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六章 捉迷藏。
端午, 五月天時,日頭高照,河水浮躍金。
出了正德門,胡河上拉起幾面彩旗, 地上似有熱氣蒸人, 行人依然滿兩岸。
雲芹嫌熱, 幾年沒來看龍舟, 今年龍舟首是陸摯畫的, 自然要來。
穿過嘈雜攤販,牽著小甘蔗一只手,和何桂娥、林道雪、姚端幾個人,登上河邊一座樓閣。
樓閣檐牙高啄, 雕甍畫棟,空曠清涼, 并非常人份能用。
便是林道雪,也謹慎些許。
婢領著們到門口, 起垂墜的紗簾。
寶珍歪在一張貴妃榻上,拿一把小扇扇,著樓外。
見幾人來了, 寶珍免了禮,笑問雲芹:“熱麽, 給你們備了點冰湃過的果子。”
雲芹也笑說:“正口。”
幫小甘蔗摘下笠帽,摘個果子在手裏焐了下,自己先吃了一個, 再給小甘蔗一個。
小甘蔗被冰得瞇起眼。
看臺上視野好,不用在下面,旁邊還有冰鑒, 鎮著葡萄、香瓜、桑葚、桔子,還有幾種飲子糕點。
這就算了,還有教坊司新編的歌舞,隨時等候調遣,可謂極致奢靡。
這下,林道雪幾人端坐,不敢。
見寶珍一臉得意,雲芹小聲說:“夠了夠了。”
寶珍:“好吧,那這些人就下去吧。”
給雲芹們備好樓臺,自己卻沒得留著,去了衡王府的樓臺。
大家送和婢到門口,等呼啦啦一群人走了,林道雪、姚端和何桂娥松懈了神。
郡主看著好相,他們可沒忘了是托雲芹的福。
雲芹大家:“來坐吧。”
小甘蔗吃著冰涼、甜滋滋的桑葚,忽的想到何玉娘,聲說:“在就好了。”
何玉娘估計剛抵達長林村。
雲芹淺怔,何桂娥也低頭。
見狀,林道雪俯,問兩個小孩:“還要吃什麽?”
小甘蔗指著桔子:“想吃這個!”
林道雪掰開半個,小甘蔗吃幾瓣,過一會兒,又要吃糕點。
相比小甘蔗的好胃口,姚端坐得筆直,盯著護城河,只等龍舟賽開始。
小甘蔗分桔子給他,他搖搖頭,不吃。
這兩個小孩子大相徑庭。
林道雪小聲同雲芹說:“沒辦法,他他祖母養這樣的子,甚至差點學了‘過午不食’。”
雲芹:“吃這麽的麽。”
林道雪也無奈。
下一刻,小甘蔗也說:“姚端哥哥,你吃好。”
姚端說:“要戒口腹之。”
小甘蔗:“會長不高的。”
姚端:“……”
雲芹、林道雪和何桂娥三人忍著不笑,過了片刻,姚端自己拿起糕點,吃了點。
林道雪高興:“這就好了。”
開賽後,一條條龍舟下水,自遠緩緩劃來,壯漢敲鼓,兩岸百姓歡呼。
五條龍舟各漆赤橙黃綠紫,龍舟首高高昂起,長須後揚,雙目明,高昂似要吞雲,矯健若要潛海。
姚端驚住,小甘蔗趴在欄桿上,道:“爹爹畫得真好。”
林道雪痛心:“這畫的給五十兩,太了。”
雲芹著龍舟,也笑了。
銅鑼響,一派熱鬧裏,何桂娥突的站起來,跟雲芹說了聲,往樓外走去。
雲芹請林道雪看看小孩。
跟在何桂娥後。
何桂娥坐在臺階上,肩膀輕輕聳,把眼淚在袖子裏。
過了好一會兒,紅著鼻子,抱歉道:“嬸娘,我只是想起以前。”
那時可能六歲,或者七歲,河縣賽龍舟,父母牽著家裏唯一的驢,帶弟弟去看。
也想去,還沒看過賽龍舟。
追在他們後,一邊哭,一邊求他們等等。
天熱,實在跑不,停住腳步,心頭一陣茫然,直到一只老人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
擡頭,老太太很高,似乎和太一樣高。
而何老太目冷淡,說:“過來。”
小桂娥心裏很害怕,以為自己又惹曾祖母不喜歡。
結果,老太太沒再說什麽,只是帶著和幾個孩子,靠兩條走著,上河縣去看龍舟。
怎麽會那麽笨,怎麽會從小覺得曾祖母討厭自己。
那個寫在信裏的消息,那麽突然,又那麽尋常,就像日夜轉,一位老人家的天暗下去了。
何桂娥痛哭過。
可是,此刻才知道,這種緒會沒理由的,驟然會鑽出來。
雲芹跟著坐下,靜靜聽著說。
樓閣門扉,小甘蔗探著腦袋,看著娘親表姐,沒說什麽,就回去了。
林道雪牽著,問:“不們回來了?”
小甘蔗:“等表姐不哭了,們會回來的。”
林道雪驚奇于陸蔗的察力,雖然還小,可總能一下切中要害。
小甘蔗又歪著腦袋,問:“去世是什麽?”
