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解元。
河縣, 長林村。
何家何老太屋,燒著暖熱的炭火,老太太戴著一條兔皮雲紋抹額,佝僂著軀, 在房中踱步。
突的, 腳步一頓, 停在紅木箱, 那雙布滿皺紋的手, 打開箱,自底部掏出兩封信。
一封是陸摯寄來的,另一封自是雲芹的。
今年四月信到自己手裏,讀第一遍還得找何大舅問, 到如今讀了四五次,已是練。
其實, 信裏也沒有太特殊的事。
陸摯講了一路如何走,并盛京的日常起居, 他也順利進蕭山書院,繼續攻讀,希老太太保重子雲雲。
比起陸摯的簡短, 雲芹寫滿兩張紙。
從他們種在小院井邊的菜長了苗,到隔壁鄰居阿婆的大黃狗生了四只小狗, 再到何玉娘喜歡紮的發髻……
事無巨細,繪聲繪。
何老太好像親眼看到他們在盛京的生活,于是, 焦躁的心平靜下來。
這時,春婆婆打簾子進來,何老太忙收起信, 問:“回來了?”
春婆婆:“是,大爺和宗哥兒回來了。”
十來天前,何大舅和何宗遠雇了一輛馬車,到州府看桂榜,今日才回家。
正堂裏,二人風塵僕僕,眉宇只有疲憊,沒有喜,何宗遠更是臉鐵青,眼圈微紅。
不難猜出,何宗遠無緣中舉,落榜了。
何老太心發沉片刻,又小心翼翼問:“那,阿摯呢?”
不問倒好,一問,何宗遠竟擡袖淚。
何老太還以為連陸摯都沒中,何大舅卻說:“外甥中了。”
老太太長松口氣,點著頭:“好,好。”
趕春婆婆:“找鄧大跑個,去溪村雲家說這喜事。”
春婆婆:“誒。”
可是,何宗遠如此態,何老太怕何宗遠想左了,有意安幾句。
雖然不常做這事,不過,從前雲芹總找幫忙,可見可以的。
于是,何老太搜腸刮肚,說:“宗哥兒,你三十二就能考鄉試,你爹四十來歲才中秀才,你可比他好多了。”
何宗遠依然頹靡,何大舅卻開始汗。
何老太:“你爹從小就沒有你姑姑玉娘靈活,陸泛也聰明,你們爹娘不一樣,你別和阿摯比。”
何大舅狂汗:“母親……”
何老太:“世人三十歲未中舉的,一抓一大把,你爹四十才考秀才,我都能忍,你就放寬心吧。”
何大舅跟著擡袖,淚說:“兒子錯了。”
何老太:“……”
本來只有何宗遠一人傷懷,這下好了,何大舅也被打擊得無地自容。
回到西院,父子倆不約而同把自己關在房裏。
其實,何大舅沒告訴老太太,陸摯不僅中舉,還是榜首。
他有想過陸摯會中舉,卻沒料到,他的才學竟首屈一指。
還好當初他對陸摯也算敬重有加,關系維護得好,他只能這般自我安。
…
盛京城,大雍宮廷。
宮殿中,瑞形博山爐煙霧繚繞,龍涎香氣味沉厚。
一列端莊的宮擡著琉璃鎏金邊托盤,魚貫而,皇帝坐在桌前,閉目養神。
菜擺好了,皇帝邊的大太監等皇帝了,這才布菜。
忽的,皇帝問:“昌王還在宗廟?”
大太監:“是,王爺一直跪著,不敢懶。”
皇帝罰昌王跪一個時辰宗廟,是為保興六年的舞弊案。
那場舞弊案始于衡王的設計,為敗壞昌王在天下學子裏的名聲,昌王卻一無所知,倒皇帝發現端倪。
那之後,皇帝把衡王遠遠打發去西南邊吃土,眼不見心不煩。
然而一到正科,皇帝又看昌王不順眼。
他想,昌王大概早知衡王設計,卻假做無辜,反將衡王一計。
由此他聯想到,長的兒子們只顧鬥,其餘兒子又太小,不能擔事,他生出無力。
可天子是不可能承認自己無能為力的,只能遷怒昌王。
大太監是皇帝心腹,早揣清楚他的心思,有心為昌王解圍——既然表因是六年舞弊案,不如用相關聯的事化解。
他道:“家,奴婢有一則趣事,與今年正科有關。”
皇帝用筷子撿了兩口菜,問:“何事?”
