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喂。
雲芹跟著念了一句：“赤條條不值半錢……”
如今已不是大字不識的大姑娘, 興致來了，也念過幾句田園詩句，只覺把山村生活寫得太好，倒也沒旁的問題。
目下二丫唱的這句, 還算朗朗上口, 就是太苦。
為一個“錢”字, 來時兩手空空, 去時人生茫茫。
劉嬸嬸說：“最近縣裏都在唱這個, 因牢裏走了個秀才老爺，咕隆隆好多人聚在衙門，喊著償命。”
雲芹：“要縣令老爺償命？”
劉嬸嬸：“哪能啊，好像是個何什麽的吏, 說來也巧，和你丈夫外家同姓。”
雲芹約記得, 陸摯和說過，何大舅大抵會招事。
見思索, 劉嬸嬸又說：“我們下長林前，他們還在鬧著呢，說——”
“萬沒料到, 何秀才心如此狹隘，死了一位窮苦秀才！”
“可見他在‘河榜’爭先, 全是為了名譽。”
“那老秀才被他捐害死，他卻那麽逍遙！”
“他那回吃酒，欠了我一百錢沒給, 我以為他是個好的，想著算了，原來居然是這樣的小人。”
“此等沽名釣譽、趨炎附勢之輩, 就該為老秀才償命！”
“沒錯，償命！”
“……”
衙門，滿了人，有文人雅士，有販夫走卒，三教九流之輩，全被擰一繩似的，一心一意討伐“罪魁禍首”。
何大舅背著一個包裹，頭上還纏著白繃帶，走得巍巍。
小吏領著他，走縣衙後門，催促：“老爺說，要不了多久，後門也要被堵，你快家去。”
何大舅：“好，好好。”
前幾日，何大舅聽說老秀才死了，也些微心驚，還暗想，此人如此弱，就為這般尋死。
他卻如何也沒想到，不足七日，素日敬重他、把他當座上賓的人，會合力把他按在地上踩！
那人的死，也全他的錯，過去他是河榜榜首，人人誇贊，如今也為他是榜首，人人恨不得將他切而啖之。
可他什麽都沒做啊。
他嚇得六神無主，就怕真被人拽出去，打得不知生死。
能趕回家，他也不多留，瑟瑟對小吏拱手道謝。
小吏：“老何快去吧。”
待何大舅走遠了，那小吏招來幾個同僚，一道觀賞何大舅如過街老鼠逃跑。
幾人笑得前俯後仰：“活該！讓他這幾個月裝模作樣！”
“一個典吏而已，還使喚我燒熱水，切，我忍他很久了。”
“……”
縣衙已然鬧得這般難看，州學那邊，也不遑多讓。
大家顧忌面，不至于喊打喊殺，但何宗遠頗為煎熬，甚至，往日相談甚歡的友人，也不敢和他同行。
不過兩日，州學的老先生找何宗遠，道：“我知你無辜，你爹做的事，不該禍及你。”
何宗遠：“學生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取出一封沒拆封的聯名書：“如今州學裏人心浮，學子意見很大，已暗中聯名，要州學清退你。”
何宗遠變了臉。
老先生又說：“我想，你回家待一陣，等風頭過了，再來讀書，是最好的。”
何宗遠心有不甘，卻也無可奈何，胳膊擰不過大。
只一點，何家花了多關系、多錢，把他送進州學，這一回去，卻不知何時能再回來。
當日，他就收拾東西，先回縣裏租住的屋子。
卻見房牙從屋子出來，房牙訕笑，卻一句不說，就走了。
原來，這宅子，房東以親戚借住的借口，讓房牙來收回。
韓銀珠抱怨：“佩哥兒在縣學被人打了，我們才回家，那房東又要收了房子，怎麽弄這樣了？”
何佩赟一髒兮兮的，從前他怎麽打人，這回報應到上了。
何宗遠已經想好了，說：“回家吧。”
韓銀珠：“什麽回家，這兒不就是咱家……”
說著，明白了，何宗遠要回長林村的何家。
前幾日過完年，他們才從何家來縣裏，神神氣氣的，如今卻要灰溜溜回去？
