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安危
鳴聲裏天轉亮, 晨熹微中，霧靄濃重。
城牆上吊著幾首示衆，朔風過, 掀起淡淡腥氣。
珠由上而下滴落一地, 彙一窪小泊。
過路的百姓認出是昨夜廟街行兇的北臨細, 緒不見毫驚懼, 反越發高漲，紛紛在一旁唾上一口, 切齒磨牙：“呸！真是該死！”
“這些個挨千刀的亡命徒，死絕了才是老天有眼！”
朔州乃至整個西北, 也就是這七八年間才安定下來，早幾年家家戶戶備柴刀，北臨人來犯時, 便也跟著軍隊提刀砍上去。
多年的銜悲積恨難消，惟有千刀萬剮才能平息兩分。
昔日的狼煙, 烽火，鐵馬金戈, 城池的水裏爭先恐後地湧出的無數斷臂殘肢, 這一幕幕，再次紛紛浮上人們心頭。
檀禾這一夜睡得很不安穩, 夢裏是混的朔州, 無數黑漆漆的影從旁掠過。
層層迥異的面目裏，看見了阿娘和師父。
襁褓中的被阿娘抱在懷裏。
阿娘低頭, 額抵著，在額發上依依不舍地親了又親，裏喃喃絮語。檀禾聽不清說什麽，只覺到臉頰邊那只手抖得厲害。
淚水落在臉上, 滾燙的讓心髒跟著痛起來，連帶著阿娘在耳邊的低語也逐漸清晰。
——“好好活著。”
檀禾被生生痛醒，大口大口息，擡手向臉，手心溫熱。
原來那竟是自己的眼淚。
可在此之前，明明并沒有那段記憶。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大抵是幾個時辰前和兄長在祠堂敬香，阿娘托夢與。
檐下紅魚風鈴叮咚作響，檀禾過窗紗去，天泛白，約莫有五更天了，庭院裏傳來落葉清掃聲。
檀禾怔忪一剎，猛然匆匆起，推門而出。
破曉的日被朦朧霧氣籠罩著，一刺骨冷意襲來，原來竟是後半夜下了一場小雨，風雨摧折，院裏落了不枯枝敗葉。
劉姆媽倏然聽到開門聲，一道纖瘦的影出現在視線，忙放下掃帚，手：“吵醒小姐了？”
“沒有，”檀禾搖頭，“姆媽，阿兄有回家嗎？”
“不曾，但王爺昨夜臨走前有代過，說是擔憂細作再生事端，加之營中還有兵馬未安排妥當，時間迫，出征前，恐怕都不出時間回府了。”
誰也不曾想，好端端的中秋祈月神，竟能生出如此禍端。
劉姆媽滿面憂心，也萬分慶幸，府中的兩位郎無事。
王爺臨走時留下的那番話，與其說是不放心小姐，倒不如說，是他怕自己此戰真有個萬一，提前代好後事。
劉姆媽話到邊，到底是咽了下去。再次執起掃帚，見檀禾還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麽。
“秋後晨寒重，小姐快快回屋去吧。”
檀禾點頭應聲，回屋盥洗一番，利索收拾好藥箱後，決定去趟府衙。
……
“阿兄他幾時離開？”
“明晚戌時左右。”
檀禾擡起臉，前人低眸，將一件石青長衫裹在上。
出來的急，連寒的外衫都忘了穿，匆匆趕到府衙後，卻發現兄長已先一步去了兵營。
“那你呢？”
謝清硯低頭將長衫又扣了些：“後日。”
手背到檀禾在外的頸項，一片冰涼，他眉峰微蹙，擡起手，溫熱幹燥的掌心在頸側，焐了焐。
指腹的薄繭刮蹭著，檀禾怕，不笑起來。
從昨夜至今晨，檀禾那高懸、繃的心就在這一刻漸漸松懈下來。
議事廳正中的幾案上堆放許多信函和軍防圖，都是今晨才送來的，一側縱橫錯的沙盤上，邊關形勢，一覽無餘。
時間無多，檀禾念起正事，握住頸側的手，仰面著他：“我有一事要同你說。”
謝清硯問：“何事？”
檀禾要隨其他醫者一同去往岷州。
語氣平靜而堅定：“後日是最後一撥行軍，許老也要去往岷州救治傷兵，我隨他一道。戰事吃，我知我力不能及，但多能有個照應。”
一旦開戰勢必會有傷亡，前線有再多的軍醫也應接不暇，是故，民間游醫往往也會自發隨軍幫忙照料。
屋外日頭漸高，秋天的很是燦爛，線縷縷照進來。
謝清硯微微凝眸，親了親，安道：“你自管去，安危我會護好。”
檀禾將臉埋他懷中，擁住了他，悉的氣息將匝匝地包圍。
……
天將夜幕。
臨行前，褚淵百忙之中終是回了趟府，坐下不到一炷香時間，三言兩語代完一切，又急匆匆起離開。
檀禾跟在後，一路送他至門口。
燈火闃然無聲。
相認不過半月，便要聚散匆匆。
兩人靜靜站定。
良久，褚淵絮絮開口：“岷州後方雖不及前線兇險，但畢竟也是戰場，刀劍無眼，你萬事要小心。”
妹妹為醫者，要奔赴戰場救人，雖然他相信太子定會保護好，但為兄長，終究還是不放心。
檀禾“嗯”一聲，不住點頭，燈火下，那雙眼眸異常明亮。
褚淵道：“別擔心，阿兄現在惜命著呢。”
檀禾眸閃，張了張口，頭有些發：“阿兄，待此戰完勝，明年開春時，我們一起回烏闐看看師父。”
“好。”褚淵上前一步，溫拍了拍妹妹肩頭，“我走了。”
說罷，他大步離去，翻上馬，像是怕再多停留一刻，都會不舍離開。
