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簪子。
春末夏初, 冰雪早已消融。
天空染上沉重的鉛,河水和雨水,從山上滾下來,滔滔不絕。
汪縣令一雙皂靴, 早已被水打, 他背著手, 走在長長的堤岸上, 他眺遠波濤滾的河面, 擰起眉頭。
“大人,大人!”
董二登上堤岸,氣籲籲:“方才,縣丞在州學查遍了, 沒找到那寫狀紙的人。”
汪縣令嗤笑:“找到了,還能殺了他嗎。”
董二:“這……”便訕訕不語。
前陣子, 王家遞上新狀紙,這回紙上幹淨整潔, 再不能用“胡言語”打回去。
可沒了借口,不影響縣衙拖著,不做回應。
這般過了一月, 盛京竟因這件小事,掀起一陣波瀾!
一個小小河縣的案子, 怎麽有能耐影響盛京?還得從京畿的蕭山書院說起。
四月,書院學子們議一道律法策論:甲乙份不同,甲了乙的魚, 乙報複甲以至于甲喪命,如何判?
這題不難,都沒引起太多爭議, 壞就壞在,盛京秦國公府出了一樣的事。
秦國公府乃昌王外家,公爵爵位世襲罔替,國公爺喜風花雪月,常有人投其所好。
便有落魄書生拿雪景圖登門拜訪,想借此討好國公爺,謀個一半職。
然而,國公爺子將畫丟到池裏,戲弄書生,導致書生落水溺亡。
府尹下此案,苦主一家敲登聞鼓,鬧得人盡皆知,便有人發現,蕭山書院才議過一個案子,兩案十分相似。
頓時,兩案變得“玄乎”起來。
這時候第三把火,便是殿試題目。
歷來科考題目備矚目,今年的倒是簡單,只用《為政》篇一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論“為政以德”,引申到甲和書生上。
他們為生計,魚或獻畫,罪不至死,卻送了命,常說王子犯法與民同罪,緣何乙和國公爺之子無罪?
這麽包庇下去,如何令民衆信服“道德”?
書生最是意氣,很快,兩案竟鬧得市井皆知,就連皇帝,都過問了兩句。
秦國公被迫將子投刑部牢房,以平民憤,暗裏,他惱怒非常,使人找“甲乙”為何人。
河縣秦家在京中有耳目,遞話回來,秦員外也怒,一方面要討好秦國公,另一方面,也是斬草除,須得找出誰引起蕭山書院議論。
算算時間,把事捅到盛京的人,和新狀紙不可分。
有人認出,狀紙的字,和州學老先生收的桃符幾分相似。
但老先生把桃符給州學學子臨摹,老師喜歡,學子們都模仿,十個人十個有一樣的運筆,無法靠字找人。
董二說:“也去溪村問了,王婆只說路邊遇到的秀才,花了三文寫的,竟不是河縣人,那字肖似,應是巧合。”
“這就說得通了,縣裏哪個秀才膽兒這麽,敢惹秦家……”
汪縣令下了河堤,打斷董二的話,說:“玥哥兒走,去避避風頭吧!”
……
秦家。
這陣子,秦家人戰戰兢兢,就連最小的秦琳,都懂了看眼,不敢隨便哭,直到秦員外挪去廟裏吃住,才好一些。
汪淨荷煮了一盅秦聰喝的桂圓湯,婢端去書房。
果不其然,秦聰不吃,湯被退了回來。
汪淨荷心想,還好糖放的不多,不吃那麽甜的。
攪湯匙,一邊吃湯,一邊聽婢說:“家裏最近,是有些多事了,都怪那個寫狀紙的。”
汪淨荷難得蹙眉,訓婢:“怪他做甚,若行得正坐得直,就不怕任何狀紙。”
婢弄著針線:“這不是怕影響娘子嘛,唉,那李娘子也不賣繡樣給我們了,真是個沒眼的。”
汪淨荷心思已飛遠了。
在秦聰書房,見過那薄薄的狀紙,字形輕盈圓潤,工整好看。
它攪了一切,令汪縣令無計可施,令秦員外震怒,令秦聰焦頭爛額,令秦玥狼狽出逃。
按說,應該也不喜那張狀紙,可心裏,竟生出幾分神往。
小聲喃喃:“這是真君子。”
倒是也起了練字的心思,尋思著,哪日去挑點紙筆。
…
卯時中,天大亮,天際雲層冗厚,日藏匿其後,雲層邊緣一片發亮。
昨夜一場夏雨,清晨空氣微涼,陸摯一手抓著笠帽,一手提著書篋,和平時去書院時沒兩樣。
他朝村西走了一陣,步伐漸漸的,挪到去縣城的路上,便也越走越快。
今日終于到和工匠約定的日子,可以取簪子了。
為此,他特意和姚益請了一日假,姚益得知,氣得半夜爬起來,寫了兩首閨怨詩,以思念遠在蜀地的妻兒。
等陸摯到縣城,已經過了辰時。
最近雨水多,縣城主幹道青石地板,被洗得新亮,時候還早,陸摯先去驛站,收從盛京寄來的信。
他撕開信封,抖開紙張,一目十行,對盛京的況有了底。
他寫信給張先生,問“魚案”時,就知道張先生的習慣——會把此事當做律法策論,學生議論。
他賭,河縣發生的公案,盛京權貴滿地,必不會。
果然,同時段,盛京秦國公府出了事。
但殿試的題,發作到這事上,完全是他預料之外。
他輕笑搖頭,天道好回,秦家最近應當不好過,它在河縣只手遮天,可比它權勢更強的,大有人在。
竟也只能以權權。
收起信件,陸摯暫時將此事置于腦後。
他來到珍寶鋪,街上聲響繁複,珍寶鋪斜對面,就是縣城最大的酒樓,甫一開張,就有幾個醉鬼攙扶出門。
他們吃了一夜酒,有刺鼻的酒味。
陸摯凝神屏氣,方要越過幾人,突的被人住:“陸、陸摯?”