韓銀珠不願，說：“我還沒找打佩哥兒的野種算賬……”
何宗遠見還拎不清，冷聲：“那我帶佩哥兒回去，這縣裏你自己待著。”
韓銀珠這才喏喏，收拾東西。
有道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
街坊們早就聽到風聲，等何宗遠和韓銀珠背上包裹出門，就被人砸了幾枚臭蛋，其中一枚，還砸在韓銀珠鞋面上。
韓銀珠大一聲：“誰幹的！”
那群人聚在一起：“呸，從前看你是秀才娘子，才敬重你，哪知你們家秀才原來是如此惡人！”
“滾回去吧！”
這是把何宗遠認何大舅了。
韓銀珠氣狠了，何宗遠卻不起沖突，拽著韓銀珠和何佩赟匆匆離去。
終于在這日晚些時候，何宗遠一家三口，回到何家，當日去時走了兩趟馬車，如今只兩個包裹，別提多沮喪。
何佩赟走得累了，想要何宗遠抱，何宗遠不予理會。
韓銀珠要抱何佩赟，他大聲嫌棄：“我不要，娘上好臭！”
他們走得著急，韓銀珠鞋面上的蛋，都凍幹了，泛著一臭味。
偏是這時，鄧巧君和何善寶在外頭散步消食。
鄧巧君著肚子，一張臉都皺了：“大嫂，你，嘔，好臭。”
何善寶忙把人往回帶：“肚子裏孩子要。”
何大舅前幾日逃難似的回家，當時，全家就知事全貌。
鄧巧君故意對何善寶說：“善寶，我剛看到一條狗落水了，好慘吶，之前還那樣狂吠。”
何善寶不知如何面對何宗遠，支支吾吾：“哪來的狗？”
鄧巧君朝韓銀珠的方向，擡擡下：“那兒呢。”
韓銀珠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
等他們進了何家，鄧巧君狂笑，道：“從前高高在上，真把自己當縣裏人了？哼，回頭我要送一副護膝給。”
“就對說：這護膝是在佛前供奉過的，送給你，多積點德吧！”
……
這段時日，何家西院，籠罩著一散不去的烏雲。
何家幾人就算逃回長林村，村裏幾位鄉賢，也不待見何大舅，連帶著對何宗遠，也不冷不熱。
韓保正特意遞話來，何大舅和何宗遠，在家好好休一月，別的別多想。
然而，一個月過後，這事竟還沒塵埃落定，反而從縣裏，擴到了周邊各個村落。
他們對何大舅的討伐，只重不輕。
如今別說集會，何大舅出門能不被人打，都算好了。
何大舅也從最開始的委屈、不解，到如今的後悔。
龍擡頭這日，何大舅去找何老太，他模樣憔悴，潸然淚下：“是兒子糊塗，如今想來，賢甥說的是對的。”
何老太這個年，也過得很不順心，便是天氣寒冷，早上也睡不晚，眠讓老人家不大舒服。
只不想平白其餘孫子擔心，瞧起來，就和往常無異。
深深皺眉，問何大舅：“阿摯和你說了什麽？”
何大舅便說去年某日，陸摯善意的提醒。
他又說：“母親，兒子見識和謀略，果然不如賢甥，鬧這般，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今日，就得聽賢甥的。”
何老太冷笑：“說些有用沒用的，你想讓阿摯幫你？”
何大舅低頭，模樣十分愧。
過了年，他都五十的年紀了，為幾個月的春風得意，遭了反噬，還得找一個二十後生要辦法，他如何不。
可這事不平息，他也寢食難安，對那自盡的說書人，更是恨得不行。
何老太閉上眼睛，緩緩呼吸。
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就豁出這把老臉，問問阿摯有什麽辦法。從此後，你必定安安分分的，莫再輕狂。”
何大舅忙道應當。
自然，何老太決定詢問陸摯，還有個重要的緣故，這事比想象中棘手，何家被影響得很深。
