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五十四章 蛋。
這日姚益和往常一樣, 日上三竿才躺下。
河縣發洪水，他也不好，因為知道他有閑錢，有幾個衙役常用的治水的名目, 來打劫, 他推拒不了。
再聽拍門聲, 他真想當自己暈過去。
不過, 未免後續的麻煩, 他還是嘆氣，親自開門接見。
原先他想好借口，一看門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但見他戴烏紗帽，著紫袍公服, 佩金魚袋，眉間間距湊, 目如鷹隼，絡腮有須發，凜然不可犯。
他認出, 此人乃段硯的兄長，名段方絮, 當朝三品工部左侍郎。
姚益心中一震，拱手作揖：“學生拜見大人。”
段方絮打量他居所。
他雖是段硯兄長，姚益和他卻談不上悉, 因他們像差了輩分。
段方絮已仕十幾年，子嚴肅，因此他一沉默, 姚益就有些無措。
須臾，段方絮道：“你是六年的舉子，被舞弊案牽連，怎麽去年不參與恩科？”
姚益解釋一通，如天資不足之類的。
段方絮便隨口考校，問了《孟子》裏幾句話：“人有不為也，而後可以有為。如何解？”
姚益心驚膽戰，加之到底疏，答得有些磕絆。
段方絮：“哼，耽于樂，‘一日暴之，十日寒之’。”
後半句話也出自《孟子》，他訓姚益缺乏恒心，不能持之以恒。
姚益汗，連連稱是，暗道當學生就是不好，任何前輩都可以過問兩句。
等以後延雅書院發揚大，作為院長，他也要這樣折磨別人。
姚益的家族，段方絮有所耳聞，因此他放棄科舉，他不是太惋惜，訓過就訓過。
但陸摯不一樣。
段方絮直言：“我聽說，陸拾玦在做私塾先生？”
姚益：“是，是。”
段方絮：“胡鬧！他如今在哪？”
如此這般，姚益趕把這尊大佛請到延雅書院的茅屋。
前陣子河縣大暴雨，茅屋屋頂被沖掉了，還是小陸娘子夾著一捆茅草，哼著曲兒，上屋頂修好的。
除了房子，被災害影響的，還有學生，今年擴到三十五人的書院，一場洪水後，只有二十人回來上學。
大部分是家裏負擔不起了，就缺這口勞力。
陸摯和姚益也無法，人總是要先生存的。
到書院門口，門上了一張畫，寥寥幾筆，勾出一只長相三分彪悍，三分憨厚，三分可惡的貍花貓，下書：“貍奴勿近”。
段方絮冷哼。
姚益約記得，段硯提過，其兄最恨學子玩喪志，畫畫對他而言，也在這個範疇。
這門上最好就是幾篇《孟子》，而非一張貍奴畫。
他訕笑幾聲，找補：“大人，這估計是小孩畫的吧，畫得真好。”
段方絮：“這小小村莊，還有畫畫這般傳神之人？”
姚益暗道麻煩，真不知這貓怎麽惹陸摯了，他那樣好的人，竟還和它較勁！
兩人在屋外說話，早已驚屋。
陸摯出門，自也認出那眉眼、服。
實則他和姚益一樣，和段硯往來多，是因為他們都是蕭山書院學生，但段方絮早早仕，居高位，他們對他是敬畏。
當時申時三刻，距離下學還有半個時辰，在姚益示意下，陸摯先給孩子們下學。
他斂袖一作揖：“學生見過段大人。”
段方絮頷首。
姚益不敢把這尊大佛送回“山外有山”，早就吩咐隨從，帶了一整套汝窯青瓷茶、一盅山泉水，并炭火之類。
片刻，簡陋的茅屋裏，冒出裊裊茶香，真有些陋室居的趣味。
吃茶前，段方絮先考校陸摯。
也不知是不是那幅“貍奴勿近”激怒了他，他問得十分刁鑽，考的不止《孟子》，還有《書經》。
