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的護金早已破碎殆盡,如風中殘燭般轟然潰散,那件曾流轉寶的袈裟如今千瘡百孔,十不存一,焦痕斑駁,仿佛被烈火灼燒過的枯葉,無力地掛在他瘦骨嶙峋的軀上。
他渾浴,傷痕縱橫錯,像是被無數利刃反復切割過,氣息微弱而紊,狼狽至極。
手中那串伴其的佛門念珠,此刻也崩裂開來,檀木珠子滾落滿地,清脆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大殿中回,宛如梵音斷絕的哀鳴。
更令人駭然的是,他的正以眼可見的速度枯槁下去——皮干癟皸裂,如同久旱裂的大地;由灰白轉為青紫,泛著尸斑般的幽暗澤。
一冷、污穢的氣息自他彌漫而出,帶著腐朽與怨戾的味道,竟讓四周空氣都為之凝滯。
“尸妖!”
汪洋瞳孔驟,口驚呼,聲音里滿是不可置信。
“尸妖!?”
這二字一出,我是真的愣住了。
這大和尚當年在龍門客棧初鋒芒,金乍現如佛臨塵,周氣機流轉,恍若天降真僧。他通道,尤其那斬鬼邪符,筆走龍蛇,符則鬼哭神號,堪稱出神化、已化境。
活便是活佛轉世與茅山天師的合一,令群邪辟易,萬靈俯首。
尸妖之說,本屬荒誕不經,千年之下,萬中無一。
人死之後,魂歸地府,魄幽冥,或化游魂,或厲鬼,皆有定數。
尸本已是一空殼,如何能逆天而行,修出靈智,蛻變為妖,難如登天。
尋常所謂僵尸、尸煞者,雖亦由死尸異變而,卻與尸妖天差地別。
譬如江攬月和我這般特例另當別論,一般尸煞多因死者生前怨氣未散,又逢極寒氣侵,或葬于養尸地脈之中,借天地戾氣催生尸變,方得起尸作祟。
然此類尸雖力大無窮、兇煞難擋,卻并無神識,更無記憶,不過是一外力驅策的傀儡罷了。
可眼前的,卻是真正的尸妖。
它不僅擁有完整的意識,甚至保留著生前的部分記憶——那些執念深重、刻骨銘心的片段,正是支撐它越生死界限的本愿力。
唯有如此強烈的執念,才可能在死後百年間,令尸不腐,魂意不滅,繼而踏上一條逆命修行之路。
而修煉尸妖的過程,更是駭人聽聞。
須以人日日澆灌,夜夜浸泡,歷經數百載方可催生一靈智;此後還需潛修百年,吞納煞、煉化怨氛,方有真正蛻變為妖。
其間但凡靈智未,便徹底淪為腐土枯骨,永墮無明。
最可怕的是,此等邪極損天和,悖逆倫常。
傳說中,一尸妖的誕生,往往需以萬人鮮為祭,每一滴都是命與怨恨的凝聚。
如此行徑,早已怒天地,遭司所忌,乃世間第一等忌之。
此刻,看著眼前這逐漸失去人、卻被邪異之力重塑的軀,我心頭寒意翻涌——這哪里還是昔日慈悲為懷的老僧?
分明是一尊從地獄深爬出的惡魘,披著佛皮,藏匿著滔天的怨毒與野心。
“老和尚,你藏得可真夠深啊。”
我冷冷開口,聲音如寒刃劃過夜風,這老犢子讓我只覺頭皮一陣發麻,寒意自脊背悄然攀爬。
此時,江攬月也已恢復常態,背後那對幽黑如墨的羽翼緩緩收攏,虛影之中。
側一轉,將我護在前,袂輕揚。
“阿彌陀佛,施主著相了。”老和尚低眉垂目,聲若枯井深傳來,雖虛弱不堪,卻字字如鐘,震人心魄。
“貧僧雖為尸妖,乃世人眼中至邪之,卻始終一心向善,只為護一方蒼生于水火。”
他頓了頓,目緩緩掃過我和江攬月,語氣愈發沉靜:“就如同二位,雖同屬僵尸之列,亦被歸于邪類,可曾殘害生靈?可曾濫殺無辜?”
“你說……這世間所謂善惡,當真能以出定論嗎?”
一字一句,如重錘敲擊心鼓,我竟一時語塞,頭滾,卻吐不出半句反駁。
他說得……似乎有理。
誰又能斷言,邪必惡?正者皆善?
我與江攬月,生而為尸,卻未曾飲噬人;反觀那些披著袈裟、冠冕堂皇之輩,口中仁義道德,背地里卻貪贓枉法、草菅人命——譬如囚車之中那個道貌岸然的吳三江,不正是活生生的例子?
“呵……”我忽然冷笑一聲,猛然驚醒。
“老和尚,差點你給繞進去了!”
我攥拳頭,鬼刀橫出,寒映著冷眸,直指他的面門:“別以為老子看不你這些彎彎繞繞!你上說得冠冕堂皇,說什麼護佑蒼生,可你這尸妖之,究竟是怎麼來的?莫非不是踩著上萬亡者的鮮,一步步踏過尸山海才登臨此境?那一路上堆積如山的白骨,那深夜不散的哀嚎,可是你功業下的塵土?你敢不敢睜眼看看——那些冤魂厲魄,哪一個曾自愿獻祭?哪一個不是含恨而終?”
我死死盯著他,聲音如霜雪覆地,寸寸冰:“你說你心向善道?好啊,那你告訴我,那些被你踏作階梯的命,那些在無聲湮滅的靈魂,又該算什麼?是一縷輕煙,還是一聲冷笑?天地有眼,因果不虛,你這一邪氣,終究洗不盡滔天債!”
老和尚默然不語,雙目緩緩閉合,仿佛被我一語問住,陷無言的深淵。
我心中再無遲疑,時間已耽擱太久,若再拖延,恐生變故。當下形一縱,手中鬼刀破空而起,寒凜冽,直取其命。
刀風呼嘯,撕裂寂靜,眼看就要斬落——剎那間,老和尚雙眸驟然睜開,宛如佛陀覺醒,金迸,縱橫如劍,一浩然佛力自他發,竟將那凌厲刀鋒生生震飛出去,鏗然墜地。
“阿彌陀佛!”
一聲佛號低沉而威嚴,回在夜之中,仿若梵音渡世。
“施主錯了。”他神平靜,目如炬,“這上萬人的命,皆屬極惡之徒,無一人存善念于心。”
他抬手輕拂袖,周佛繚繞,金輝流轉,宛若蓮臺降世,圣潔不可侵犯。
“我這一佛,便是明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