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胡子。
……
清晨, 昨夜小雪才化，路上還，四個戴孝的小廝走得小心翼翼，擡著一口楠木棺材。
領頭的管事催著：“快點快點, 別磨蹭, 員外老爺等著呢。”
因“羅剎案”, 秦員外前個月已被革職, 但沒了虛職, 也與從前無差，因此衆人仍喊他“員外老爺”。
棺材擡進秦家，是為沖喜。
從秦玥落水後這一個月，河縣乃至淮州最有名的大夫, 全都住在秦家，為秦玥調理。
可閻王要索命, 就是仙丹妙藥也救不回來。
秦家佛堂，秦員外這個月瘦了很多, 像一把枯木穿著一張人皮，他拜著菩薩，上了三香。
香時沒拿穩, 斷了兩香。
他突的記起二十年前去世的大兒子，大兒子說：“爹, 我寧願親自去跑運河，你別答應武老爺。”
後來，大兒子葬滔滔河水中, 可見，善無善報。
秦員外不敢讓二兒子牽涉太多事務，可人在家中坐, 也能被香瓜噎死，如今，秦玥又要不好了。
盯著兩斷香，秦員外渾濁的眼裏，凝起一狠意。
外面，長隨道：“老爺，爺他……大夫老爺去看他最後一眼……”
秦員外大駭，跌跌撞撞趕到秦玥房中。
錦繡帷帳，秦玥臉死白，眼珠凸出，聲嘶力竭：“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一旁侍藥的汪淨荷看他臉孔猙獰，淡漠地想，那些因他而死的人，難道就想死麽。
秦員外拍他膛：“玥哥兒，別氣，來吃藥……”
幾口藥喂進秦玥裏，卻被吐了出來。
不過片刻，秦玥瞪著眼，一不，房中大夫手指探他脖頸，搖頭。
這一年，秦玥十三歲，離長命百歲還有一點差距。
剎那間，房中出哭聲。
秦員外捶頓足：“天殺的、天殺的！”說著厥過去，人掐著人中突然醒來，拽著邊長隨，“抓住害玥哥兒的犯人沒有！”
長隨驚恐：“還、還沒……”
秦員外：“呸！我要你們一個月找來！你們熬到玥哥兒死了，也沒能把他正法！”
大一聲，他又暈了過去，好在房中有現的好大夫，當即給他看病。
眼看家中一團，汪淨荷端著剩下一半藥的藥碗，出了屋子。
這藥再用不上，灑在門口泥地裏，也是這時，汪縣令親自來秦府來訪。
秦員外暈過去了，老夫人也臥病在床，只汪淨荷去見汪縣令。
汪縣令快到知天命的年紀，因一樁“羅剎案”，要應付各人馬，不到半年，白了一半頭發。
他問汪淨荷：“玥哥兒怎麽樣了？”
汪淨荷：“還想差人告知父親，他剛走。”
汪縣令大嘆，奇怪的是，那駱清月人間蒸發了似的，他汪淨荷：“你多在縣裏眷中打聽。”
“那小子可能藏在一些眷家中，才這麽難找。”
汪淨荷：“好。”
送走汪縣令，汪淨荷去廚房取一份熱的稻米飯，兩個大饅頭，一個紅燒大豬蹄，一碟漬梅花。
十三歲的男孩胃口大得很，又添了個大。
提著飯盒，路過那口楠木棺材，路過廂房大哭的僕婢，路過要去抓藥的長隨，來到秦家側後的庫房。
這庫房獨一間，秦家拿來當柴房，為防止起火，四周還夯了高牆，除了做苦力的小廝，沒人往這邊來的。
停在庫房前，汪淨荷拿出一串鑰匙，數到四，打開簧片鎖。
這陣子，駱清月一直住這兒。
他還算整潔，裹著一頂被子發呆，聽到開鎖聲，先是大驚失，再看是汪淨荷，才放心。
汪淨荷道：“吃吧，晚上家裏有得忙，我估計沒空送吃的。”
駱清月往裏塞飯，問：“嬸子忙什麽？”
汪淨荷：“秦玥的葬禮。”
一行清淚從駱清月臉上下來，他撇下取暖的被子，道：“多謝嬸子相救，我還是自首吧。我殺了人，我該罰！”
汪淨荷：“你認為，你真的該罰嗎。”
救下駱清月時，就知道，他是不想死，才反擊秦玥，和秦玥機不一樣。
駱清月忍著哭聲：“可是他還是被我害死了……”
汪淨荷道：“你不是很好奇，我為何要救你麽。”
駱清月疑地看著。
道：“我和你說過，你上這頂被子，曾經裹過逝者……那個逝者，名王七，也被秦玥踹進河裏。”
“那是我沒能力救下來的孩子。”
駱清月盯著被子，重新撿起來，裹在上。
他想替一個素未謀面的人，活下去。
自然，這只是汪淨荷庇護他的原因之一。
回房後，換上白麻，打開鎖著的屜，拿出一封信。
