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六十章 等日後挑上幾個試試
穆大壯不明就裏, 這簡直是無妄之災。
自己一句話，怎的就嚴重到要害王爺命了。
他一時間張口結舌要解釋，卻被褚淵一個眼神殺了回去。
半個時辰後, 安置病人的醫館外。
館前一字排開著十幾口煮藥的大鼎, 湯藥在鼎中不斷翻滾, 幾位醫工忙進忙出, 一刻不歇。
牆角還躺著幾沒拉走的首，被白布蒙蓋住, 洇出斑駁跡。
不時有板車推著染疫的病人送過來，他們有氣無力地著, 頭面俱腫，臉上手上一片潰爛發黑，顯得格外可怖。
醫館中坐堂的是位七十多歲的老者, 材瘦削，須發皆白, 眉宇間憔悴萬分。
他正吩咐藥按著方子備藥，卻見門外行來一群人, 還多了些生面孔。
老者愣了愣, 旋即迎上前道：“王爺怎麽晌午過來了？”
隔著門檻，褚淵向他引薦道：“許老, 這位郎是上京來的醫者。”
許蘄擡目看向他側的妙齡郎。
醫館除了每日前來送病患的將士, 其他人等一律不可進。
臨進醫館之時，謝清硯一把攥住檀禾的手, 另一手上額發，眸底帶過複雜的神。
他低聲音：“多加小心，若是有不適，即刻出來。”
“不許勉強。”
隔著面巾, 檀禾能到他的氣息，與他籠罩下來的擔憂目。
勾了勾他的小指，像是在承諾：“嗯，我自有分寸，你安心等我。”
甫一進醫館，撲面而來的除了藥草苦之味外，還夾雜著腐臭、腥氣。
床板上躺著的病患們不斷哀號泣聲。
看到這一幕，檀禾提在病患前蹲下，不顧袖沾染污濁，手仔細察看他們的面、舌苔，又切脈探尋經絡髒腑氣的虛實變化。
污和膿水弄髒了纖白的手指，不見皺過一下眉。
三伏天裏，這些患病的人各個憎寒發熱，呼吸微弱，脈浮。
許蘄背著手站在後，描述癥狀：“這疫病初起是高熱不退，上吐下瀉，不過幾日便會皮潰爛，嚴重的甚至連白骨都清晰可見。”
他行醫一生，從未見過如此邪乎的瘟疫。
萬幸布控得及時，否則一旦擴散出去，後果不堪設想。
檀禾拿起巾帕了手，面凝重：“是毒。”
“毒？”許蘄習慣地想捋山羊胡，卻到面巾，眉心擰出了幾道褶子。
“老先生去過瘴戾之地麽，”檀禾點頭，緩緩地說，“萬腐敗後滋生出的瘴氣毒霧，人沾染後，大多會患病。若是上有病死溢出的氣，概也會染上相應癥狀。”
西南山林翳，多沼澤瘴地，卑污穢。
是以，從前檀禾和師父進山尋藥都會萬分小心。
瘴氣之毒？
許蘄倒是在嶺南一帶聽聞過，那地的青草瘴、黃芒瘴也屬疫病範圍。
檀禾直起子，思忖道：“先生可還記得第一個病人癥狀？或許是這人生了背疽，又逢上暑熱，本就是易生疫病的時令。”
許蘄頓時陷了沉思，搖頭道：“這病來得突然，老夫隨王爺到岷州時，已死了不人。”
“城大多是貧苦流民，哪怕死了也無人知曉，許多燒掉的，還是王爺派人搜城找出來的。”
照如今的病癥來看，的確十有八九是這種猜測。
事不宜遲，檀禾趕取過紙筆寫下藥方，未等墨跡幹燥，便匆忙遞過去。
檀禾看他一眼：“我不知是否能見效，先試試。”
老人家接過藥方，目一掃，竟出意外之：“蒼、細辛、夜藤……嘶，你這治疫病的藥方，老夫二十年前也曾見過相似的。”
檀禾怔了怔，眸中出詫異。
二十年前？
這是師父留下的方子，俱以解瘴毒瘟疫為主，據潰敗病癥又在其上添了幾味藥。
眼前這位老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
檀禾滿腹疑問。
許蘄吩咐人按照方子即刻去煎藥。
轉之際，卻聽急迫地問了一句：“您適才說的相似藥方，是從何知曉的？”
許蘄愣了一下，笑道：“也是從一位郎那兒。”