大太監:“今年解元姓陸,卻有個別稱,‘梨解元’。”
皇帝:“哦?”
大太監繼續:“據說報喜去他宅子時,他與妻子正在摘梨,報喜賀喜之話都說了,他卻梨上灰塵,妻子吃一口。”
皇帝果然笑了:“還有這等事。”
大太監:“可不是麽,倒報喜幾人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可從沒見過這種舉人。”
又說:“這不,還有一事更巧,這位梨解元,也是六年正科的解元。”
皇帝好奇:“七年的恩科,他為何沒考?”
大太監在前行走,慣常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早就清楚緣由,說:“那年解元戴孝。”
皇帝沉片刻。
在他眼裏,狀元只是臣子,解元更算不得什麽。
只是,此子能兩次中解元,可見有真才實學,卻因昌衡之爭,誤了幾年,可見政鬥誤國。
他頓時沉聲,道:“你去,再昌王跪一個時辰!”
大太監訕訕:“是。”
……
陸摯中舉,在蕭山書院、國子監等地,更關注。
至于平頭百姓,那日梨樹巷衆人見報喜來,還沒驚訝原來巷子裏出了個舉人老爺,就看到老爺在摘梨子。
頓時,大家哄搶而上摘梨去。
雲芹只摘了一個梨,也很滿足,把桿子借給鄰居幾人,自己抱著咬了一口的大梨,跑回家去。
而這一日,陸摯忙于拜見張先生、主考,自不必提。
晚上,戌時末,月亮圓滾滾的,雲芹給何玉娘、何桂娥講書。
已認得不字,有些書囫圇看過,不求弄清楚裏頭的意思。
倒是何玉娘和何桂娥,見雲芹卷著書,手指指著字讀的樣子,十分雅致俗,便著講容。
雲芹犯懶,知道們想聽點好睡的,刻意從陸摯的書堆裏,了本《孟子》。
這是他經常看的,裏頭寫了麻麻的注釋,肯定枯燥。
三人在一張床上,雲芹講兩句,遇到不會的字,就“嗯嗯”兩聲跳過。
反正何桂娥何玉娘聽不出來。
果然,這本書別說二何,雲芹也直眼皮。
看那兩人睡著了,差不多要到陸摯說好的回來的時辰,雲芹小聲坐起來,掖好被角。
一手抱著書,另一手拿著燭燈,剛離開側屋,就聽到輕微的敲門聲。
雲芹小聲在院子裏問:“陸秀才?”
外頭傳來溫和的聲音:“是我。”
雲芹好笑:“這裏沒有秀才,只有解元。”
陸摯:“在下陸解元。”
玩了他兩下,雲芹這才放下燈開門。
門外,陸摯長玉立,眼中含著輕笑,若水波搖,浮瀲滟。
因是晚上是會見座師,不了吃酒,而且他是繼座師後第一個離開的,為,難免又被灌了幾杯。
他的裳,帶著一濃濃的酒氣。
雲芹覺得有點嗆,咳嗽了一下。
陸摯本想裝醉騙,也不好裝了,小聲笑說:“我去弄點水洗一下。”
雲芹捂著鼻子,甕聲甕氣:“水在竈上。”
陸摯在廚房了外,搭在竈臺。
提水回房中,他在屏風後洗完,換一服,嗅嗅上,味道淺了很多,這才又坐到雲芹邊。
他忽的環抱著的腰肢,靠在上。
雲芹知道他在裝醉,才不上當,用那本《孟子》敲敲他手臂,說:“我有事要說。”
陸摯正經幾分,問:“什麽事?”