這是去年四月收到的信，署名雲芹，雲芹很喜歡“芹”下面的那一豎，寫了長長一筆。
信裏，雲芹說陸摯有個學生，駱清月，在縣學榮合堂讀書。
“清月”這名字是取的，有些期待地問，這名字好嗎。
汪淨荷盯著信，模糊了眼眶。
第一次看到雲芹的字，驚駭不已，更害怕被秦聰發現。
這幾年，雲芹的字越來越好，但汪淨荷還是認出來了：那張為王家鳴不平、汪縣令和秦家焦頭爛額的狀紙，就是雲芹寫的。
他們都去查男人，卻不知，讓敬仰的君子，是雲芹。
那一刻，混沌許多年的，到鮮活的快意。
外頭，婢小茵進來說葬禮的事，汪淨荷回過神，打斷的話，令關門，便說了自己把駱清月藏在秦家。
本以為婢會驚愕加，卻只是垂淚，道：“我伺候娘子多年，如何不知娘子這個月的異常。”
汪淨荷松口氣，說：“那就好，小茵，我想把他給你。”
“庫房小廝阿旺你記得的，他曾被秦玥推進荷花池，我救過他，他不會出賣我們，只一點，你每日送飯給那孩子時，定要謹慎點，莫要被人發現，否則，我怕你命難保。”
婢哭著跪下：“姑娘！我就是死也絕不辜負姑娘，可你同我代這些，是要去做什麽啊？”
汪淨荷的目，越過雲芹的信件，看向屜裏。
那裏有一包厚厚的文書，重十斤，裏面包括真假賬本、各種畫押的證據。
正是秦聰這些年，暗地裏收集的證據。
道：“我想做一回君子。”
……
進二月，蕭山書院的氛圍松泛了一些，雖不至于學生吃酒劃拳，但也每日申時下學。
畢竟初九就是會試第一日，張敬始終認為，若平時學得不牢固，靠最後九日，也別想考好。
他有個傳統，就是會試和殿試前，會把自己看好的學生單獨去書房。
此一回，第一個的是陸摯。
張敬捋著胡子，道：“先前得虧你與延雅，張府免于災禍，我還能幫延雅辦私塾，可對你，我并不知還能再提點什麽了。”
陸摯：“老師傳道授業，對學生而言，已是大恩。”
張敬笑道：“不同你說虛的，我便同你說說，我為何要和朝為的學生斷絕聯系。”
這就要說回二十五年前，當年，馮相因病去世，今上哭了三日。
可馮相頭七還沒過，不止馮府人，所有跟他老有關的人，都被今上清算。
張敬祖父與父親，同馮家鬥法多年，早就敗了，卻在馮相死後也遭連累，張府被軍以徹查結黨的名義，圍了整整三日三夜。
這也是那日霍征帶軍查抄木羅剎，張敬六神無主，只能靠學生的源。
張家比馮家幸運的是，沒落得滿門抄斬的結局，但也一落千丈。
二十來歲的張敬嚇破了膽，再無心仕途，直到現在。
當年之事，陸摯從父親那有所聽聞，親自聽張敬講這件事，更覺驚險。
張敬道：“今上最恨朝臣結黨，可是，如今三部如何不算結黨？所謂‘結黨’，到底如何算。這些，只能你自己去思考。”
陸摯：“學生謹記在心。”
說完正事，張敬又好奇：“我看連王文青都去廟裏拜過了，你不去麽？”
陸摯一笑：“不敢相瞞，學生已有護符。”
——雲芹正在打絡子。
屋燒著木炭，很是暖和，垂著眉眼，額頭潔，面頰潤，人好，那絡子就不大好了。
何桂娥停下鈎針，說：“嬸娘，你這步不對。”
雲芹“哦”了聲，練地拆開，繼續打。
不多時，手裏有一條歪歪扭扭的紅繩，何桂娥的倒是筆直漂亮，花紋致。
雲芹臉不紅心不跳，說：“我們來換，就說你的是我打的。”
何桂娥：“……表叔肯定能認出來的。”
雲芹嘀咕：“這秀才，太聰明了。”
想到陸摯不挑，雲芹心安理得把紅繩掛在一枚銅錢上。
這枚銅錢，正是當初陸摯中解元，兩人從賭得的百文裏，挑出來最新最漂亮的一枚“建泰通寶”。
後來陸摯還用豬鬃刷子仔細刷過它，收藏起來。
如今它“出山”，自是為了陸摯考試。
果然，回到家的陸摯看到銅錢和紅繩，眉眼輕揚，笑說：“我以為你會拿桂娥的唬我。”
雲芹咳一聲：“我是那樣的人嗎。”
陸摯忙笑說：“不是，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便珍惜地把銅錢放進考試要帶去的書箱裏。
二月初九，城東貢院街貢院開了，和鄉試不一樣，接下來九日，貢院不會再開門。
雲芹已有六個月孕，不過不太顯腰，把他送到門口，笑說：“你到時候出來，會不會滿臉胡子？”
陸摯臉：“應該不會。”
