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八十章 天街誇。
……
陸摯徹夜拜讀雲芹大作之時, 殿試的試卷,也進了保華殿。
殿,閱卷們被屏風分隔開,皆挑燈閱讀。
從前殿試到放榜時間有十日, 閱卷都讀得疲倦, 如今短短三日, 他們對卷面的要求, 自然越高。
一個閱卷展開其中一封, 只覺那字風骨峻峭,轉圜之,筆鋒沉穩,端是一手不可多得的好字。
不過, 字再好,也得容切得中。
那閱卷讀下去, 讀著讀著,他忽然站了起來。
上面的主考擡眼看他, 他又緩緩坐下。
很快,主考禮部尚書和翰林學士,便知那閱卷為何激。
同一封答卷, 兩位閱卷都不知彼此看法,但給了同樣極好的評價。
隔日早上, 議定名次時,它所得閱卷票數最多,衆人有意推它為榜首。
只是, 卷子雖寫得好,但此人……尚書揭開糊名:盛京籍貫,陸摯。
此子乃今科解元、會元, 若點為狀元,當是三元及第。
只是,三元及第不是他們能欽點的。
出于多重考慮,又聽說皇帝認為此子生相不錯,幾個主考便將他的卷子,排在第三,探花的名位。
傍晚,主考將前十名的卷子,呈送前。
皇帝自登基以來,經歷了十幾次科舉,他早已習慣了,先從第一名看,點點頭。
歷來能被推舉為狀元者,自不會差。
只讀到第三名時,皇帝皺眉,說:“這卷子,為何只排第三?”
禮部尚書回:“回稟陛下,此子乃陸摯,已奪得解元、會元。”
皇帝反應過來:“那個‘梨解元’也是他?”
尚書:“正是。”
陸摯才華滿溢,文采斐然,見解獨到,若真想欽點他為狀元,為本朝第三位三元及第的狀元,也不是不行。
可上一位三元及第的,便是皇帝的恩師,馮相。
當年,馮相殫竭慮,病逝于衙署,皇帝哭歸哭,卻等不及他下葬,令他滿門抄斬。
這也是主考不敢點他為狀元的緣故。
這段往事,便是過去二十五年,恐也難以磨滅。
皇帝拿著卷子,目漸漸陷回憶,久久不語。
這一晚,皇宮大殿燭燈未曾滅過。
…
城南梨樹巷。
花開花落便是一年,雪白的梨花一簇簇,一蓬蓬,高高掛在枝頭,被照出清新的白。
小院子,陸摯坐在窗下,桌上攤開的紙張上,畫了一整張梨花。
連著幾日,他每天醒來便畫畫,因為這幾年,他很能有連貫的時間、心,去認真勾勒筆下事。
如今他難免不習慣,繪畫便同學習,久未涉足,容易荒疏。
終于大稿,他挽著袖子,擡眼看向窗外。
院子裏,雲芹和何桂娥、何玉娘坐在石桌,一邊小孩的大紅蝠紋肚兜。
花紋是何玉娘繡的。
如今何玉娘腦子不再混沌,講話清楚,過去的事,也記起了七八。
不過,格裏有點孩子氣,若要拿現在和從前糊塗的時候比,沒到天翻地覆的程度。
比如此刻,一邊,一邊對雲芹說:“其實你繡的也不錯。”
雲芹難得遇知音:“我也覺得。”
一旁,何桂娥言又止,一時分不清何玉娘到底清醒沒。
裳剩了點碎布,碎步纏上鐵線當羽,何玉娘便去屋,拿出一枚銅錢著底部,并一些鐵片。
不一會兒,出一個毽子。
用腳踝踢了一下,“嗒”的一聲,毽子飛起,雲芹“哇”了聲,坐著鼓掌。
何桂娥也上了,接過毽子踢,雲芹站著鼓掌。
何玉娘又接連踢了三下。
雲芹已經接過毽子,自個兒踢了一下。
雖然有肚子,但作輕盈,只為過過癮,便踢得小心,不過即便如此,毽子也躥得老高。
何玉娘、何桂娥鼓掌,李佩姑坐在側屋門口,也看呆了。
陸摯本來想給梨花畫添點枝丫,結果雲芹踢一下,他的手就抖一下。
本沒法控制好畫筆。
就在這時,外頭傳來嘚嘚馬蹄聲,雲芹一個使勁,那毽子高高飛起,朝院牆外掉去。
雲芹:“錢!”
