
裴瑕并不瞞。
那人都能那般大度全,沒道理他還斤斤計較,半點不肯容人——
盡管還是不想容的。
他私心還是想擁有玉娘的全部。
“午後,他隨榮慶一道來詔獄宣旨……”
裴瑕將詔獄裏的事大致說了,末了,他掀t眸看向前的妻子:“你可給他繡荷包了?”
沈玉還沉浸在兩個男人在詔獄裏打架的震驚中,猝不及防聽到這聲問,還沒回過神:“啊?”
裴瑕道:“他說,你給他繡個荷包,他便救我出來。”
沈玉輕抿了抿瓣,而後頷首:“他前日是這樣說的,但我并未應他。”
裴瑕看向:“為何?”
沈玉扯了扯角,“欠他太多,此生本就難還。與其再勞煩他,不如自己想想辦法……”
盡管最後還是謝無陵出了力。
想到這,沈玉心尖蒙上一層說不出的滋味。
夫妻倆也都安靜下來。
直到傷藥都塗抹好,熄了燈燭,放了幔帳。
沈玉側躺在床上,男人溫熱堅實的子從後覆了過來。
以為他想行歡,剛想推說他上傷勢為重,裴瑕卻只是將攬懷中,抱得很。
彼此軀著,清晰到彼此的溫與氣息。
他的下頜抵著的發頂,傷藥有淡淡的清苦香氣,冗雜著他一貫常熏的檀木香,湧沈玉的鼻尖。
沒有,由他抱了好一陣,見他沒其他作,才輕喚了聲:“郎君?”
裴瑕:“嗯。”
沈玉:“沒事,隨便喚一聲。”
他大概只是想抱一抱吧。
這般想著,閉上眼,醞釀著睡意。
這兩日他在獄中,完全無法安睡,現下嗅到他上悉的氣息,心才安穩下來。
“玉娘。”
黑暗中男人沉緩的嗓音冷不丁響起,連帶著他的膛也微微震著:“給他繡個荷包吧。”
沈玉醞釀的那點睡意霎時沒了。
驚訝,也不解。
男人的手著的背:“我看得出,他這回是真的放下了。”
一個荷包,圓了那人的執念,總好過日後想起覺得憾。
且他也不想妻子日後想起這事,心生悔意。
懷中之人沉默許久,開了口:“好。”
道:“庫裏有一匹玄暗雲紋的蜀錦,明日我去裁十寸。”
裴瑕嗯了聲,又問:“想好繡什麽花樣?”
沈玉忖度兩息,道:“麒麟吧。玄底料配著紅金線繡的麒麟,鮮亮威風,寓意也好。
裴瑕下頜蹭過的額:“好,就繡這個。”
稍靜了片刻,又補了句:“可能得辛苦你抓些,他估計在長安待不了幾日了。”
事實上,豈止待不了幾日,翌日一早,謝無陵就整頓軍隊,準備啓程趕回燕州。
那八百裏加急的軍報裏,寫著燕州城裏出了細作,戎狄知曉燕州此刻軍備空虛,大舉侵。半月前已侵占了白城、金州兩座城池。
燕王領兵出征,卻被敵人暗箭所傷,特發急報召謝無陵帶兵與軍費糧草趕回,全力敵。
昨日淳慶帝拿到這封軍報的第一反應,怎麽就打起來了?
第二反應是,竟真裴瑕說準了。
可燕王鎮守燕北這麽多年,如何就被敵人暗箭所傷了?實在太不小心。
還有,之前邊關雖有些小,總得還算安寧,如何就疏忽這麽一回,就大舉侵了?
淳慶帝忍不住去怪。
怪燕王不中用。
怪裴瑕烏。
怪老天爺與他作對,他不得安寧。
然事已至此,也只能盡快冷靜下來,催著謝無陵趕回去。
其實也不用皇帝催,謝無陵一聽燕王傷,戎狄來犯,當下也坐不住了。
三年時,燕北幾乎了他第二個家,燕北將士們都是他出生死、肝膽相照的好兄弟,如今邊關有難,他自是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只有一個難題——
那些沉重的一車車的軍費、糧草、皮革、兵等,一路運輸至燕州,路上說得走兩個月。
而謝無陵與他帶來的五千燕北軍都恨不得生出翅膀,立馬飛去沙場,提刀握槍與那些戎狄人決一死戰。
兩個月,他們耗不起,燕王那也耗不起。
“還請陛下派個可靠之人,在末將等離去之後,即刻押送糧草軍備等輜重前往燕州。”
謝無陵與淳慶帝拱手,拜道:“戰場上瞬息萬變,誰能占得一分先機,便多得一分勝率,還陛下莫要辜負燕北三十萬兄弟!”
