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肋。
雲芹知道, 陸摯心思通,雖然有這點小病,但極為擅長調節心緒。
譬如現在,就沒法再拿“當初不想娶妻”這事去笑他, 免得他一陣好鬧。
不過還是低估了他。
從第一次說他“小心眼”, 也才幾個月, 他已能坦然承認。
直雲芹自愧弗如。
他量高, 常年奔跑疾走, 穿裳時,瘦削清俊,如蘭如竹,不穿時卻也不幹柴, 理清薄而有韌勁。
雲芹掌心搭在他腹上,本是著玩, 玩著玩著,陸摯眼眸一深, 擡手橫抱起人。
兩人又到床上去。
如今住著一個小院子,小甘蔗和沈媽雖在隔壁,離得不算近, 房怎麽鬧,也洩不出多聲音。
何況小廚房竈上存著熱水, 更不用出去打水。
歇了一會兒,自去浴房洗澡。
浴桶是不久前新打的,陸摯很舍得, 花了足足三兩銀子,裝了好幾桶熱水兌冷水,才到一半的容量。
靠著浴桶, 手指扶著浴桶邊緣,發梢因水波搖,沾些許,雙眸也茫然,便覺得有些熱。
這回,不等陸摯問,趕小聲說:“怎還能這樣。”
陸摯停住,扣著手指,搭在自己肩上,只回一句:“你沒想到的,我來想就好。”
雲芹:“……”
他們不再像最青的時候,此時,彼此親近,挲,屏息一瞬,任由心跳頻率的趨同。
……
了秋,晝白得晚,夜黑得早,天一下就涼了下來,落葉蕭蕭,雨疏風。
林道雪要回蜀地了。
的孩子養在婆婆膝下,出來這麽久,也實在“任”,到如今,是不得不回去。
雲芹和陸摯前來送別,陸摯去與姚益吃兩杯,雲芹則抱著陸蔗,和林道雪在房中說話。
林道雪拿著布娃娃逗陸蔗。
原先,以為小甘蔗陸柘,還想著這名字有點男氣,不太好。
再聽說是這個“蔗”,一邊好笑,又一邊覺得有種大道至簡的質樸。
回想小甘蔗剛出生那會兒,林道雪不舍:“眨眼就是幾個月。”
雲芹笑說:“下次你再見到,能喚你伯母。”
林道雪:“我家的姚端,如今六歲,下回見面,和你家阿蔗能認個兄妹。”
兩人約好再相見,要孩子們一玩。
臨了,林道雪又提醒雲芹:“你家侄兒可是十六七了?可得好好問打算。”
雲芹說:“好。”
不多時,行李裝船,林道雪披著披風,帶著丫鬟僕役,登船揚帆,漸漸離去。
幾人在岸上著船只在浩瀚江面,變一粒,姚益之傷心,自不必提。
回去路上,雲芹在想林道雪的話。
這半年來,陸摯高中狀元,前不久,皇帝取走梨花畫,朝臣閱覽,他畫作聲名大噪,不了“雅士”登門拜訪。
其中,就有向家裏提親的。
打聽過後,雲芹推拒了存有攀附心理的人家。
不過,不久前,蕭山書院學子王竹的母親上門提親。
王竹年十八,姿容端正,是王文青的大侄兒。
不久前,王文青定下一戶侯府旁支庶,王竹卻不好高騖遠,這陣子過了院試,中秀才後,才朝陸宅提親。
此人子不錯,家世幹淨,人也上進,雲芹就去問何桂娥的想法。
何桂娥有些吃驚:“王竹?”
原來,去年,何桂娥帶何玉娘在王家大夫藥堂裏治療,就和王竹打過兩回照面。
既是見過面,就好說了,雲芹問:“你如何想?”
