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修】 你為何還不醒呢?……
夜深沉, 行宮偏殿燭火高燃,亮得恍若白晝。
滿室盤旋裊繞的沉檀香遮不住湯藥濃重的苦,以及那經久不散的粘稠氣。
輕紗幔曳地, 約可見床榻之上的男人雙目閉, 面容死寂無華, 薄更是無一。
寧靜與安然之下依舊潛伏著不可控的危機。
檀禾換好一幹淨的裳進來, 繞過玉卷珠簾,藕的擺下落, 輕輕坐在了床邊,低垂著眉眼凝視謝清硯。
簾間的線錯落在他神俊朗的面上, 勾勒出險峭峻的線條,鎖的眉宇顯示著他正忍著巨大的痛楚。
檀禾握住他一只骨節清峭的手掌,另一手輕按在腕間, 指腹下是仍舊虛浮羸弱的脈象。
心充盛,則脈充盈。
而今, 這些心幾乎隨著蝕引取之殆盡,致使了五髒六腑、四肢百骸的難以再循行。
檀禾甚至覺得, 如今殿下能有口氣已經是莫大的幸事了。
馮榮祿見蹙眉沉思, 不由得擰了手。
檀禾溫聲吩咐:“膳房爐上煎好的藥,一個時辰要送來一次, 今夜不能停歇。”
“誒!”馮榮祿連連應聲, 嚴肅點頭。
如今他再回想起湢室看見的那一幕,仍覺心驚膽戰。
他站在外間屏息凝氣, 更不敢貿然進,生怕自己會打擾到郎。
心底不住的默然禱念:盼求娘娘在天有靈,保佑殿下平安無事,順遂安康。
兩炷清香漸見底, 仍不聞有任何靜響起,馮榮祿萬念俱灰之際,終于聽得裏頭傳來一聲稍顯欣之聲——
“馮公公,進來替殿下更吧。”
這聲恍若天籟之音落在耳中,他當即淚盈眼眶。
在掀簾朝裏看去時,馮榮祿一瞬間驚愣在原地,湢室裏一池泛著黑紫的水,池中兩人上衫俱被汗水與鮮浸,而殿下了無聲息地被檀郎抱在懷裏,膛前盡是駭人的痕……
如今馮榮祿站在燈下,再次看向檀禾,夏衫單薄,纖弱的姿坐在床畔,無限關切的面容上是難掩的疲憊神。
他忍不住道:“郎,您要不去歇息片刻,殿下這兒由奴婢來照看。”
初時檀禾置若罔聞,好一會兒才像反應過來似的,抿朝他搖了搖頭,一只手始終維持著放在殿下腕部的姿勢。
檀禾輕聲道:“殿下況嚴峻,如今依舊是命懸一線,我不能離半步。”
一個時辰後,王姆媽匆匆端來固心湯藥,滿面憂容地看向床榻間昏迷的殿下。
知道太子自小頭疾纏,卻不曾想竟是被皇帝下了毒。
這天殺的狗皇帝謝承銘!
當初他要什麽元家沒給他,何故要對自己的兒子下如此毒手!
想到這,端著藥碗的手不住微微地抖。
湯匙舀了藥本喂不進去,檀禾只得重複先前喂他藥的步驟,極為稔地對喂進去。
馮榮祿見這旖旎一幕,瞬時老臉一紅,別過臉。
卻見郎面容沉著冷靜,目堅定而澄澈,儼然只當殿下是救治的病人。
他不由得深深唾棄自己。
黑夜倏忽而盡,期間燈焰漸微,複又重新點起。
卯時初,晨破開薄雲,灑照在殿。
檀禾一夜不曾閉眼,因著心系謝清硯,倒也未覺有任何困倦。
在第十碗湯藥灌下後,檀禾擡了擡手指,最後一次給他把脈。
那猶如風中之燭的似有似無脈博,在經過一夜時間後,總算恢複了幾分從容和緩。
霎那之間,檀禾眉眼舒展,展一笑,秾豔的面容竟比那晨間熹還要明照人。
滿臉帶笑,輕喃喜聲:“可以暫且安心了。”
聞言,馮榮祿又眼睛熱燙,忍不住擡袖拭了拭眼角,“那殿下這要何時才能醒?”
“或許則七八日,多則半月,我也無法確定。”檀禾稍頓,聲音隨著角一同揚起,“但無論是幾日,殿下都闖過了鬼門關。”
檀禾一輕松地打開門,山中清晨的日,薄淡而暖,徐徐地鋪瀉在臉上。
風過竹梢,著西南方的天空,長睫輕,眼淚毫無征兆的流了出來。
師父你瞧,我用著你留下的蝕引救了一人。
這究竟是差錯,還是冥冥之中,一時竟也不知曉了。
……
這幾日仁宣帝忙得焦頭爛額。
先是外邦北臨來使,單于大王子將于下月來京,與大周締結和親盟約。
北臨這些年如一匹惡狼,盯著大周西北垂涎滴,屢次侵擾,想要死死咬下西北六城。
此番竟肯一朝示弱,對大周納貢稱臣。
仁宣帝當然不信野會無故從善,只是實在想不明白,北臨這一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何藥。
而後便是今日早朝,監察史當堂參了大司馬董淳峰一本,指其貪齊魯軍政、財政兩項,多年來腐敗不堪。
這一句話,讓整個大殿都安靜了下來,滿朝文武皆驚。
四周議相視的目明晃晃地落在董淳峰上,他當即臉驟白,跪地叩首:“此乃史誣陷之詞,皇上聖明,請皇上明察!”