淳慶帝從前也曾領兵平叛淮南,知曉押送糧草軍資的重要。
須得尋個可靠的臣子。
沉穩持重、清廉剛正、變不驚、不畏艱險……
這幾個詞在腦中閃過,淳慶帝眼前也浮現一道清風朗月的影。
裴瑕,裴守真。
這個曾與他在淮南并肩作戰的同袍,當真是,再完不過的人選。
可他才將裴瑕下獄,又貶去為,倘若這時讓裴瑕去燕北送軍備糧草……
淳慶帝實在有些開不了口。
他面上不顯,只應著謝無陵:“你安心回吧,此等大事,朕定會妥善安排。”
謝無陵看了眼上座目飄忽的淳慶帝,總覺得這狗皇帝離了裴瑕,實在不大靠譜。
為求安心,大軍出城前,他策馬跑了趟裴府。
裴瑕聽到他來,沉片刻,還是見了。
再次相見,兩個男人之間氣氛平和不。
待知曉謝無陵來意,裴瑕看向他的目更多了幾分別樣的審視。
“你覺得陛下此時還願聽我的?”裴瑕語含譏誚。
“我知道你有辦法的。”
謝無陵朝他拱手:“就當為燕北將士,為大梁國土,你再費一回心神,別他犯蠢,拖我們後。”
裴瑕難得見他這副鄭重肅穆的模樣。
當真是士別三年,刮目相待。
謝無陵,不能再以地無賴視之了。
靜默良久,裴瑕開了口:“放心去吧,押送之人我會把關。”
謝無陵笑了:“,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話說到這,本該離開,腳步卻踟躕了。
裴瑕見狀,也猜到什麽:“在後院繡荷包。”
謝無陵眸子霎時亮了:“給我的?”
裴瑕知道謝無陵有雙好看的眼,且這雙眼錚錚發亮時,很神,充斥著一種野火燒不盡的然生命力。
若是尋常友人,他會欣賞。
但一想到這眼底的是因自己妻子而起,便是另一種滋味。
沒辦法不妒,沒辦法不去討厭。
只他這會兒克制著,平心靜氣道:“是,給你的。”
謝無陵眉宇間的便更藏不住了。
像是得了糖吃的孩子。
裴瑕心底忽的有種說不出來的複雜滋味。
誠然,這個人覬覦他人之妻,品行卑劣。
但他這些年的死纏爛打,也不外乎一個字。
之一字,世間難解。
他與他,都不例外。
“今日才繡,你此次怕是拿不走了。”
裴瑕道:“待繡好,讓軍需給你捎帶去。”
謝無陵道:“好。”
再看裴瑕那副恬淡平靜的神,他以拳抵,輕咳一聲:“那我能再見一面麽?告個別?”
裴瑕眉心輕折,擡眼看他:“別得寸進尺。”
謝無陵立馬踩尾的貓似的:“裴守真,你未免也太小氣。我都要上戰場了,下次再回長安都不知何時何日,沒準一個不小心就為國捐軀了,你便是這樣對待為國守土的將士嗎?”
妒夫,天字第一號的妒夫。
明知他這是在胡攪蠻纏,但聽到“為國捐軀”四字,裴瑕額心還是一跳。
這人說話向來如此口無遮攔,不知避諱?
“裴守真,我都說了全你們,往後再不打擾你們,就見這最後一回。”
謝無陵覷著裴瑕的表,瞇起眼,哼哼道:“倘若你不肯答應,那我打完仗還回長安,繼續纏著你和……”
裴瑕:“……”
果然江山易改,無賴本難移。
長指了眉心,他應了:“就一面。”
“好,就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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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瑕以為的一面,是面對面,說說話,辭行一番。
然而當他帶著謝無陵到後院時,謝無陵在院門牆,停了腳步。
裴瑕睇著他:“……?”
“不進去了。”
謝無陵笑了笑:“這樣也能看到。”
他的視線過牆花窗,落向那斜坐在漆金雕畫的廊廡下,手持繡棚,靜靜繡花的年輕婦人。
一淡青繡花薄襖,螓首蛾眉,烏發雪,素手纖纖。
冬日溫暖而明潤的灑在的臉龐,籠上一層淡淡薄紅,白細膩,宛若剛剝了殼的荔枝,清甜純澈。
恍惚間,謝無陵好似回到多年前的金陵小院。
那時他每次回家,便見搬個小馬紮,坐在院子裏繡花。
哪怕安安靜靜不說話,卻人心裏格外踏實。
這是他的小媳婦啊。
是想想都覺著歡喜。
當時只道是尋常。
“我走了。”
謝無陵轉過。
“好好待。”
“別告訴,我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