旁聽的姚益忍不住落下冷汗。
陸摯卻對答如流，一來一往，毫沒有怯，他不驕不餒，姚益卻是漸漸的直腰桿，舒服起來——
自己在段方絮這吃的憋屈，總算是平息了！
好一會兒，察覺陸摯沒有落下功課，段方絮神稍霽，吃了口茶，又問：“那‘魚案’，你傳到盛京的？”
陸摯：“不敢相瞞，正是學生。”
段方絮：“乙就是河秦家，甲呢？”
陸摯擡眸，淡淡道：“大人如果不能翻案，莫要再打攪害者。”
此話一出，屋中一陣寂靜，傻樂的姚益也梗住，低頭倒茶，只做什麽都不知。
陸摯拿著茶杯，細品茶水。
突的，段方絮卻也不怒，笑了一下：“你倒當得起與文業爭鋒之人。”
陸摯：“謬贊。”
段方絮問“甲”，果然并非要為人家出頭，揭過此話題，他又說：
“這次縣裏能及時避災，你幫了大忙，汪縣令是做實事的，只是你是白，再如何，也沒有你的功名。”
陸摯笑了笑：“盡人事，聽天命。”
段方絮沉片刻。陸摯知曉大概也沒大事，他看了眼天：“大人若有旁的事，得改日再提。我得回家了。”
姚益閉眼，心裏催：你快問啊，快問啊。
段方絮果然問：“你家中有急事？”
陸摯出滿意的、溫和的笑，道：“荊室等我回去吃飯。”
段方絮：“……”
那茶水正是洪州白，陸摯問姚益：“我能帶點白回去麽？”
雲芹喜歡喝這個。
姚益高興極了：“拿吧拿吧，拿多都好。”
他看段方絮那臉，安詳地想，這世上，總算不止他一人被陸摯這廝秀夫妻伉儷了。
……
何家昨天收到一張請帖，請雲芹品茶吃飯。
送請帖的是汪淨荷的婢，坐馬車來的，說可以用馬車接雲芹進縣。
從長林村走去縣裏要一個時辰，若天氣尚可，坐馬車最多只要半個時辰，雲芹就心了。
又問那婢：“茶是洪州白嗎？”
婢：“娘子要喝這個，自然使得。”
貴茶，雲芹笑瞇瞇：“那我去。”
婢把消息帶回秦家。
得知汪淨荷要定酒樓，以為，娘子在意雲芹和秦聰從前的關系。
婢從前暗暗替汪淨荷較勁，可人家救了汪淨荷後，婢是真心激的。
還反過來勸汪淨荷：“當時大水，三爺他居然……唉，要不是陸娘子，我都不知道怎麽辦。”
看婢誤會，汪淨荷笑道：“我知道，過去那些都不重要。”
婢：“那娘子為什麽不在家宴客？”
汪淨荷環視周圍，寬闊軒宇，錦屏繡幌，淡淡地說：“這裏不是我的地方。”
轉眼今日，秋高氣爽，萬裏晴空，是這天氣，人半點想象不出，兩個月前的那場大雨如何可怖。
河縣裏還是有了很多區別。
雲芹趴在車廂窗口，看著變化。
洪水退了一個月，百年城牆只剩斷壁殘垣，地上仍能看見淤泥，蠅蟲飛舞，城好得許多，雖不如從前繁華，街邊也有零星小販。
酒樓有兩層，翻新了一層，擺上幌子，照常營業。
馬車停在酒樓門口，小二一甩布巾，迎上來熱道：“陸娘子，二樓請！”
雲芹踏上被水泡得有點的樓梯上。
走一個清靜的廂房，從那仿古的仕圖屏風上，認出這是從前姚益吃酒招待和陸摯的房間。
汪淨荷候在其中，起道：“你顛簸這一遭了。”
雲芹：“還好，坐車很省力。”
也好玩，這輩子沒坐過幾次馬車，自然新鮮。
很快，小二上菜上茶，們兩人吃著一些，汪淨荷低聲說：“從前，我買了李娘子的繡樣，拿去平秦玥的司……”
其實就算沒有這麽做，汪縣令要保秦玥，辦法多得是。
汪淨荷：“抱歉，我不知是你二嫂子。”
雲芹：“沒事，也不賣了。”
汪淨荷還沒習慣的直白，臉一紅，更為愧。