他回頭,竟是大表兄何宗遠。
為讓何宗遠專心致志,何家在州學給他租賃了學舍,只盼他多學,所以,他不應該出現在酒樓的。
住陸摯,何宗遠也後悔了。
他同行人先回去,說:“咳,學裏近來有點事,說是找字……跟你說不明白,總之,放了兩日假。”
陸摯頷首,并不好奇其他。
何宗遠反而問:“你今日不休假吧,來縣城是?”
陸摯:“取一些東西。”
他有點擔心陸摯回去說,不是怕韓銀珠,而是怕何大舅、何老太。
好在陸摯神如常,只說:“表兄回去歇息,我要去前面店鋪,告辭。”
何宗遠拱拱手,看陸摯走遠的姿,袖擺輕盈,清清爽爽,回看自己,一酒氣,稀裏糊塗的。
那次差點被州學清退後,何宗遠始終郁悶,這日不住發洩,卻陸摯撞上。
他愈發後悔,只想:怎麽別人他出來喝酒,他就出來了?從前他最看不起何善寶貪杯的。
他打了個激靈,趕往州學跑去,卻這時,和他吃酒的幾個同窗從巷子出來,好奇:“你他陸摯,你們認識?”
“那個贏了王學究的陸摯啊?”
何宗遠一愣:“不。”
幾人:“不是他嗎?”
何宗遠道:“……不是那個陸摯,只是同名,你們弄錯了。”
“……”
對何宗遠的行為,陸摯不做評價,都是年人,自己心裏有一桿秤。他更不可能去何老太那嚼舌,讓對最得意的孫子失。
他進了珍寶鋪,夥計迎上來,笑說:“陸老爺又來了!”
陸摯:“勞煩。”
夥計取出一個長條的紅漆錦盒,說:“還有四兩銀子的款項。”
陸摯打開錦盒,檢查簪子,確認無誤。
他取出銀子付了,夥計用戥子稱,又是笑:“老爺好走,下次再來!”
出了珍寶鋪,陸摯又去酒樓。
另一邊,雲芹早早起來,也是和李茹惠約好,一道去縣裏賣香囊。
李茹惠的針線,再不敢賣秦家劉家,怕又被拿去僞證一些事,也怕報應到小靈上。
采取前一種辦法,把繡樣到香囊上,本是要丈夫去賣,想來那是個手腳的,不如自己來。
這日,背著一簍香囊,雲芹提著兩條凳子,兩人先找到劉嬸嬸的烤餅攤那,詢問如何能賣得更好。
劉嬸嬸二丫盯著攤子,帶們來到胭脂水鋪子附近路上。
和周圍兩個攤主招呼,又問了好,攤主賣的簪釵,和香囊無關,便不排斥,二人就在此地賣香囊。
李茹惠拿個香囊送劉嬸嬸:“多謝劉阿嬸。”
安頓好李茹惠,雲芹又問劉嬸嬸書肆。
劉嬸嬸還算悉,就帶雲芹穿街走巷,找到書肆。
雲芹:“路我已經記住了,嬸嬸快回去吧,二丫等著呢。”
劉嬸嬸:“誒好。”
書肆裏頭人不多,店家在櫃臺打盹,門口供著幾本書,雲芹認出是四書五經,往後才是一些雜書。
接著,就是紙、硯臺。
偶爾有幾個書生挑紙,見到雲芹,紛紛一驚,又低下頭,竊竊私語。
雲芹面淡定,盯著標注的“二兩銀子”,心裏只想,買不起,下一個,買不起,下一個……
想,錢帶了。
終于,書肆深擺著一些筆,好一些是一兩銀子的,能買得起了。這些在書肆裏雖然最便宜,但其實也比雲芹房裏的好。
拿起兩支筆,挲著,對比片刻。
除了筆桿的木頭不一樣,看不太出差別。
雲芹有些猶豫,旁,一個子道:“左邊那支筆,是鹿筆,右邊是狼毫筆。”
擡頭,便看那子梳著繁複的驚鵠髻,戴魚戲珠金簪,著一合蓮花紋杭綢對襟,并一條楊紅百疊,就是形容清瘦。
這穿著,家娘子似的,華麗得雲芹怔了怔。
汪淨荷看清雲芹面容,也愣住。
雲芹一青麻布,腰間系著素白縧,穿著簡單,可眉眼如畫,五致,像是一塊溫潤的玉,浸了雪水,清麗非常。
真是個不可多見的人。
不過,從著看,們是完全不同的人,若不是汪淨荷搭話,兩人約一輩子不會有集。
汪淨荷也不知自己為何搭話,或許是書局裏,子不太常見。
雲芹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笑笑,問:“我想問問,鹿筆和狼毫筆,區別是什麽?”