陸摯人不慌,手也不抖了。
院子外,傳來“哎喲”一聲,院子裏,雲芹和何玉娘幾人面面相覷:完了,闖禍了。
陸摯好笑,還好砸到人,那應該不會踢了。
他去開門道歉,外頭那人原是禮部員,毽子沒傷到他,他只是被嚇一跳。
那員和陸摯拱拱手,說:“宣己巳科貢士陸摯進宮覲見!”
一剎,陸摯眉宇漸漸染上喜。
今日覲見,便是“小傳臚”,早于明日的傳臚大典,今科前十名去覲見皇帝。
所以他此時能肯定,自己進了前十。
他去換裳,又同雲芹說,雲芹也開心,滿眼期待:“會是狀元嗎?”
“狀元”二字,是從小聽到大,若能出現在自己面前,真覺得稀奇。
陸摯卻沒底了。
上一位奪得三元及第的,下場不好,因此,再來一個三元及第,可能會犯當今皇帝忌諱。
他想了想,說:“可能是探花,也可能是第四名,到第十名。”
雲芹倒也不失落,只說:“也很好。”
陸摯想著方才期待的目,只道自己若沒有得解元、會元,便好了,那樣得狀元的可能,應不會那麽低。
這日他進宮,姚益等人也聽說了,姚益大手一揮,定了明日城街酒樓二樓的雅間,在那兒,能看到整條街。
因明天傳臚大典後,就是天街誇,那位置俏得很,沒點關系還真搞不定。
晚點時候,段硯也來了小院子,恭賀陸摯。
到了第二日,陸摯早早起床洗漱,換上簇新的進士服。
雲芹欣賞片刻,覺得他穿袍,也會好看。
臨去宮中前,他對雲芹說:“我大概能騎上馬。”
他一向不自大自滿,如今這般說,是昨日小傳臚的判斷。
雖然不是狀元,但探花,應是沒有問題。
雲芹一喜,笑說:“那我在二樓等你。”
陸摯:“好。”
雲芹慢吞吞吃過早飯,挎著一個籃子,籃子裏裝著幾朵外面撿的完整的梨花,得幹幹淨淨。
因為陸摯說,到時候在街,他想要丟的花。
如此備好,和何桂娥、何玉娘,出門去城姚益定好的包廂。
本也上李佩姑,李佩姑連連擺手,發抖:“我不行,我不行。”
打從經歷了兩次抄家,害怕人多的地方。
雲芹不勉強,讓幫忙看門。
幾人方要走出梨樹巷,不遠,熹微,爛漫梨花下,一個清瘦的婦人背著大包裹,手裏牽著一個到腰際高的男孩。
似乎來了有一會兒了,乍然見到雲芹,目輕:“雲芹。”
雲芹一愣,轉而驚喜:“淨荷?”
汪淨荷手邊的男孩,正是秦琳。
秦琳拱手:“嬸嬸好。”
當年們一別,到如今是一年半,書信艱難,只往來一兩封。
此時再相見,竟不覺得生疏。
何桂娥暗自驚訝,之前見過汪淨荷,不過那時候,汪淨荷是個著華麗的婦,當時只顧留意的裳。
此時的汪淨荷,姿容簡雅,和樹上梨花,倒有幾分相得益彰。
突遇友人,雲芹何玉娘、何桂娥帶著花籃子,先去城。
見有事,汪淨荷躑躅,還是定下心,道:“我想把秦琳,放在你這兒半日。”
二月裏,給秦玥辦了葬禮,和秦聰和離,再找了個要去給母親掃墓的借口,快三月,才得以上京。
還好,借汪縣令的關系走的水路,一切還算順利。
雲芹輕聲問:“你想去做什麽?”
汪淨荷:“我要去……敲登聞鼓。”
汪縣令、秦員外等人的易,本來并不太清楚,而秦聰收集的證據很全,一一看過,愈發心驚。
那日坐著大船上京,著江水波濤洶湧,想了很多。
若默默聽從汪縣令,秦聰死了,秦琳毀了,自己和秦琳繼續被當結盟的工。
可若幫了秦聰,且不說胳膊扭不過大,哪怕真有那麽個可能,秦聰能扳倒秦員外,秦聰是什麽好人麽?