林道雪也聽過這個消息,輕嘆:“一個人離開了。”
小甘蔗:“曾外祖為什麽會去世呢?”
林道雪:“人老了,就會去世的。”
小甘蔗若有所思。
接下來,桌上再有什麽好吃的,不怎麽吃。
反而姚端吃了大半。
傍晚,龍舟賽結束,雲芹牽著小甘蔗下樓,不遠,陸摯一湖藍襕,手裏握著糖葫蘆。
他今日與同僚觀賽,借口不適,只吃了茶,上也就沒有酒味。
來找妻前,看到有人賣糖葫蘆,他買了兩串。
糖葫蘆澤鮮豔,酸酸甜甜,小甘蔗饞得咽口水,可吃了一粒山楂,就不吃了。
雲芹:“好似肚子不舒服,剛剛也沒吃什麽。”
陸摯:“哦?”
他抱起,手掌試試額頭。
小孩兒最怕吃東西引發不適,不過,小甘蔗除了發牙時發熱,到現在都很好。
聽到雲芹擔心,說:“我肚子好好的。”
雲芹:“那怎麽不吃?”
小甘蔗:“不吃。”
雲芹晃晃糖葫蘆,在小甘蔗面前嚼下一粒,滿足地說:“真好吃。”
小甘蔗把腦袋埋在陸摯懷裏。
陸摯驚訝,和雲芹四目相對,都有不解。
兒突然不吃東西,這就奇怪了。
雲芹一邊吃糖葫蘆,一邊說:“先回家。”
陸摯:“好。”
回家後沒多久,飯菜就好了,小甘蔗吃得比平時一碗,沈媽舀了滿滿一碗飯來,跳下椅子,跑了。
衛徽看著那碗飯流口水。
沈媽捧著碗,傷心:“小姐怎麽不吃了?”
雲芹把飯給衛徽,笑說:“沒事,吃吧。”
陸摯:“嗯。”
…
飯後,天徹底黑了,月輕,飄著幾縷雲,愈發高遠空曠。
院子裏,殘餘艾草味,雲芹牽著小甘蔗到廊下,陸摯搬來一張東坡椅,又墊上引枕。
雲芹靠引枕坐下,舒服地喟嘆,小甘蔗靠在上。
們說著悄悄話,小甘蔗逗得直笑。
陸摯坐著繡墩子,拿著一把大扇,給們打扇子,也笑了笑。
話聊開了,雲芹問兒:“現在可以說,你為什麽不吃飯了嗎?”
小甘蔗在雲芹懷裏拱。
過了一會兒,咬著,說:“娘親,爹爹,人老了,就會像曾外祖一樣去世,對嗎?”
雲芹看向陸摯,陸摯搖著扇子,“嗯”了聲。
小甘蔗:“我不要變老。”
聲音微微提高:“我想吃一點就不會長大,不會長大就不會變老。”
“這樣,我就不用去世,也不用離開,永遠陪著娘親和爹爹。”
陸摯手裏的扇子掉了,低頭拿扇子。
雲芹屏住呼吸,忽的笑道:“好啊。”
小甘蔗高興:“真的嗎?”
雲芹小臉,說:“不過,我和你爹會變老的,你不吃飯,不變老,那怎麽辦?”
這個問題把小甘蔗難住了。
皺著眉頭想了很久,還是不會,問雲芹:“怎麽辦?”
雲芹:“所以你要吃飯,你長大變老,我和你爹也變老,我們一起變老。”
小甘蔗明白了:“那,那我還是吃飯吧?”
陸摯回過頭,從鼻間笑了聲。
小甘蔗又問:“去世的人,還會回來嗎?”
雲芹:“不會了,就像……”輕笑了笑,“就像捉迷藏,永遠找不到那個人。”
小甘蔗舉起手,比得高高的,說:“像躲在櫃子上,讓我找不到。”
雲芹:“對,曾外祖躲到天上去。所以我們找不到。”
陸摯閉了閉眼。
小甘蔗淚眼汪汪,哭著說:“不要,我不要這樣。”
雲芹給淚,說:“你別哭,躲到天上去,但我們想,就會從天上下來。”
小甘蔗:“變仙了嗎?”
雲芹:“對,很厲害的仙。”
小甘蔗:“你不是說不回來了嗎?”
牽著小甘蔗的手指天空,說:“我們想,就踩著祥雲,順著思念,進我們的腦海裏。”
陸摯順著們的手指,看向夜幕,弦月低垂,星子熠熠,天上一顆星子,驟地閃爍了一下。
它緩緩從天空落了下來,化一場連綿雨,那潤的“雨水”,澆在人心上。
而這一刻,雨珠突然變五六。
雨天也不再那麽難捱。
陸摯垂眸笑了下,耳畔,小甘蔗和雲芹還在聊:“我了。”
雲芹:“廚房好多吃的。”
小甘蔗:“我想吃糖葫蘆,我記得有兩,在哪啊?”