他渾濁的雙眼向門外咕嘟的藥鼎，恍惚回憶著，說道：“那年夏伏，天異常炎熱，蜀中一帶發水患，殍遍野……”
隨而來的一場大疫，肆意地奪去了無數人命，瘟疫持續兩月久不見退散，連宮裏派來的醫都束手無策。
衆人一籌莫展之際時，一個十八九的妙齡郎途經此，見此景只道一句：“我來罷。”
一時之間質疑聲紛起，不乏有“流之輩瞎湊熱鬧”“信口開河”的鄙夷聲。
“瘟疫可不是兒戲，興許你還會喪命在此！”
雲淡風輕地道：“無妨，我本就是將死之人，又何懼是生是死。”
衆目睽睽之下，背著醫簍進安置病患的草棚。
不過半月，在手下，肆蜀中良久的瘟疫漸漸銷聲匿跡。
當年許蘄也在場，他曾經是個江湖游醫，自詡年紀大德高重，提出想要收為徒。
那郎聞言輕笑一聲，似嘲似嗤，霎時臊得他老臉通紅。
可他又著實不忍錯失這樣一位天縱奇才，權衡再三，拉下臉來向提議，不若收他為徒也可。
卻擺了擺手，斷然拒絕，疫病解除後便瀟灑自如地離去。
老者絮絮叨叨陳述著。
在聽見“將死之人”四個字時，檀禾眼生熱意。
是師父吧……
檀禾百集，臉上神複雜。
從未想過，有生之年，會從一個陌生人口中得知的事跡。
許蘄念起往昔，不無慨地籲聲，卻見眼前的小郎眸中有淚閃爍。
聯想到方才的藥方，他不確定地問：“你、你認識？”
許蘄想起當時說的時日無多，又立即追問，“你是何人，不知如今可還好？”
檀禾低低開了口，啞聲道：“您口中的這人，或許應當是我師父，已經不在了。”
許蘄聽完唏噓不已，對此，既意外也不意外。
“可惜啊。”他還是悵然自嘆道。
檀禾腦中驀地閃過另一個念頭，忍不住問道：“那……當年邊可還有旁人？”
二十年前，還未出生，師父難道不是和阿靈在一起嗎？
許蘄搖了搖頭：“只一人。”
檀禾聽了這話，擱在藥匣上的指尖微微一。
雖紗巾遮面，但多能看出有幾分低落。
……
瘟疫用藥，需對病發癥狀不斷增減藥材，萬幸在第三次試藥時見了效。
除此之外，又配置湯藥分發給城中衆人，及時防護，以免擴散。
在這期間，謝清硯和褚淵領著幾名將士去了趟城外關隘，岷州周遭的沙漠地勢環境，一旦開戰，著實兇險不利。
萬幸，城池東北角有個三面環山的小盆地，其中有天然形的河谷平川，最適布控設兵，軍隊調度和糧草輜重傳輸。
一連十多日，檀禾隨著許老忙得腳不沾地。
等到疫病漸趨穩定，已到收尾階段時，檀禾的心已經沉重如巨石捆縛，毫無知覺了。
傍晚的風悶而繾綣，檀禾走出醫館時，恰見階下立著朝思暮想之人。
這一刻天地一，只餘昏黃的暮。
檀禾眸微，朝他出一個疲憊至極的笑，雙眸落在長睫垂下的影裏，明淨又溫。
謝清硯猛地將人按自己懷中，在的耳邊輕聲：“阿禾……”
只這幾日，氣差到極點，原就不盈一握的腰肢更顯纖瘦。
謝清硯心底的疼惜幾乎是泛濫災。
“殿下你知道麽，許老他居然見過我師父！”
檀禾激地回抱住他，似乎要將這些天未盡之語，盡數傾訴出。
“也治疫病，”檀禾邊說邊打了個哈欠，眼睛裏幾乎浮起淚花，“……如果不來，這輩子，我永遠都不會知道。”
“我很想。”
“也很想你。”
許是他的懷抱太過堅實穩靠，久未睡過一個安穩覺的檀禾聲音漸弱，眼皮粘合在一起。
懷中的子往下墜去，謝清硯心底一，忙捧起檀禾的臉，才發現困得不樣子。
他擡指了檀禾輕的長睫，而後將人一個橫抱，擡步便往醫館後方走去。
不遠的樹蔭下，癱著幾名將士納涼。
穆大壯直勾勾地盯著那對未婚夫妻，和眼睛瞪得圓圓的，驚詫問旁：“周小兄弟，那人真是你們太子嗎？”
周禹對此已見怪不怪了，正道：“那是自然，如假包換。”
口鼻上的麻布面巾悶得慌，周禹掀起一角氣。
那日清晨領了一隊弟兄到朔州來複命，又隨太子殿下馬不停蹄趕往岷州。
連日裏搬燒，周禹都快麻木了。