何桂娥有些,還是搖頭,下意識想說,不嫁,要一直陪著嬸娘,陪著姑祖母,陪著小甘蔗。
雲芹笑道:“桂娥,你能自己想好的。”
從沒有把何桂娥當“跟班”。
何桂娥格弱,可一旦有想要的事,就不再沉默,敢于爭取。
聽了雲芹的話,何桂娥冷靜了,說:“嬸娘,我得好好想想。”
雲芹應道:“好。”
何桂娥糾結了幾日。
有一日,夢到了以前在何家,假死後,睡在雲芹房中。
那日醒來,很淺,雲芹和陸摯在窗前借著,細聲說話,目倏而接,倏而遠離。
模糊了兩人的廓,流淌著溫的溫度。
這一刻,向往著,能經營好一段。
于是,何桂娥單獨和王竹見了一面,聊過之後,點頭了,婚期定在明年。
這是喜事,雲芹新寫了信,和攢下的信,一道送去河縣長林村、溪村。
何玉娘替何桂娥欣喜,上一直說“好”。
只是那日夜裏,何玉娘也輾轉反側,便去找何桂娥一起睡。
們隔了輩分,可這麽些年,自然養出了。
于何玉娘而言,此此景,好比嫁。
這日秋寒,雲芹和們三人如同以前,在一個屋子裏煨火取暖。
雲芹吃烤花生看書,何玉娘繡香囊,何桂娥裳。
因雲芹手上最閑,就剝花生給們,何桂娥捧著暖熱的花生。
太過尋常,反而低頭。
在抹眼淚。
何玉娘掏出手帕給,雲芹又給剝幾個花生,溫聲道:“吃了這個‘豆子’,就不掉金豆子了。”
幾人面面相覷,忽的笑了,沖淡了愁緒。
這日過後,家中靜待長林村回信,且給何桂娥攢嫁妝。
回頭,陸摯也問雲芹:“舍不得麽?”
雲芹:“嗯。”
晨曦黃昏更疊,便是一日日,一年年。
親眼看著何桂娥從一個瘦小的年,慢慢長大,雖然還是吃不胖,但手上漸漸有了力氣。
不再是樹上米粒大的桂花,而是吹桂花的風,能決定花朵飛往何。
這就很好了。
這一刻,雲芹難得思緒飛得很遠——多年後,若小甘蔗出嫁,也不知是如何。
忽的釋然,無妨,到那時,有那時的自己去應對。
…
陸摯最近忙得腳不沾地,好不容易在亥時末前回家,雲芹還醒著,他也不想睡,就和雲芹說起朝中的事。
原來那日們敲登聞鼓後,皇帝便存了“斬草除”的念頭。
首先不能走風聲。
于是,秦國公竟毫沒有察覺,遠在河縣的要犯,被一一押解進京。
這一次,欽差搜羅秦國公種種罪行,才半個月,秦國公被褫奪爵位,貶謫出京,一條繩子上的,倒的倒,死的死。
朝中,尤其是昌王派系,全都戰戰兢兢。
昌王被足在府中,無法走。
這場皇帝清理門戶的行,後世稱為“己巳案”,其中兇險,猶如馮相案般,令人諱莫如深。
而此時這種,尚未結束,陸摯更是親經歷。
關上門窗,昏黃燭燈下,他和雲芹低聲說著。
陸摯的層級,接不到秦員外,不知道為何秦員外能不坐囚車,似乎罪責稍輕。
不過,他得知意外推了秦玥、導致秦玥去世的人,竟是駱清月。
他在長林村最看好的學生。
他眉間發,說:“那孩子無辜,此事系萬分無可奈何,我想替他周旋。”
雲芹也驚訝片刻,說:“好。”
陸摯又說:“日前我召見,恰逢賢妃找出昌王小時候抄寫的大字,送給了當今。”
賢妃是昌王的生母,年紀比皇帝大兩歲,到如今,只吃齋念佛。
如今兒子遭了大事,只好拿舊事,企圖打帝王心。
那大字是皇帝陪昌王寫的,足見,天家父子猶有溫時候。
可皇帝沉默許久,竟說了兩個字:“白養。”
雲芹:“白養?”
陸摯“嗯”了聲,低低說:“著實令人想不到。當年,當今要立昌王為太子,是馮相不肯。”
先帝殯天,馮相扶持當今登基繼位,那時候,皇帝才二十來歲。
太子立誰,他毫無權力決定。
直到他三十多歲,馮相去世,皇帝掌權,培養出一衆親信,譬如霍征,又大力培養昌王。
之後他不立太子,朝臣以為他是在幾個王爺間猶豫,但昌王依然最皇帝寵。
如此,昌王手握大權。
這般親,終究走到這一步。
雲芹聽罷,說:“當今應是怕馮相。”
陸摯:“怕?”