依然是把自己和秦琳的命運,給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從沒把他們放在心裏的男人。
除了這些考慮外,也有自己的私心。
不願再當一個麻木的人。
回想起雲芹那封狀紙,心愈發堅定。
這陣子,還逐字讀過律法,這是告父親、告公爹、告夫君,決不能為世人所容。
但哪怕為此,灰飛煙滅,也絕不後悔。
雲芹也沉默了。
院外,花葉婆娑,院,汪淨荷不看雲芹的眼睛,怕看到一點勸阻的意味,而早已下定決心,不想雲芹白費力。
突的,只聽雲芹說:“我知道登聞鼓在哪,走吧。”
汪淨荷擡頭,迎上清澈幹淨的眼眸,又心中一熱,果然懂自己的心。
忍住哽咽:“好。”
李佩姑和秦琳在家等們,雲芹取了幾個包子當幹糧,鎖了門,和汪淨荷一起朝城走去。
那布包太重,汪淨荷怕累到雲芹,堅持自己背。
今日是傳臚大典,百姓都聚在街,雲芹回過頭,看向街的方向。
們一路走下來,沒怎麽遇到人,直到金瓦紅牆的宮門外。
本朝設了兩架登聞鼓,一架在登聞鼓院,理百姓冤案,擊鼓前需挨二十杖,若沒有天大的冤屈,沒人會去敲它。
另一架就是朝堂外的,敲它前不需挨杖,但它只審理朝政公案。
汪淨荷所告,正是朝堂。
這架登聞鼓,寬五尺的大鼓,鼓紅木繪漆,鼓面有多年敲擊的痕跡,巋然屹立于日曬雨淋裏。
汪淨荷看著它,心生敬畏。
們才到,軍來趕人:“做什麽,去去,今日傳臚大典,不得敲鼓!”
雲芹:“傳臚大典結束後,可以敲嗎。”
軍本以為會被嚇跑,不由奇怪,又說:“你們就有那麽要的事,非要今日敲?”
雲芹:“要,對吧?”後一句問汪淨荷。
汪淨荷點頭。
事關秦國公,秦國公又是昌王派系,知道自己必須鬧大,今日是個好時機,否則就難辦了。
那軍還要說什麽,又一個小兵跑來耳語,他便登上城牆。
霍征穿著鎧甲,神冷肅,問了們來意,軍如實說了。
霍征垂眸,只說:“不必趕人。”
軍:“是。”
于是,雲芹和汪淨荷得以留在登聞鼓那,天氣有點熱,雲芹招呼汪淨荷,到登聞鼓的影下乘涼,分包子吃。
不多時,宮裏頭約幾道鑼聲,傳臚大典好像結束了,遠街傳來喧嘩,愈發襯出此的安靜。
雲芹問那守著的軍:“這位兄弟,可以敲了嗎?”
軍:“再等等。”
雲芹:“好吧。”
忽的,汪淨荷小聲笑了出來。
想了兩個月,想了一路,原以為該是如何折騰,如何隆重,但一步步走下來,好像……
也沒什麽。
這一等不慢,不過一會兒,鼓槌就送了過來,送鼓槌的那小宦還十分好奇,瞅著兩人。
雲芹:“這槌子好大。”
汪淨荷:“著實是。”
深呼吸,迎著日頭,擡起鼓槌,“咚”的,敲響第一聲。
不敲時有很多想象,真的敲了後,只覺得,痛快!
仿佛要把人生迄今為止的無奈,全都發洩出去,使勁敲了五六下,伴隨著鼓聲,鼓裏似乎有什麽,破皮而出。
很快,整條手臂都麻了,五指力,鼓槌“嘭”的一聲,掉了下去。
汪淨荷耳中發出尖銳的蟬鳴聲,劇烈息。
終于是邁出這一步。
太刺得雙目發疼,眼前發黑,看向雲芹,聽到自己問:“不知,子可否求做君子。”
雲芹扶著肚子,撿起地上的鼓槌,單手掂了一下。
朝笑:“你是君子,本也是子。”
汪淨荷驀地怔住。
登聞鼓院還沒響應,那就再來一聲。
雲芹掄起鼓槌,帶著一風,敲下去——“咚”!
這一下,這面堅.了數十年的鼓皮,裂了個口子。
…
今日是個晴日,天際青藍,燦爛,春風和煦。
天澤門外,陸摯站在進士中的前排,與昨天小傳臚十人一道。
穿著一樣的裳,他卻有種鶴立群之效果。
衆人早聽說陸摯進了前十,再觀前十者容貌,無一能比,此人大抵就是探花。
不過兩刻鐘,皇帝著袞服,面容冷肅,坐在一張龍椅上,依照禮儀制度,鳴鞭,教坊司奏樂。
金榜被放置在桌案上,主考宣旨,他們離得太遠,聲音對後面的進士而言,不算大,約聽得響。
陸摯微微凝神。
很快,傳臚高聲,一聲聲傳唱下去,那聲音便越來越近:“第一甲……”
“第一甲第一名……”
“第一甲第一名陸……”
“第一甲第一名陸摯!”