雲芹拍拍自己肚子:“在這呢。”
“……”
晚點時候,小甘蔗補了一碗芥菜飯,還有陸摯跑遍大街小巷,買來的一糖葫蘆。
鑽在雲芹懷裏,打著呵欠,卻舍不得睡,還是想玩。
陸摯:“我念點三字經?”
小甘蔗悚然:“不要,爹爹一念,我就像被人打暈了,好可怕。”
陸摯:“……”
他好笑,明明不久前,這小孩還說一輩子要陪著他們。
雲芹輕拍後背,不過片刻,小甘蔗睡了。
今夜,陸摯沒把抱走,只熄燭前,他把小甘蔗抱到床最裏面,雲芹睡中間。
雲芹挪到中間躺下,陸摯抱著,氣息平緩。
也靠在他懷裏,那些說給小甘蔗的話,也是說給自己的。
闃闃長夜裏,他溫地親親的眼瞼。
雲芹:“我想起老太太罵人的樣子。”
陸摯:“每次大家被罵,都鵪鶉一樣不敢出聲。”
他們低聲笑了。
雖然小孩子沒見過曾外祖,但他們可以勾勒出的模樣,老人家的憤怒,給記憶蒙上一層鮮明的火。
若是仙,定也是個大脾氣仙。
……
…
清晨,太薄薄的,街邊幾個攤販推著車,有人手,問:“劉二呢?不賣包子了?”
“不賣了,他胡子修得好,去衡王府待命了。”
“……”
賴矮子把最後一點包子塞進裏,揣著手,登上一座破舊的客棧。
每次和霍征見面的地點,他盡挑一些犄角旮旯的地方,也不肯留書信。
說什麽書信容易留把柄。
不過,霍大統領確實因為紙面的事栽了大跟頭,想到這,賴矮子心裏快活了,暫時不計較這破地方。
樓上,霍征早就在了,倒了幾口冷茶喝。
賴矮子道:“怎麽樣,上回王爺說的,你做好了沒?”
霍征:“你們要安.進軍的兩人,我已經分時候放進去了,東西呢?”
賴矮子:“真的啊?”
霍征:“東西。”
賴矮子連忙從袖子裏掏出幾張紙,遞給霍征,霍征驗過後,在燭燈下點燃。
這是他這麽多年抄家,中飽私囊的賬本證據。
不久前,霍征的心腹投奔昌王府,把賬本給了昌王,也給了昌王拿霍征的把柄。
也有了這陣子王府與軍統領的接。
記起昌王“再給一棗子”的叮囑,賴矮子說:“霍統領,二十年來,你得罪多人你也是知道的。”
“上面……後,等你的,只有朝廷百的清算。”
賴矮子:“相反,只要昌王爺上去,王爺自不會虧待你,霍統領,可要想想自己的退路啊。”
霍征冷笑,他戴上笠帽,推開賴矮子,走到窗戶旁,說:“勸別人留退路前,先看看自己退路在哪。”
賴矮子:“你這人……”
霍征從二樓找了個落腳點,幾步跳了下去。
賴矮子嘖嘖稱奇,這人果然大有本事。
霍征鑽進巷子裏,臨近城城門,這才撤下僞裝,假裝剛巡完軍防守。
他扶了扶盔甲,到自己臉上瘢痕。
退路?
故意把這麽多年昧下東西的證據,獻給昌王,給多疑的昌王一個控制自己的借口,這就是他的退路。
…
這日陸摯進宮,軍正在換班,似乎多了一個生面孔。
不過軍有新人,也太尋常了。
中午,陸摯匆匆吃過飯,就與九皇子裴穎講課。
裴穎年十六,長相肖母,眉宇俊秀,格溫和有禮,他似乎也知道,父親突然記起他,不過是想打下立儲的風聲。
只是,立儲終歸是正道。
憑他的母族,以及皇帝的忽視,他從不敢想此道。
唯有一點,他差人打聽過,老師前幾年常會提起妻子,這兩年,他卻是三緘其口。
可見,只有關系好了,老師才會向對方提起妻子。
雖然裴穎自覺自己無緣登寶,可是,他也不想錯過結陸狀元的機會。
這一日,陸摯按部就班教著典籍,裴穎這麽幾年也沒落下太多,他教得并不難。
時辰結束,裴穎的伴讀在收拾書箱,陸摯方要起告辭。
裴穎忽的問:“老師同齡人俱已蓄須,為何老師不蓄須?”
陸摯思索片刻,說:“若一人所做,與其餘人不同,那定是有利可圖。”
裴穎小聲問:“那是因為父皇……嗎?”
皇帝胡須淡,是衆人心照不宣的事。
到這一句,陸摯不難猜出裴穎聽說過去自己經常提起雲芹,想通過閑聊,拉進關系。
到底有師生緣分,他笑著搖頭,承認:“是因為妻子不喜。”
裴穎笑了。
既然他想聽,陸摯也想說:“殿下看這護腕,我妻前個月的。這支筆,我妻今早挑的。”
“可見,殿下隨便挑個話頭,輕易就能聊到我妻。”
“臣如何又炫耀?實在不是道理。”
裴穎笑不太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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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陸摯:從未炫耀,只是事實[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