幸而在醫館不再擡出首時，能去趟邊境緩口氣。
周禹又瞥了一眼幾步之距的男人——傳聞中造反的鎮北王。
半月前到達晉州時，殿下告知他們，此番非平叛，而是借故攻打北臨。
另一棵樹下，褚淵大喇喇地坐在地上，視線在那相擁的兩人之間徘徊幾遭。
只覺謝清硯滿鋒利的氣焰下，充斥著一種濃濃違和。
他知道，宮裏這些天潢貴胄擇妻向來都是門庭高貴的世家。
而謝清硯這位太子妃，顯然不是。
邊的馬夫和侍更是練家子，與那位雪鸮一樣，或許都是謝清硯邊的近衛。
只是在看見那半的眉眼時，褚淵的表又出現一瞬間的愣神，近乎茫然地睜著布滿的雙眸朝看去。靜坐之中，他了藏在袖袋中的木雕小魚。
良久，直到魚尾死死硌進掌心，泛起刺骨痛意，才恍然回神。
當真是糊塗了，明知是永遠不可能。
……
檀禾從未睡得這般沉過。
半夢半醒間，模糊看見床畔靜坐一青年，眉眼間全是意。
角不時會點上，相後又分離，纏的呼吸連綿，連帶著熱度碎至夢中。
醒來時日融融，檀禾輕眨了一下眼，辨出是藥館後方的房舍，這些天來一直住在此。
注意到床頭坐著的男人，檀禾才恍然，原來竟不是夢，
卷著被子，個懶腰，昏昏沉沉地問道：“我睡了多久？”
久未開口的嗓音帶著糯微啞。
“整整兩天一夜。”謝清硯深黑的眼眸看著檀禾，長指撥弄了幾下的耳垂。
期間，謝清硯想醒起來用飯，任是他如何喚，也只倦懶地哼哼。
而後又翻了個，繼續睡去。
念久未進食，謝清硯命人去送飯來。
他又徑自去桌案邊倒杯茶水給檀禾，方注意到案上散了一堆草藥、醫書，藥箱大開著，旁邊空的瓶罐歪七扭八地躺倒一片。
目及到藥箱最底下半著的書籍，謝清硯眼皮微不可見地一斂。
他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確認。
屋有一瞬間落針可聞的安靜。
謝清硯看著那東西，怔然失語，良久心地問道：“這些，可要我替你收拾了？”
檀禾還在醒神，眼神空茫，隨意道：“好呀，藥瓶放進去即可，我還有其他用。”
面朝外側躺著，那雙眸子一眨不眨，凝定在謝清硯的寬肩勁腰上。
不知為何，檀禾忽打了個寒戰，生出不太妙的預。
腦海倏然閃過一些零碎畫面，檀禾心頭狠狠一跳，猛地反應過來。
——避火圖！
“放下別！我自己來！”聲音一下子拔高。
檀禾一個鯉魚打坐起，飛快地赤足奔過去，從未這般著急忙慌過。
可終究是為時已晚了——
謝清硯微微側，朝揚了揚手中的冊子，五六的書頁翻起，著實是晃眼得很。
炎夏裏，屋氣氛凝滯得猶如結冰。
隨後冰塊應聲而裂，霎時間，轟然朝檀禾劈頭蓋臉砸來。
檀禾剎住步子，腦中“嗡”地一聲，臉上表瞬息萬變，接著角的弧度慢慢朝下撇去。
整個人宛若被掀了老底兒似的生不如死，恨不能找個地鑽進去。
反觀謝清硯卻面如常，長指將畫冊直白地攤開來，就這麽氣定神閑地垂眸掃去。
他垂著眸子，心裏卻暗翻湧。
原來當初在東宮，鬼鬼祟祟得竟是藏了這東西。
謝清硯倒沒問是從何而來的，不言而喻，只能又是從元簪瑤那兒。
餘掃到蔫頭蔫腦的檀禾，謝清硯不鹹不淡喚一聲：“過來。”
左右已經被發現了，躲是躲不過的。
檀禾垂下腦袋，神懨懨的，故作鎮定地“噢”了一聲。
待人杵到前時，謝清硯靜了一瞬，目在避火圖和檀禾之間逡巡了一圈。
“都看完了？”謝清硯問。
“大致掃上過幾眼。”檀禾頭皮發麻，努力繃著臉。
不僅看完了，甚至連其上文字描述都能倒背如流。
“是麽？”謝清硯扯了一下角，“那甚好，回去我們再仔細共讀。”
他略作停頓，意味深長地繼續道：“等日後挑上幾個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