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大雨。
…
到了下午申時末, 看看時辰,文木花就要和雲谷回去了。
何老太留人:“親家,來吃個晚飯再走。”
文木花:“不,家裏一攤事呢, 改日天氣晴朗了, 我再來了。”
何老太:“也好。”
村裏每家每頓吃的飯, 都是有定數的, 尤其是何家這種大家庭。
多兩張口蹭飯, 又得花錢買上許多菜,文木花才沒那麽沒眼,省得給雲芹招煩。
瞧雲芹氣好,心裏歡喜, 還是改不了嘮叨的病:“你記著,不要仗著天氣熱, 就洗冷水澡,婿啊, 你盯著些。”
後半句是對陸摯說的,陸摯無有不應。
幾人到了何家大門口,雲谷卻一直低著頭, 走得磨磨蹭蹭。
文木花他:“谷子,幹嘛呢, 地上有金子嗎?”
雲谷裏含糊:“哦,來了。”
文木花聽出來了,問:“等一下, 你在吃什麽?”
雲芹和陸摯也疑地看雲谷。
雲谷只好擡起頭,他手上還有半塊糖糕。
文木花一驚:“哪來的糖糕,家裏帶來的?”
雲谷另一只手撓著腦袋, 說:“剛剛有個妹子給我的。”
文木花“嚯”了聲:“什麽時候的事,你不是一直和我們一塊嗎?”
雲谷:“大姐夫回來之前,姐夫也見到了。”
當時,有人來找雲芹,不過,看到雲谷在外頭蹲著,就走了。
陸摯回想,明白了:“是大房的表妹,月娥。”
何月娥是何家大房的姑娘,何宗遠和何二表兄的妹子,先前,也經常和何桂娥以及二房的姐妹,被鄧巧君當丫鬟使喚。
今年十五歲了,還沒定人家,何大舅媽最近也在給相看,大抵和姐姐一樣遠嫁。
雲芹倒是奇怪:“月娥來做什麽?”
陸摯:“不是什麽大事。”
之前,他給了何家兩娥各二十文,防著哪日雲芹沒起來,們去廚房替,桂娥那次就幫上忙了。
這段時日以來,雲芹再沒起不來的時候,何月娥不好一直拿著錢,今日就來還。
既然陸摯說不是事,雲芹就也沒問。
文木花聽說那孩兒十五歲,正好的年紀,又尋思,陸摯兩個舅舅都看輕孩,糖糕可不是每個孩都能吃到。
要不是何善寶年紀大了,不吃甜膩膩的東西,糖糕還真不到何月娥吃。
可何月娥就這樣,把糖糕給了雲谷,難道?
文木花目向雲谷,開始評估,雲谷今年十四,竄了個子,已和雲芹差不多高。
最主要是,他眉眼好看,有三分像姐姐,這三分,就足夠用了,讓他比村裏其餘同年齡男孩,生得都出彩,一把聲音也過了鴨子嗓階段,聽著尚可。
所以那孩兒可能是……文木花心跳加速。
忽的,雲谷小跑去屋檐下,又仰頭,去接屋檐下的雨水,砸吧砸吧洗。
雲芹不忍看:“噫。”
文木花的心也死了,也是,怎麽可能,簡直想太多,這個兒子完全是個憨貨,何家的孩哪看得上。
給雲谷後腦勺一下:“髒不髒!”
雲谷:“糖糕太甜了嘛。”
文木花:“人家給你你就吃,貪!”
雲谷抱著腦袋:“給我我幹嘛不吃啊!”
陸摯笑道:“既然谷弟了,進屋吃點茶?”
文木花忙擺手道不用,便這般,他二人風風火火來,風風火火走,不在話下。
…
雲家送來的,是兩條十寸的白鰱魚,東北院今晚的飯桌上,多了一碟外裏的煎魚餅,和一道鮮的燉魚。
雲芹和陸摯邊吃,邊說今日的事。
不多時,兩人吃飽,他收拾著碗筷,思索片刻,便問:“這些魚是從秦家莊子逃出來?”
雲芹著角,說:“谷子是這麽說的。”
有點可惜,要是在,能撈更多。
突的,陸摯同雲芹說:“秦家莊子攬了溪村的河上游,魚跑出來,那就是上游水泛濫了。”
“縣裏,約要不好。”
雲芹吃了幾口茶,含在口中,一愣,片刻才吞下去。
小聲說:“要發大水了?”