“咚!”
天際恍若傳來一道驚雷,和陸摯耳畔的唱名,互重疊,那一剎,他垂著眼眸,心髒發,驀地攥手心。
舉業多舛,此刻,全都得了回報。
他總算是不負父母所,不負雲芹所。
名次一點點唱下去,便也花了不時間,傳臚大典結束,便是皇帝賜街誇。
古來多讀書人,只盼著這一刻。
陸摯換上一圓領緋紅狀元袍,腰束銀玉帶,佩白玉佩,戴上一頂烏紗帽,帽紗簪金枝葉宮花,俊無儔。
他上馬時,旁,榜眼同他搭話,說:“陸狀元,你剛剛聽到什麽雷聲沒?”
陸摯訝然,原來那不是自己的錯覺麽?
…
此時,剛從天澤門離開,皇帝眉眼肅然,問:“朝堂外面那架?破了?”
大太監冷汗,道:“是,可能是年久失修……”
皇帝道:“我去看看。”
……
汪淨荷面朝宮門跪下,擡起賬本的手,在抖。
心跳如擂鼓,眼角餘卻見雲芹一手拎鼓槌,另一只手捋著鼓皮,想悄悄把它補好。
無端笑了一下,沉下心來。
下一刻,擡高聲音:“民婦汪氏,淮州河縣縣令汪舉清之,前刑部清吏司員外郎秦錚前兒媳、秦錚義子秦聰前妻……”
“告縣令汪舉清、前員外郎秦錚,相護!草菅人命!”
起先,聲音有點弱。
可喊第二回時,聲音越來越響:“民婦,汪淨荷!告縣令汪舉清、前員外郎秦錚,相護!草菅人命!”
“民婦汪淨荷……”
城樓上,霍征臉上瘢痕微微扭曲,倏地笑了,這笑沒有譏諷意味。
雲芹正好瞧見了,就朝霍征點點頭。
霍征見狀,沉片刻,招來一個軍:“你去稟報家,就說登聞鼓破了。”
他想讓皇帝看看錘破登聞鼓的人,然而雲芹轉,指著城牆上,和汪淨荷說了什麽。
汪淨荷點點頭,雲芹就先走了。
霍征疑,把下面軍來:“剛剛說什麽?”
軍戰戰兢兢,小聲說:“方才那娘子,對跪著的娘子說,霍統領瞧著……可能有點可怕……”
“人也真的可怕……”
“但他只聽家的。所以,能信……”
霍征:“……”
…
禮部吏開道,陸摯騎著馬,走在最前面,越過宮門,馬蹄橐橐,緩緩踏上街。
和安靜的宮殿不同,街滿人,百姓歡呼喧嘩,遠近幾彩樓歡門,高低錯落,酒樓賓客喧囂,便有些鮮花,朝一甲三人丟來。
樓上,有人驚訝:“今年探花郎穿紅嗎?”
“你傻了,那是狀元!”
“他什麽?陸摯?是陸侍郎家的?”
“不是吧,從未聽說陸家有這般人才……”
“……”
陸摯迎著風,角銜著笑意,只覺這馬走得慢,和平時人走路比相差不多。
終于,他來到姚益定的酒樓雅間,遠遠的,只看從二樓垂下一道長布,上書:“延雅書院,狀元心願”。
果然是姚益的風格。
陸摯笑意深了幾分,朝樓上看去,何玉娘朝他揮手,丟了一朵花下來,一邊笑,眼尾卻滲出淚水。
林道雪、姚益和何桂娥,也都湊在窗邊,歡笑不斷。
只不見雲芹。
陸摯接住母親的花,雖很想問雲芹在哪,可是樓上樓下,不好傳話。
他輕輕抿,去哪兒了呢。
還有子,莫非……不對,如果是這樣,何桂娥、何玉娘不會這般淡定。
可是再有一段,街就要走完了。
陸摯神漸漸凝固,周圍的喧嘩聲遠去,便只聽到自己呼吸聲——
“陸摯!”
悉的聲音和語氣,讓他驀地回過神,擡眼去,街旁邊,雲芹臉頰紅撲撲的,站在一個箱子上,越過人群,朝他揮手。
一剎,陸摯呼吸一緩。
但見低頭找遍子,沒找到花,只好從手邊籃子裏,掏出一個白白的東西,“咻”地丟了過來。
陸摯擡手把它抓到懷裏。
一個被咬了一口,乎乎的熱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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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陸摯:重金懸賞防腐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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