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沒了話題，就靜靜吃了大半桌，隔壁婢來敲門，說是秦琳找汪淨荷。
那天秦聰拋下汪淨荷，終究秦琳心生恐怖，最易半夜驚醒，著“不要丟下娘親”。
因此，汪淨荷雖在酒樓赴約，也只能帶著他。
抱著秦琳，對雲芹抱歉笑笑，又秦琳：“嬸嬸。”
秦琳恭敬拱手：“嬸嬸好。”
雲芹對秦琳了下眼睛。
小孩很敏，收到了什麽訊號似的，瞪大了眼睛，盯著雲芹，一直等下一個訊號。
汪淨荷放秦琳到一旁玩，和雲芹繼續吃飯。
不一會兒，秦琳就開始往雲芹邊湊。
汪淨荷呵斥：“琳兒，不得無禮。”
秦琳一瑟，雲芹用布巾角，笑問他：“飛高高嗎？”
秦琳：“那是什麽？”
雲芹問汪淨荷可否抱一下秦琳，汪淨荷自是點頭。
下一刻，雲芹高高抱起秦琳，轉了一圈，果然是“飛高高”。
秦琳歡呼尖，玩得非常開心。
一旁婢差點嚇暈過去，汪淨荷卻也跟著秦琳笑。
想象中的父子關系，就是這樣，而不是一直求人抱小孩。
也想這樣抱著秦琳玩，卻“飛”不起來。
雲芹一眼看癥結，笑道：“你力氣不夠，多吃點。”
汪淨荷：“好。”
……
飯畢，汪淨荷抱著秦琳走在前面，雲芹在後面，幾人下了二樓。
雲芹扶著扶手，下到最後一級臺階，那小二跑過來，雙手攏著兩個熱乎乎的蛋。
雲芹以為是給汪淨荷的，因汪縣令還算是個好，百姓心善，送家眷吃的也尋常。
卻沒想到，那小二湊到自己跟前：“陸娘子，這個送你。”
雲芹指指自己：“我？”
汪淨荷早聽小二提過，便笑著看。
小二說：“娘子不記得了？那日大暴雨，我跌進坑裏，是娘子把我拉出來的。”
“……”
…
傍晚時，陸摯循著舊路快到何家，突的聽到馬車碾著鄉道泥土，發出的骨碌碌聲。
雲芹今日和汪淨荷吃茶吃飯，他回頭，果見到後面一輛秦家的馬車。
這要是以前，陸摯決不能這般冷靜，看雲芹和汪淨荷往來，只是，承認自己妒忌、不喜歡秦聰後，他坦許多。
畢竟汪淨荷不姓秦，雲芹也不為秦聰而去。
而且，人以群分，雲芹願意和汪淨荷往來，可見，汪淨荷并非秦聰那種敗類。
他在前面等著，等馬車近了，喚了聲：“雲芹！”
雲芹開車簾：“我在呢！”
離何家也就幾步路的距離，雲芹和車的汪淨荷、婢道別，跳下馬車。
落日熔金，幾乎將的睫羽照得發亮，眼底醞著一汪清泉，角帶著笑，怎麽看都是心極好。
陸摯看笑，自己也忍不住笑，問：“跟吃茶，就這麽開心？”
雲芹：“我給你帶了好東西，你轉過去。”
陸摯背過，聽在後窸窸窣窣一下，說：“好了。”
他再回頭，雲芹兩只手各一枚蛋，用蛋遮住自己眼睛，晃了兩下。
陸摯：“蛋？”
雲芹挪開蛋，出一對盈盈笑眼：“嗯，你猜它們哪來的？”
陸摯心知，肯定不是買的，要是買的，就不會這麽開心了，那就是人送的。
但汪淨荷應當不會送蛋。
就算是別的朋友送的，雲芹雖也欣喜，但不會“驚喜”，那就是陌生人送的。
再想最近的水災，他一下猜到，是不認識的縣民送的，還是過幫忙的縣民。
他心裏有了章程，接過一個蛋，卻問：“一文錢買的？”
雲芹：“不對。”
陸摯挲蛋，還有點暖熱，可見雲芹一路護得小心，又問：“秦娘子送的？”
雲芹更是得意，笑說：“呆，還是不對。”
這還是第一次“罵”自己呆，陸摯聽得一怔，心都了。
他認輸，說：“不好猜，到底怎麽來的？”
雲芹：“是個男人送我的。”
陸摯面上如秋風過境，淩了片刻，什麽男人？
還好，雲芹沒發覺他的不對，繼續說：“因為那天大雨，我幫了他。”