雲芹:“是呀,要是你總管我,便是枕邊人,我也怕你。”
陸摯驟地明白了,笑說:“是我一葉障目,竟沒想過,會有‘怕’。”
這麽多年來,朝廷雖重視文,卻再沒有培養出一個馮相。
但彼竭我盈,朝弱,則皇室強。
皇帝年輕時可以制各個兒子,但是如今他做不到,或許此景又令他想起馮相,便雷霆手段,收回權力。
陸摯思索許久,說:“有可能,接下來衡王會被調回來,新派系員紛紛冒頭。”
屆時,新舊勢力接,朝中將會于一陣混時期。
雲芹:“回頭我給你編個笠帽護著腦袋,免得你‘冒頭’,人打了。”
陸摯:“要笠帽,不要簸箕。”
雲芹訝然擡眸:“你嫌上了?”
陸摯湊近,笑說:“不嫌。只是以前走路,戴‘簸箕’還好,現在騎馬一顛簸,‘簸箕’就掉了,我得回去撿。”
“不用怎麽改,多給我加兩條繩子,綁著結實。”
雲芹又又好笑,兩手他臉頰:“這樣結實嗎?”
陸摯:“知識(結實)。”
……
段府。
深夜,府上都熄了燈火,唯有段方絮的書房,還亮著一盞明燈。
段方絮來回踱步,他的影子被燈打到房間四牆壁,在牆壁上如鬼魅游走、攀登。
紅木桌案累著一摞厚厚的文書,因翻看過,參差不齊,猶如高山。
那是河縣秦員外托他的親信,帶給他的。
早在年初,段方絮聽陸摯的建議,散播秦玥被“借命”的說法,秦員外將信將疑。
然而,同樣陷案件裏,秦國公子如今還好好活著,秦玥卻死了。
秦員外漸漸的,了搖。
也是這時,京中又來欽差,這回上演的是欽差捉欽差的戲碼,連刑部侍郎都被捉了。
幾番推下,秦員外出賣了與秦國公的結盟。
本朝律法規定,若行賄者主檢舉,戴罪立功,懲罰酌減輕。
秦員外主暴行賄者的份,懲罰遠比賄者輕。
況且,河絕大部分利益關系,還在他手裏。
就是汪縣令,也不過是其中一條關系。
欽差拿不定主意,先銬了他,而不是像對汪縣令、秦聰那般。
放在書房桌上的文書,便是秦員外求合作的一點誠意,自是要段方絮保他。
若是這樣,段方絮就拿這段水路:既能供給朝廷,也是給自己留的退路。
段方絮為多年,深知朝中到了這境地,儲君未立,就是大患。
所以,他手上要有點東西,才能在接下來的局面裏,保住自,只是……
他深深擰著眉頭。
燭燈搖晃,門外,傳來細細的貓聲。
段方絮的影子,終于停下來。
“吱”的一聲,他緩緩開門。
只看門外停著三只貓,一只“雪中尋梅”,一只“金虎”,一只“烏雲蓋雪”。
貓兒的眼眸玲瓏剔,紛紛翹著尾,往段方絮腳上蹭。
段方絮緩和了淩厲冷肅的眉眼。
他從桌上拿了沒吃完的餅子,細細掰開,喂給了這幾只常客。
冬日要來了,他站起,拍拍手,得為它們搭窩。
此時,他的影,與那堆疊得如高山般的文書,便也錯開了。
…
“己巳案”是大案,一辦就是兩三個月。
陸摯在朝堂,最早得知的消息,便是:秦聰秋後問斬,念及汪縣令賑災有功,罪減一等,流放西北。
下午出了一太,不暖人,北風依然簌簌。
陸摯抵達戶部,下那雙舊了的兔皮手套,同同僚打了個招呼,便見自己案頭,一大堆文書。
全都是河縣案子相關。
上峰定他來整理、記錄此案金銀易。
陸摯不想再那麽晚回家,一刻也沒歇息,就開始做活。
忽的,他筆端停在紙面上,因停得久了,墨靜靜地凝聚在尖端,末了,落在紙上。
壞了一張紙,他回過神,將那張紙投炭盆燒了,又攤開新的紙,重新記下汪縣令的家産:
除了那半幢宅子,汪宅中,只搜出十九兩十七個銅錢。
那些秦家、劉家、林家賄賂的錢,按他們代,足有八千兩。
錢去哪兒了?