至于長林村,因沒什麽主流,便是支流水多了些,大家也沒發現不對。
見雲芹眉頭輕蹙,陸摯說:“不過,溪村保正若沒把此事報去縣裏,或許是我多想了。”
雲芹搖搖頭,說:“他昨天剛好就走了。”
前陣子的人命司裏,那王家的狀紙,是讀過書的溪村保正,寫了一遍,讓他們謄抄的。
且說那保正在村裏有些威,卻完全敵不過秦家。
就在昨天,汪縣令親自率部,騎馬過來,請他關注上游,說是若上游無事,下游就無事。
哪想,聽在保正耳裏,汪縣令的話無異于“秦家沒事,你才沒事”。
送走汪縣令,老人家嚇得丟了三魂,喪了七魄,疑心是秦家知道他幫人寫狀紙。
他思來想去,總怕秦家報複,昨天,借著探親的名義,躲出去了。
總之,保正不在,村裏也沒別的“”。
再說河上游被截斷,已經十幾年了,上次泛濫,也十幾年,對于發大水,村裏人很不敏,遑論上報。
陸摯輕嘆:“倒是不巧。”
外頭,天空仿佛傾倒,雨簾如瀑布,天全黑了,但這事拖不到明天。
他將碗筷放好,心下一定,說:“我等等就去縣裏,通稟汪縣令。”
雲芹:“我也去。”
陸摯愣了愣,道:“好。”
雲芹去找出房裏第二件蓑,外頭雨聲裏,多了一道春婆婆喊:“阿摯啊,雲芹啊,快來啊,你們娘會說話了!”
陸摯和雲芹忙到屋外。
春婆婆竟是狂奔來的,就算打著傘,也雨水澆得半個,顧不得別的,催促:“快跟我去老太太那!”
春婆婆那話,很有歧義,何玉娘從前就會說話。
但和小孩一樣,用詞簡單,表達也簡單。
而就在方才,何玉娘說了一句,這一年多以來,最長的、最有邏輯的話語。
這要從今晚吃的魚說起。
東北院的魚餅和燉魚,在老太太房裏也上了一份,燉魚十分鮮,魚湯白,魚不腥,質實。
因何玉娘吃魚目,魚頭就放到了陶盆裏,讓去挑,邊吃邊玩,何桂娥陪著。
當時,何老太還一邊吃飯,一邊和春婆婆指點,說:“雲娘子真是吵得!”
春婆婆瞧出何老太不是埋怨,故意說:“可一走,家裏怪冷清的了。”
何老太:“好你個老貨,沒得編排我聒噪的!”
就也是這時,何玉娘著魚目,忽的說:“急躁白鰱。”
何老太和春婆婆都靜下來,以為自己聽錯。
只因像“急躁”這樣的詞,這一年半以來,何玉娘從未說過。
反而是何桂娥不解,問:“姑祖母說的是什麽?”
何玉娘又天真地笑了,卻說:“以前,青舟帶我捕魚,鰱魚會跳出水面,還跳到我們船上,這就是急躁白鰱。”
青舟是陸泛的字。
這麽長一句話,居然是現在的何玉娘說出來的。
何老太當即手抖,聲問:“玉娘,你,你清醒啦?”
何玉娘怔怔地吃著魚,沒有回應。
春婆婆大駭,什麽也顧不上,趕去東北院了。
路上短,春婆婆卻重複那句話,重複了四五次:“真的,就說,青舟帶捕魚……”
陸摯間微微發。
很快,三人回到何老太屋裏,何老太正逗何玉娘說話:“是不是魚好吃,是不是陸青舟帶你捕的這種魚?”
何玉娘點頭,卻不肯再說一句。
見外孫和孫媳來了,何老太背過,拭了下潤的眼角。
何桂娥起去倒茶。
陸摯在何玉娘邊蹲下,道:“娘,你現在可好?”
何玉娘笑嘻嘻:“阿摯。”
又看雲芹,用勺子挑了魚目,高興地催:“雲芹,過來!”
雲芹輕輕笑了笑。
不吃魚目,就假裝不知道何玉娘的意圖。
只是,這般看來,何玉娘和平時也沒什麽區別,好像方才說的那長句、那記憶,不過稍縱即逝。
何老太收拾好緒,說:“好了,也怪我和春溪老了,遇到點況,就急急忙忙你們來,只一點,你們娘估真的能好。”
春婆婆:“是啊。”
陸摯深吸一口氣,也笑說:“是。”
這是個振人心的好消息,稍稍沖淡了另一個可能的壞消息。
陸摯說:“祖母,原先我和雲芹,也要過來這邊。”
便說了河可能決堤,他們打算去通知府。
何老太對當年河決堤的事,印象很深,這也是只想住在長林村,不搬去縣裏的緣故。
畢竟溪、長林二村在上游,河再如何決堤,到的影響是最小的,該是縣裏的人逃來這邊才是。
何老太皺眉:“你們現在要去縣裏?”