此時,站在右首的懷王腦子裏一片空白,選擇垂首一言不發。
皇座之上的仁宣帝俯視著董淳峰良久,臉鐵青,神異常難看。
“茲事大,朕定會好好清查!”仁宣帝掃視了一圈殿的群臣,厲聲回響在大殿,“今日朝會衆卿在場,朕下令大司馬董淳峰革職,聽候查辦!”
早朝散後,仁宣帝拂袖負手,滿面怒容。
楊延亦步亦趨跟在其後,不敢出聲。
董家背後是老二,董淳峰若是真貪了這麽多,定然是為老二做事。
仁宣帝也是皇權廝殺下過來的,細思一番,如何能不明白做得是何事。
如此大的財用,必然只能是養兵。
仁宣帝角浮起冷蔑呵笑,咬牙切齒道:“朕還沒死,便妄圖爬朕頭上了!”
他閉了閉目,忽然頓足問:“這幾日朝上怎未見著太子?”
這話來得如此突然,楊延臉上先是驚詫,而後低首再次回道:“回皇上,太子殿下前些日便去了皇後娘娘的行宮啊。”
仁宣帝皺眉沉:“這些日瑣事繁重,是朕忘了。”
楊延滿心疑,怎麽皇上這段時日開始頻頻不記事了?
……
或許是謝清硯常年習武,子底好,脈象趨向穩定後,這些天恢複的速度極快。
就是遲遲不見有醒轉的跡象。
自那夜後,檀禾一直日夜顛倒,白日裏睡得多了,晚間神抖擻。
于是,檀禾只能躺在床上,腦袋靠在謝清硯肩臂,一個人自言自語在哄自己睡——
“殿下,我給你講故事吧……”
馮榮祿這些天歇在外間,偏殿寂靜,檀禾裏那些可怖瘆人的鬼怪志異全飄進了他的耳朵裏。
晚風拂過甬道,樹影細碎搖晃,發出凄凄厲厲聲響。
終是年紀大了不住這般折磨,馮榮祿起抱著被子巍巍出門。
檀禾毫未覺,絮語聲聲,最後化為一聲籲嘆——
“殿下,你怎麽還不醒呢?”
謝清硯此時深墜夢境,與從前頭疾發作後的幻境不同,這一次沒有獠牙厲鬼,黏稠土,斷臂殘肢。
在夢裏,清風暖煦,目之所及是莊嚴肅穆的寺廟。
他看見溫嫻靜然的母後長跪于佛前,佛香裊裊,木魚聲聲。
虔誠垂首,閉目道:“清硯,母後罪孽深重,苦難難消。”
謝清硯站在後,輕聲問:“你有何罪?”
潸然淚下,聲聲泣:“如若當初不赴宴,我不會遇上他,這一切一切的都不會發生。”
謝承銘不會當上皇帝,兄長與李郎、千千萬萬的將士不會因後方糧草不及而戰死在朔州……
謝清硯著那尊手握佛珠,慈眉善目的佛像,他閉了閉眼,平靜地道:
“母後,罪不在你,在世道,在人心。”
世道彌艱,人心貪婪。
話落,眼前的一切陡然變得朦朦朧朧,如夢幻泡影,視線裏是靜謐幽綠的青山,落著漣漣不絕的細雨。
可神奇的是,他全上下竟沒有被淋。
他兜兜轉轉竟行至一竹樓前,纖瘦的青雙手撐坐在二樓竹闌幹上,輕著細長的雙,雨霧遮掩了的面容。
“你能接住我嗎?”
空的山谷間響起清潤和的聲音。
不待他回答,縱輕跳,如只鳥兒般輕盈撲進他懷裏,雙臂抱住他的脖頸。
謝清硯無比自然地擁住,他不知是誰,不知自己為何會來到這裏,但卻下意識地將臉埋進烏濃長發間,深深嗅聞。
低低嘆了一聲,冰涼的手了他的臉龐,似在獎,在自己耳邊絮絮叨叨。
“不喝怎麽能行呢?”
“張,這就對了嘛。”
“你為何還不醒呢?”
明明懷中的只是抱著他并未有任何作。
可上太過真實的,讓謝清硯臉上的表有一瞬間的空白。
他竟一時分不清這是夢境還是現實。
簾帳,檀禾掩打了個哈欠,翻靜靜凝視著旁男人,一時頗覺賞心悅目,殿下眉峰清晰,鼻梁高,倒是的……
前天給殿下喂藥,牙齒不小心磕到他下,導致破皮了,當時還流了。
檀禾心底一陣愧疚。
左右閑得無聊,檀禾半撐起手肘,子也隨之傾靠在他頭側,湊近腦袋去仔細觀察那傷口如何。
唔,還好已經結痂了。
不自地手了那痂印,用指腹小心翼翼挲著。
一個念頭霎時浮腦海,殿下還是過幾日再醒吧,這痂在上著實有些礙眼。
帳中極為安靜,是以一聲吞咽聲極為清晰。
檀禾視線緩緩上移,越過薄,鼻,倏然對上一雙深邃若幽潭的眸。
咫尺之間,兩人四目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