他又說：“左鄰右舍和延雅兄那裏，我都打過招呼了，你若有需要幫忙的，盡管找他們。”
雲芹：“好。”
…
這回來考試的人，沒有鄉試時候多，門口依然熱鬧，檢查東西的小吏，更加仔細了，連發髻都要拆開看。
坐進分到的號舍裏，試題出來前，陸摯握住銅錢，抵在心口。
……
初十這日，林道雪來城南找雲芹，原來是之前，陸摯請姚益幫忙留意合適的婆子，目下有了人選。
會客廳裏，林道雪看著那幅《小燉蘑菇》，心已經不會痛了，反而覺得它死得其所。
這要是別人這麽對這幅畫，定要好好理論一番，是雲芹也沒辦法。
略過這幅畫，林道雪和雲芹說：“那婆子今年四十，喚李佩姑，我打聽得這是個手腳利落、為人老實的。”
“不過經歷曲折，二十多年前，原是馮家家奴，逢馮家壞事，幾經周折，被賣去武家，就是前大理寺卿家。”
去年“羅剎案”事發，武家男子十歲以上斬首，十歲以下和家眷僕婢一律發賣。
到如今，武家人已發賣得差不多，就剩幾個老弱病殘的，和李佩姑一個。
沒人買李佩姑，是兩任主子都倒了，他們都忌諱得不行，生怕敗壞家運。
林道雪：“你如何看？”
雲芹想了想，周也不是亡于褒姒，道：“我和陸摯不介意的。”
林道雪：“那好。”
因李佩姑在牢裏蹲了四個月，刑部大牢早就不得別人趕買走，就只收四十兩。
剛出來時，面枯黃，走路有點跛腳。
瞇著眼睛看何桂娥，“咚”地跪下來磕頭，嚇得何桂娥竄到雲芹後。
雲芹扶起，道：“我家不興跪人。”
李佩姑：“回娘子，婆子明白了。”
隔日，李佩姑不敢休息，在小院子裏忙來忙去。
雲芹和何桂娥、何玉娘一會兒看去打水，一會兒看掃院子，一會兒看種菜……
太勤勞了。
不過，小院裏，自有一種人抗拒不了的愜意。
又三日，李佩姑被何玉娘拉進側屋，惴惴，只看雲芹坐在側屋吃花生，小孩裳，何桂娥則在打絡子。
須臾，李佩姑緩緩坐下，煨火。
……
眨眼十七日，差役合力推開貢院大門。
有幾個舉子洩了口氣暈過去，被擡出來，接著，才是其餘舉子紛紛出門，大家都各有狼狽。
雲芹踮起腳尖，朝門口，不一會兒，一眼見陸摯。
他生得俊，容易找，不過也有點和以前不同，那就是周有明顯的胡渣。
陸摯疾步朝走來，連著考九日，他不算休息得好，可雙眸亮。
若說雲芹在人群裏，一眼認出陸摯，陸摯也一樣，從前不搗鼓頭發，總隨便一挽，或者墮馬髻。
因為只會這兩種。
今日挽了元寶髻，簪著那支累金翟鳥銜珠銀釵、一朵上元節燈會買的青絹紗花，披著一件青灰披風，皓齒朱，當真惹眼。
盯著他周，道：“真長胡子了。”
陸摯笑了出聲。
兩人高高興興回家，陸摯先洗臉漱口，待要刮胡子，就看雲芹和一個陌生婆子說話。
雲芹同李佩姑說：“這位就是陸摯。”
李佩姑心驚膽戰，娘子居然直呼老爺名字，好在老爺神尋常。
忙行禮：“見過陸老爺。”
陸摯得知份，自是不介意，只一點，他在屋悄聲問雲芹：“這幾天，李阿婆給你梳頭嗎？”
雲芹：“對。”
陸摯又問：“給你打水泡腳嗎？”
雲芹：“對。”
他不說話了，實則找個婆子就是要照顧雲芹的，所以他不是酸，只是難免的，發作過就好了。
到現在，他自己都習慣了。
于是，陸摯抱住，用下頜胡子紮脖子的。
雲芹得直笑，扭來扭去的，卻實在躲不開。
陸摯也滿意地笑了。
輕輕哼一聲，從鬢角捋啊捋，捋出一縷頭發，著發尾，陸摯臉頰，還一邊叨咕：“不，不？”
陸摯呼吸一窒，只知面上不，心。
他低頭要親人，雲芹：“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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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晉江的段評系統，我真無力吐槽了，每次就算小心翼翼只修改錯別字，也有90%的概率段評全都消失，何況我會改一些遣詞造句，就算不改段落，段評也會全消失，怎麽會這樣[哭][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