汪淨荷:“都是豪。前者尖、齊、圓、健,落筆剛健;後者更韌,轉筆舒暢。”
雲芹想,陸摯筆鋒很漂亮,適合第二種。
又朝汪淨荷笑:“謝謝娘子。”
不知為何,笑,汪淨荷也便笑了,回道:“不必。”
…
筆是一兩銀子,買了個小盒子裝它,就又花了十個銅板。
雲芹出書肆時候,小心地捧著。
回到攤位,還沒坐下,李茹惠言又止:“弟妹,我方才去酒樓……”
李茹惠心知,劉嬸嬸是看在雲芹面上幫忙,便去酒樓買了一份綠豆餅,和雲芹一道吃。
雲芹疑地看,李茹惠這才繼續說:“我在酒樓看到陸表弟了,今日私塾,好像不休假?”
聽罷,雲芹瞅向遠的酒樓,沒看到任何像陸摯的人。
輕拍心口:“還好還好,我瞞著他來的呢。”
李茹惠:“他也是瞞著你的。”
雲芹悟了:“那我們扯平了。”
李茹惠:“……”
笑自己大驚小怪,雲芹心寬,替人家胡思想了,道:“也是,也沒什麽的。”
劉嬸嬸替們挑的地段很好,下午不到申時,幾十個香囊售罄,雲芹和李茹惠便收拾籃子凳子,走回村裏。
一路上,雲芹便猜,今晚還能有綠豆餅。
果然,晚些時候,陸摯回來後,手上提著綠豆餅。
雲芹裝作今天沒吃過綠豆餅,捧場地“哇”了一聲。
陸摯好笑,問:“你不好奇哪來的綠豆餅麽?”
雲芹雖早就知道,還是問:“哪來的?”
陸摯:“買的。”
誰不知道是買的,雲芹見他要逗自己,輕輕哼了一聲。
飯後,擺出綠豆餅,留了四塊自己吃,送了四塊去老太太屋裏,桂娥也吃。
陸摯倒了兩杯茶,雲芹品茶,舒服地瞇起眼兒,忽的,手邊多出一個錦盒,是陸摯放的。
看看錦盒,又看看陸摯,他目輕:“這是你的。”
雲芹疑一瞬,便也明白,這才是他去縣城的目的。
把一個綠豆餅塞到裏,臉頰鼓起一塊,一邊嚼,一邊打開錦盒,只覺眼前煥然一亮——
裏面躺著一純銀打的簪子,一只鳥銜一顆圓潤的紅寶珠,鳥羽上,著金羽,栩栩如生,熠熠生輝。
“咕咚”一下,吞下半個綠豆餅,臉一白。
陸摯一驚,忙遞茶給,又拍拍後背心:“吞下去沒?”
連灌兩杯茶水,雲芹過氣,擡頭看陸摯,指著羽那,眼神亮晶晶:“陸摯,這是金子嗎?”
陸摯:“對。”
雲芹:“哇。”這一聲,倒是真實了,滿眼觀察,小心翼翼地金子,冰冰涼涼的。
那清澈的眼底,流著對簪子的喜歡。
陸摯看著,不由眉宇舒展,說:“以後會有純金的簪子。”
雲芹著簪子,眼兒一彎:“我也有東西給你。”
陸摯:“嗯?”
趿拉著鞋子,在洗漱架上一個籃子裏,掏了半日,拿出一個木盒子,遞到陸摯眼前。
陸摯驀地微微睜大眼睛。
其實,今天在縣城,他也看到了雲芹。
拉著一個客,指著那些香囊,笑得很是燦爛。
他當時想,也有自己的事。
可是,打開盒子的那一刻,盯著那支狼毫筆,陸摯明白了,原來也是為了他,只那一刻,心跳驟地滿溢,勝卻人間無數。
雲芹說:“我以後,也送你一支金筆。”
金簪常見,金筆可不常見,陸摯輕笑:“金筆怎麽寫?”
他本意是金筆不好寫字。
雲芹卻思考片刻,手指懸空,勾來劃去,陸摯看了會兒,發現在寫“金筆”二字。
陸摯:“……”
他實在沒忍住,住的手指,輕咬了一口。
雲芹想,他真喜歡咬手指。
屋也沒點燈燭,天際深藍,兩人靠近,靠在一起舌接近,舌尖相抵,親吮的力度,催發心中百千繞指。
不多時,兩人便都有些汗意,氣息熱乎乎的,團在一起。
陸摯眼中澤明亮,他額心與相靠,忽的低聲問:“可以兩次麽?”
-----------------------
作者有話說:雲芹:誰家男主問出來的[問號]
陸摯:你家[讓我康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