陸摯又風和日麗了。
他低笑幾聲，腦海裏驟地浮現段方絮所言：沒有你的功名。
他回的“盡人事，聽天命”，還算瀟灑，可是，他不是汲汲營營之流，卻也并非真的淡泊，不然就學父母當年，居罷了。
但此刻，他覺得，功名又如何，還不如這兩個蛋，能逗妻子開心。
陸摯剝了一個蛋，給雲芹。
雲芹珍惜地小口吃著，想起這一兩年的事，再無法像以前，直接同陸摯說，汪縣令是個好。
或許真是不好做。
哧溜整個蛋，咽下，對陸摯說：“你以後不能和汪縣令一樣。”
陸摯也吃著蛋，問：“如何解？”
雲芹：“他大包大攬，手下卻沒幾個真有能耐的。”
聽說，汪縣令留下兩個衙役在上游盯水位，秦家莊子莊頭宴請他們，灌他們吃了許多酒，他們竟醉得睡著了，誤了時機。
再說縣丞，汪縣令累暈過去，他就沒了主心骨，雖然也是陸摯厲害，但他幾次三番，都找陸摯出主意，這人本也不行。
可見，如何管好手下，培養可用之材，是一門學問。
陸摯想到如今自己的份，不過區區秀才，便笑問：“你知道我能當？”
雲芹一愣：“你不能嗎？”
似乎沒想過他不能。
陸摯不敢逗了，當即說：“能的。”
雲芹知曉陸摯讀書好，可剛剛他一問，令也疑竇叢生。
提議：“要不，你也去州學吧？”
陸摯：“……”
掰著手指數：“我們家裏存的錢也夠多了，整整二十六兩和一貫銅錢，我也有穩定的進項……”
眼看雲芹盤算起來，陸摯當下後悔，就不該拿讀書開玩笑。
他道：“我不去州學。”
他牽住的手，低聲說：“若我們分開，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想我……”
“但我……會想你。”
雲芹看看左右，還好路上也沒什麽人，心跳加速，臉頰微紅，“唔”了一聲，權且當做回應。
陸摯耳尖也泛紅，卻是突的笑了笑，沒再說什麽。
到了房中，陸摯去提熱水，今日是家中分洗澡水的日子，提走原定的份額後，他問胡阿婆額外留了熱水。
胡阿婆輕車路：“半桶是吧？”
陸摯道：“一桶吧。”
提了桶回家洗過澡，雲芹和陸摯又吃過飯，陸摯拿出一包洪州白茶葉，兩人用冷水泡著喝。
陸摯也清楚，雲芹最開始喜歡喝這茶，是因為它貴，但喝著喝著，就真的喜歡上了。
可見，還是得品質好，才能真吸引的注意，就和人一樣。
所以想讓他去州學，是盼他更好，只不過，陸摯覺得，有點不對。
夜裏，兩人頸，息聲漸漸加重，先是一次後，陸摯調整姿勢，靠在床頭上，忽的，抱著人坐起來。
雲芹雙後勾，手指沿著他的雙臂落，就沒了力氣。
眼瞼上，有一滴溫熱的汗，搖搖墜，忍不住闔起眼睛。
陸摯抿掉那滴汗，忽的問：“……你會不會想我？”
雲芹瞪大眼睛：“嗯？”
陸摯扶著的腰，輕笑了下，低聲說：“讓我去州學的事。”
“會想嗎？還是，不想？”
雲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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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陸摯：討厭州學[哭][哭][哭]
州學：清湯大老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