雲芹:“下午陸停鶴來過了。”
陸摯目中笑意一凝,問:“來做什麽的?”
原來這陣子,陸家查過了,發現雲芹就是陸摯的妻子,而陸停鶴和雲芹,又有過兩次接。
于是,陸停鶴代表陸家,坐著馬車來到梨樹巷。
不過陸停鶴見到雲芹時的意外,倒不是假的。
或許事先,陸家沒和說明白雲芹就在這。
陸停鶴很興,殷切地看著雲芹,說:“我與堂嫂真有緣分,我還曾想過,像堂嫂這樣的子所嫁何人,原來是堂兄。”
環顧四周,又說:“堂嫂如何能住在這樣的巷子裏,咱們都是陸家人,家裏替你們在家裏備了一個大院子……”
聽雲芹講到這,陸摯了下拳頭。
他是想置辦新宅子,卻不想陸家的施舍,而陸家勢必別有目的。
了下緒,他低聲問:“你怎麽說?”
雲芹說:“我說不要。”
陸摯笑了,只憾自己當時不在,他追問:“沒問為什麽嗎?”
雲芹眉宇輕輕一揚,說:“問了,我說:‘你家不是我家,這裏才是我家’。”
陸摯把臉埋在脖頸低笑,呼吸斷斷續續,過脖頸的。
雲芹得發笑。
陸摯也說了一件正事:“中午去張先生那,敲定了,往後我在蕭山書院讀書,一個月可得五兩銀子。”
之前,陸摯在蕭山書院進學,不用束脩,雲芹都很驚訝。
如今聽說蕭山書院反過來給他錢,還是五兩,懷疑陸摯真的喝醉了。
陸摯便笑說:“書院是私塾,不是學,卻一直和國子監暗暗角力。”
當年,張敬在國子監任教時,被欺辱過,如今他攢著一口氣,要蕭山書院始終國子監一頭。
可國子監畢竟是學,有無可比擬的優勢。
為防止國子監撬走學生,蕭山書院自然舍得花錢,不止陸摯,書院還資助了許多窮學生。
如此一來,書院聲名好,更利于廣納寒門學子,以抗衡國子監。
雲芹明白了,說:“倒是好循環。”
陸摯:“我之前還認得一人,王文青。”
雲芹:“我也認識他。”
陸摯忽的問:“何時認得?在哪認得?我怎麽不知?”
雲芹說了那日茶水店開賭局賭解元。
陸摯溫和笑說:“原是這樣。”
又說:“王文青祖母醫很不一般,尤其擅長調理,我今日請他幫忙與他祖母搭線,想讓母親去那兒看看。”
雲芹有些欣喜:“好。”
這段時日,陸摯也有帶何玉娘去看盛京的大夫,不過都沒結果。
何玉娘不像從前了,也會說些長話,總該看看的。
陸摯琢磨著,又問:“你沒賭我嗎?”
雲芹:“賭了。”
陸摯:“多?一文?兩文?”
雲芹笑著指指桌上筆筒。
陸摯會意,出筆來,又拿起筆筒倒了倒,掉下一把用繩子穿著的銅錢,共有一百文。
雲芹:“我賭了二十文,得了五倍。”
陸摯卻是一愣,雲芹并不好賭,就是過年為應景賭錢,也都是一文兩文,至多五文。
二十文錢著實是願意賭的最大的數。
他甚至可以想象,拿出這二十文時,定是堅定地認為他會再中解元。
這種信任,千金難買。
他把那百文抓在手心,忽的說:“這錢不花了。”
雲芹這下真懷疑陸摯醉了,笑他:“呆,錢就是拿來花的。”
陸摯耳尖和脖頸微紅,也覺出自己的好笑。
可見,自己腦子和思路都清醒,緒到底酒影響了。
不過他還是堅持:“姑且留出一枚最好看的。”
雲芹:“哪一枚最好看呢?”
解了銅錢的繩索,他們把銅錢一個個展開,陸摯擎著燈,還真和雲芹一道起最好看的那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