眼下到播種的季節，何家在村東的田地，總有人趁夜來拔苗，又或者丟石頭，弄得何二表兄焦頭爛額。
他不得不和人力睡在田地那的小屋，幾日沒回家了，李茹惠日日給他送飯，十分奔波。
胡阿婆出門采買換食，從來好的人家，竟找理由幾次推。
真是牽一發而全，不能等了。
…
這日，延雅書院散學，陸摯如往常跑回何家。
冷風拂面，他腦中梳理著策論，卻遇幾個男人人，他們都是附近村莊的，小聲討論：“是他嗎？”
“錯不了，他就是何宗遠！”
陸摯耳尖，聽到消息，卻恍若未聞，只待跑過去就是。
幾人見他跑著，步伐飛快，也來不及剝手上爛菜葉，就直接朝他後扔，陸摯往旁邊躲開，好險沒砸中。
那群人催一個婦人，道：“砸臭蛋啊，你愣著幹嘛？”
婦人：“呃，他、他應該不是何宗遠？”
幾人定睛一瞧，男子生得極好，眉宇冷清，長玉立，著實并非池中之。
對著那張臉，婦人手裏的臭蛋，就怎麽也砸不下去。
陸摯也適時道：“我并非何宗遠。”
話音未落，幾人怕被責怪，忙也跑了：“弄錯了，快跑！”
陸摯：“……”
待他們撒丫子跑走，陸摯看著滾到自己腳邊的大頭菜，他撿起來，拍了拍灰塵。
不多時，見陸摯抱著一顆大頭菜回家，雲芹問：“學生父母送的？”
但很快知道不對，菜葉都凍壞了，陸摯在私塾尊重，學生的父母再如何，也不會送壞的東西。
陸摯便說了回家路上那事。
雲芹：“原是些糊塗的。”
陸摯輕笑搖頭。
打量起陸摯，面帶思索，陸摯剛洗了手，正用手帕手，便問：“怎麽了？”
雲芹：“那也就是說，跟在你後，能撿菜誒。”
陸摯忽的笑出了聲，實則任誰遇到這事，都有無奈與不快，然而雲芹一句話，倒他釋懷了。
他放下手帕，又說：“我也想，菜雖然凍壞了，但可以給吃，免得浪費。”
雲芹：“就是。”
白得一顆菜，兩人捧著它，溜達到何家後園。
園子常有人力打理，分菜圃和花圃，花圃是何老太的地，菜圃就種了一些應季蔬菜，才剛春日，菜葉很是新。
菜圃的旁邊，就是圈。
夜幕降臨，七八只或閑庭信步，或蹲坐著，偶有“咕咕”聲，悠然自在。
雲芹和陸摯把菜葉撕碎，丟到圈裏，們立刻湊過來，篤篤篤打樁似的，吃掉菜葉。
指著遠，被隔開的，那只最的大公，對陸摯說：“喂它。”
大公雙目明亮，頭冠鮮紅，一白十分蓬松，一看就是好勇之。
陸摯攥了一團菜，丟到了大白公面前，大白公立刻吃掉了。
陸摯：“你喜歡它？”
雲芹瞥那只一眼，拉著他，示意他，接下來要說的，可是不能洩的。
陸摯俯側耳。
小聲說：“它再點，胡阿婆就要宰它了。”
平時它打鳴最狠，還老是欺負母，所以才隔開養的，反正家裏還有公，趁現在，把它喂得更宰了吃，滋滋。
想著，雲芹咽咽口水。
陸摯立刻意會，仔細撕著半個大頭菜，都往公那丟。
雲芹：“你丟得好準啊。”
陸摯微微一笑，丟得更準了，今日大飽口福，來日大飽妻口福。
兩人窸窸窣窣地，算計了那只公。
待喂完了，雲芹連雜要做什麽菜，都規劃好了。
他們才回到東北院，春婆婆正等他們，笑說：“我讓胡阿婆把你們的飯拿去老太太院子，一道去吃吧。”
二月，家裏各房都沒有柴火供應，何老太房中，還燒著炭盆。
雲芹和陸摯得以用熱水洗了把手。
飯菜擺好，幾人邊吃邊聊。
何老太開門見山，問陸摯：“我替你那沒腦子的大舅，還有家裏大家，想問問你，這事影響愈發大，可如何是好？”
雲芹吃著飯，看向陸摯。
陸摯聽罷，道：“祖母，今日我原也要說這事有關的。”
何老太：“怎麽說？”
陸摯輕搖頭：“前個月，我拜托私塾東家幫我打探，原來，是有人推波助瀾，定要大舅聲名狼藉才罷休。”