陸摯回過神,繼續抄寫。
…
這個月初十,是汪縣令流放的日子。
天氣嚴寒,汪縣令赤著雙足,著單薄,發髻散,他脖子戴著長枷,臉上刺配“流放興州”。
兩位吏穿得厚多了,催著他:“快些,膽敢耽誤時辰,我給你好看!”
汪縣令低著頭,邁著沉重的腳步。
他從一屆縣丞,在西北貧瘠的土地裏,一點點生發芽,現在也算落葉歸。
忽的,遠傳來“嘚嘚”馬蹄聲,馬蹄聲越發近了,汪縣令勉強擡頭,黑馬上,是一個形俊的青年。
他恍然愣住。
陸摯勒馬,下了馬後,便給兩位吏各自塞了一兩。
兩位吏笑道:“狀元客氣,你們盡管說話,我們去旁邊吃酒。”
陸摯對他們頷首一笑,又看向汪縣令。
汪縣令形容狼狽,語氣卻不頹靡,只道:“後生可畏,果然三元及第,可喜。”
陸摯拱手,道:“學生前來道別,是有一疑問。”
這陣子,汪縣令早聽說,陸狀元不止供職翰林院,還充任戶部主事。
他嘆口氣,說:“你可是要問,錢去哪裏了?”
當時軍兵翻了個底朝天,不信他沒有別的錢,他還被拷打了一通。
他道:“那些錢,流進了土裏,流進了河裏。”
河堤防,慈堂,迅速發展的船舶工場……
哪一項不用錢?
等朝廷批下來,層層盤剝,他又能得幾個錢?
這些,陸摯也猜到了。
他想問的不是這個,而是:“大人若不選秦員外呢?”可有第二條路?
汪縣令想搖頭,可枷鎖太重。
他說:“與其讓水運落到不知何方神聖手中,我寧願與秦錚合作。”這樣自己好歹能施展手段。
“秦錚擅長投機,就算秦國公倒了,也會有人保秦錚。陸狀元,將來你會明白的,若不像我這麽做,只有死路一條。”
陸摯淡淡地看著他。
汪縣令的政治生涯結束了,他卻才開始不久。
他們的觀念不同,陸摯不急于反駁,將來的日子,還很長。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
問完,陸摯自稱的一聲“學生”,給汪縣令包了些裳銀兩,送他一程。
這些事,本應該是汪縣令家人來做。
汪縣令苦一笑,語氣輕了許多:“小荷現在如何?”
陸摯:“我并不知道。”
汪縣令知道,是汪淨荷把關鍵的證,呈遞上去的。
他憤怒過,悲戚過。
到如今,昌王派系還在攻訐:此告生父、告公爹,告夫君,禍綱常,實在罪不可赦。
汪縣令反而在漫長的時間裏,慢慢想明白了一點。
他似乎不是個好父親。
許是知道自己此程兇多吉,他眼眶潤,其言也善:“我問天問地,皆是無愧。唯獨,愧對發妻與。只是我不能有肋。”
“陸狀元如今,卻有了肋。”
前面的,陸摯雖不認同,但都沒辯駁。
唯有這一點,他眼眸篤定,道:“大人此言差矣。”
“妻子從來不是學生的‘肋’,是學生進取發的源頭。”
他若將雲芹視為肋,是貶低了。
…
金瓦紅牆,書房,君臣相對。
段方絮當面呈報奏折,大太監看皇帝眼,接過奏折,遞給皇帝。
段方絮袖手退後。他沒有接秦員外的提議,秦員外是要賭,那麽,賭輸了。他不需要留所謂退路,更要親手斷送這一切。
皇帝翻了幾頁,臉難以判斷喜怒,只道:“賜座段卿。令霍征來。”
楠木雲紋椅子搬進書房後,霍征也來了。
霍征帶刀進殿,看了眼坐下的段方絮,甫一行禮,只聽皇帝發令:“傳朕旨意,將秦錚斬立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