檀禾怔怔地立著，直到那道影消失在長街盡頭，才轉回府。
明月高懸，山坳間黑黢黢一片，著黑盔甲的兵幾乎與漆黑的夜融在一起。
寒棲在枯木上，漠然地看著底下蜿蜒蛇形的隊伍，不時發出幾聲瘆人詭異的泣。
今夜是北上，并未大肆聲張。褚淵率領手下西北軍，打算快馬疾行繞道甘州，由此進北臨腹地。
他常年駐守邊關，對西北山川地勢再悉不過。過了這片群山，再往北去那是一片無垠沙域，貧瘠荒涼，鮮有人煙。更別說像北臨這種尋水草綠洲而居的游牧民族了，一冬便向南遷徙，北側更是常年疏于布防。
整齊的步伐在山谷間發出橐橐的響聲，穆大壯打後追上，像是得手了什麽寶貝，整個人渾覺都熱了起來。
他拼命按住心頭躍的喜，待追上隊首男人後，低聲道： “不出王爺和太子所料，果然有只倀鬼在山頭跟著。”
倀鬼即北臨細作。
褚淵在馬背上，擡目隨意掃了眼山林，徐徐說道：“傳令下去，加快腳程，且看他能跟到幾時？”
“盯，等通風報信完立刻殺掉。”
“是！”
翌日正午。
留守于朔州的兵馬調很迅速，浩浩地整肅集結停在城門外，只待太子一聲令下，赴往岷州。
兵貴神速，各軍于深夜時分趕到岷州，山塬隘口都駐紮了大片軍營，凡空置的屋舍也被隨而來的百姓收拾幹淨，以作醫館和照料傷員的場所。
天將三更時分，烏雲蔽月，岷州峽谷間，兩萬兵鐵騎從中而出，利用地形和夜的掩護，悄無聲息地南下埋伏了起來，枕戈待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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旬日。
北臨，王庭。
鋒利的刀刃割斷脖頸，飆濺，染紅了雪白的羊絨氈。
抑的氣聲隨著骨碌碌的滾落聲同時響起，人頭滾了幾圈，最終掉到臺階下，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對著各部族首領們，嚇得他們頓時三魂不見七魄。
提也古隨意將刀尖鮮抹在氈上，而後扯起角，對著底下一幹人展出一個微笑：“對于出兵周，諸位可還有異議？”
懸在梁上的油燈如同冥燈，映得衆人面慘白，手腳虛，沒一個再敢出聲。
提也古譏誚笑道：“誰給你們的膽子敢肖想分割北臨，各自遷徙？沃良田就在東邊，既然都想爭，那就各統強兵，憑本事揮師打下東邊六城，你們要的領地糧給自然迎刃而解。”
“如今箭已在弦上，你不出手，大周也會打過來。”
自老可汗病逝，其長子提也古繼位可汗。短短幾日，北臨大權兵馬盡數落他手中。在此之前，因尖銳的領地問題，三部六族早有分裂之勢。此次趁著國喪期間，王庭勢力驟衰，他們權衡幾番，發，再次割據自立。
眼下這場紛爭的領頭羊首異。
本以為新可汗雖秉暴戾嗜殺，但初登大位，總要收斂顧忌點兒，先穩住底下民心，卻不曾想，他對自己親叔父也是說殺便殺，半分沒有留。
衆人忍住不去看腳邊目驚心的人頭，低頭恭敬行禮：“是！我等誓死追隨大汗！”
匕首鞘，提也古看向地上首異的死人，眼底蘊藏著狠的厲：“給叔父好好安葬。”
他話音剛落，幾乎是同一時刻，親兵來稟道：“大汗，狡犬山戎有要事要稟。”
“讓他進來。”
帳中其餘人等迅速屏退左右，守在帳外。
庭帳外進來一年人，十六七的模樣，卻毫無青稚氣，行步如飛，眼神兇狠，渾充斥著悍不畏死的狼，不過細看之下，面容卻有幾分周人模樣。
正是北臨培養的諸多細作之一。
這些細作被北臨人蔑稱為野犬，只要略施舍些小恩小惠，便能讓他們肝腦塗地的為北臨做事。
隨口封賞的王庭狡犬職，也是無數籍籍無名的胡地野犬破腦袋也想要爭搶的地位。
山戎將手中信呈上，率先開口：“大汗，東邊來報，他們有作了。”
提也古收起了謔笑之，他迅速拆信，盯著紙上寥寥幾字：褚淵率領五萬鐵騎赴北。
他目漸漸沉，卻又忽而蔑然一笑，碧瞳深閃爍著腥的寒意。
“往北去了……”肩上的箭傷仿佛還在作痛，提也古與褚淵手多次，幾乎是立刻覺察出對面的計謀，“……看來他們是想從防守最薄弱的北面進攻。”
不過，周的太子依舊坐鎮邊關。
那褚淵領的五萬人馬究竟是障眼法，聲東擊西？還是真想屆時打起來，對北臨形掣肘？亦或是兩相圍攻……
饒是提也古再生多疑，也不陷了深深沉思。
他頓時想起一事，突兀問：“此前埋伏在朔州那幾個打前哨的野犬如何了？”
山戎答道：“他們擅自行，暴蹤跡，已經被理幹淨了。”
提也古怒道：“廢，都是廢！”
階下，山戎沒有流出任何諂畏懼之態，只面無表，恭敬地低首。
提也古對這只狡犬頗為信任：“你再派人前去，務必小心謹慎，萬無一失方可。”
“山戎定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