何老太一拍大：“我就說為何此事遲遲平不了，原來是小人作祟！他們要多錢才肯罷了？”
陸摯：“幾十個秀才，并劉家、林家等，合起來要五百兩。”
正是那些心不甘不願，被“捐”的人加起來的數目。
五百兩！不等何老太仰倒，雲芹先停住筷子，整個人呆住了。
難得看這般，何老太反而沒那般心驚。
陸摯也笑，夾了一筷子菜給，說：“但這只是一個數字。我想，他們不缺錢，家裏真湊了五百兩，只怕無濟于事。”
何老太：“依你看，他們是要？”
陸摯說：“他們想出一口惡氣。”
原來，何大舅這幾個月，十分高調，明裏暗裏積攢了多恨，眼看他樓塌了，這些人恨不得他“死”得再慘點。
陸摯話語點到為止，接下來要如何破財消災，就是何大舅那邊該考慮的了。
何老太思索片刻：“我懂了，真真是你心了。”
不多時，雲芹和陸摯用過飯，又吃了一盞茶，回東北院子。
春婆婆拿來注熱水的手爐，給何老太暖暖手。
何老太拍著手爐，大嘆：“真出了事，我才知，這家裏除去孩子，八.九號人裏，能擔事的，竟只有阿摯和雲芹。”
春婆婆難免心酸，道：“是啊。”
方才看雲芹吃得香，何老太心下一定，也多吃了點飯。
全因此事，何家人人心浮氣躁，只有東北院子如往常，清心地過著日子。
們深知，要是沒有雲芹陸摯，家裏定是更。
…
便也是這時，鄧大跑到北院，說：“我方才在外頭，發現陸大爺被人認何大爺，拿爛菜打他呢！”
鄧巧君直樂：“還有這種事，哈哈！”
何善寶自己的臉，道：“這也能認錯，看來表弟生得也不如何吧。”
鄧大倒是為陸摯辯解了一句：“當時太要落山了，他們又不悉兩位爺，認錯也尋常。”
鄧巧君只催鄧大：“大伯，你把這事同我大嫂說了沒？”
鄧大：“早說了，我繞著圈說下來的。”
鄧大不敢去老太太跟前嚼舌，所以，除了老太太，全家都知道了。
這事雖說發生在陸摯上，真正丟人的，還是何宗遠那房。
韓銀珠聽說，陸摯甚至抱著那個菜回來，頓時擔心：“他為什麽要拿爛菜回來，是不是要砸我們？”
何宗遠：“表弟不是那種人。”
話這麽說，可夫妻兩十分心虛。
半夜，他們如何也睡不著，韓銀珠又問：“明天不是雲芹那邊做飯麽，那爛菜會不會下在我們的菜裏？”
何宗遠：“不會吧……”
韓銀珠：“要是我是，我肯定會這麽做的！”
何宗遠：“……”
于是，好不容易睡了，何宗遠做了個夢，夢到陸摯寫了一首《爛菜》，他徹底敗名裂，絕于科舉之道。
韓銀珠也做夢，夢到自己被關起來，雲芹每日只分一葉爛菜給吃，氣得半死。
…
東北院的主屋裏，雲芹比陸摯早些擁著被子。陸摯去洗帕子，還想等等他一起睡，沒想到不過片刻，自己陷一片黑甜。
陸摯坐在床沿，輕鬢邊發，結輕。
上個月也有幾次了，他也該夠了的。
默默平心靜氣，他把雲芹摟在懷裏，便也要睡了。
突的，在睡夢裏，乎乎地哼笑了下。
陸摯不由也悶笑，心想，這是做了什麽夢，笑得這麽開心，忽的心口微，他在夢裏是什麽樣的？
只聽含糊：“好吃……”
陸摯：“……”
該不會是夢到吃那只公.吧。
他便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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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陸摯：不如新，人不如[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