春婆婆:“外頭天黑路,不好走啊。”
何老太:“要不讓別人去吧!”
陸摯搖搖頭:“祖母,拖不得了。”
實則話一說完,何老太也知道不對,明知道危險,還肯去的有誰呢?這一篩選,就又是時間。
這事本不該落到雲芹陸摯上,全因那保正不在。
何老太知道保正逃了的,心說,縣令造孽,這孽終究要回饋到河縣!可縣民何其無辜!
只一點,擔心外孫和孫媳。
又看向雲芹,屋中影溫暖,照在子昳麗眉眼間,眼兒烏黑圓潤,神溫和寧靜,沒有懼意。
就像只是去做一件尋常的事,也并非陸摯拉著去。
何老太心道,自己險些白活這麽多年。
也不再猶豫,說:“你兩個也不能就這麽去,春溪,去解了驢。”
春婆婆:“誒,好。”
又讓二人穿上服,吃熱茶。
最後,何老太只能叮囑:“如果下面淹了,就回來,別冒險。”
陸摯和雲芹答應:“好。”
送這對夫妻走後,何老太也沒歇著,閉了閉眼,春婆婆:“去把大家來。”
這一晚,何二表兄何進祖去了溪、奉村,通知了雲家、鄧家,閑在家的何大舅、二舅幾人,加固何家大門,或者冒雨去收米收菜。
……
天好像一下墜秋冬。
天際過一道道閃電,雷聲轟轟,大雨瓢潑,打在雨笠上,雲芹坐在驢上,雙腳倒也不用涉水。
陸摯一手牽著驢,蓑裏出來的手,都被打了。
閃電那麽近,頻率也高,把前路都照得很亮,也勾出兩人薄削的剪影。
陸摯問:“怕嗎?”
雲芹:“不。”
倒是盼著閃電多些,那前面暗的路,也就更明顯了。
往常一個時辰的路,他們走了快一個半時辰,堪堪抵達縣城大門。
黑暗裏,高聳的城牆,像是一頭蟄伏的野,好在,河還沒決堤,縣城一如既往,事沒那麽壞。
陸摯抹了把面上雨水,松口氣,也聽到雲芹“呼”了聲。
他握住的手,一道走去城門。
門已經關了,城樓上,點著幾點火,約能看到,裏面有人影。
陸摯用力拍城門:“開門!”
只是,雨聲大,看門兵頭和小兵又因夜裏守城無聊,正吃酒劃拳,嘩然大笑。
陸摯又使勁拍了拍,雲芹拉了下他的手:“我來。”
攥了一氣,猛地砸向城門,“嗙”!
陸摯睜大眼眸,這一聲,竟不比那天上的雷聲差。
城樓上,小兵也探出:“什麽人!要搞壞城門是不是?關城門了!明天再來!”
陸摯拱手:“大爺,我們找汪縣令,上游水漫出了!”
他接連喊了幾句,那小兵才聽個全,當即幾人舉著火把,下來合力開了城門。
兵頭觀察兩人行頭,知道可信,沒有人會冒著這種大雨稟報假消息。
他問:“你們打溪村來的?上游怎麽回事?”
陸摯一一回話,他的話直取重點,聽者無不變,當即,有人去汪府,有人去縣衙。
陸摯又問:“勞煩這位兄弟,可有酒水?冷得。”
兵頭吩咐小兵:“拿點酒,快點!”
那是河自己釀的酒,淺口碗裏酒水有點渾濁,陸摯吃了一半,心知這酒還好,因小兵要守夜,汪縣令嚴厲,他們不敢真喝醉,所以這酒不輕易醉人。
他把一半的酒給雲芹,小聲說:“喝點,得暖暖子。”
他們澆了太久的雨了。
雲芹素日不會喝酒,但這種濁酒,還是得住的,便也捧著碗,吃了這酒。
小兵燒了炭火,他二人下蓑,握著手煨火,都打了個冷噤。
來之前,陸摯多穿了幾件裳,現在下外面了的,把中間這件解下,披在雲芹上,順道捉走雲芹的手。
雲芹一只手攏了攏裳,看向側的男人。
他垂著眼睫,眼神凝重,借著跳的火,觀察的掌心,一邊輕按掌心和指骨:“疼嗎?”
雲芹搖搖頭。
他記得是拿這只手拍城門的,他怕傷。
張了張口,剛想告訴他,不用擔心,自己力氣有一點……大,應該擔心的,可能是城門。
只還沒開口,外頭傳來一聲:“汪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