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章 織坊。
…
七八日後, 碧空萬裏,船停靠在杭州碼頭。
如今雲芹每到一個新地方,卸下行李、逛家宅、調度人員、整理行囊,堪稱能生巧。
以為這次也一樣, 直到與陸蔗到知州府後宅——
回廊雕欄玉砌, 石徑幽深, 花園矗立奇石, 引活泉養一汪碧水, 花草繁茂繽紛,分布錯落有致,彩蝶翩翩,飛鳥翙翙。
這是們見過的最漂亮的園子。
雲芹一雙眼睛看不過來, 喃喃:“那假山能爬嗎。”
自問自答:“能,我去爬。”
陸蔗回過神:“我也要!”
沈媽和衛徽提著東西進來, 先是滿園景怔住,便看雲芹屈著一只腳, 神態輕松,坐在假山高點。
對下面的陸蔗說:“爬不過我,很尋常。”
陸蔗:“哼。”
們在園子裏玩了半日過過癮, 才去收拾行囊。
分好家裏人居住的院子,雲芹換了湖綠對襟, 讓沈媽挽個包髻,前去正堂見鋪子掌櫃。
來杭州,依然要接手兩家新鋪子。
新鋪子掌櫃一男一, 的姓白,他們倒不像建州的掌櫃那般糊弄,賬目很詳細準。
雲芹翻著賬本, 在船上待得骨頭都了,況且幾年下來,明白了看賬本不如實際走一遭。
便問:“鋪子是在清林街?”
白掌櫃懂話裏的意思,說:“請夫人去鋪子裏瞧一瞧。”
雲芹頷首,家裏還沒全收拾好,府中的幾個僕從,讓他們聽沈媽調用。
趁著這空隙,白掌櫃小聲叮囑自己的夥計:“趕的,去阿珠。”
夥計:“是。”
…
日灼灼,街上車馬不斷,行人攘攘,繁華比之盛京,有過之而無不及。
雲芹聽白掌櫃說:“本地水系發達,前些年淮州河影響,好些家族不敢獨吞水運,往來人口就越來越多了。”
路過餅子攤,發現一張掌大的烤餅十二文。
十年前的盛京,這樣一個烤餅十文。
不知不覺間,吃的是越來越貴。
白掌櫃以為想吃,趕要去買,雲芹笑道:“不必了,我想吃我會說的。”
白掌櫃暗自想,雲芹果然如所了解的,不僅漂亮,還實誠。
鋪子是布莊,有好些個娘子在挑布匹。
雲芹環視一周,夥計上茶,茶氣裊裊,吃了一口,是西山白。
這茶湯清亮,回甘清甜不口,向來喜歡,可見白掌櫃事前定是打聽過自己。
原來也到了會被人揣度的位置。
沒在布莊久待,想去看下一間鋪子時,外頭布莊夥計在趕人:“二小姐,知州夫人在裏面呢,別吵鬧……”
雲芹擡眼,一個年輕人站在鋪子外,皺著眉。
聲音不小,白掌櫃:“大姐,你讓我進去!”
雲芹:“嗯?”
白掌櫃目躲閃:“那是我姊妹,名白湖珠,年二十,心氣太盛。夫人若覺得嘈雜,我這就去……”
雲芹笑了笑,說:“讓進來吧。”
是許久未曾聽過“大姐”二字。
白湖珠氣勢洶洶邁進屋子,見到雲芹,立刻收了氣焰,換了有些僵的笑。
行了一禮,道:“見過夫人。”
雲芹頷首:“你們有事先聊,不必顧忌我。”
白湖珠道了聲是,大姐便把拉到角落。
姊妹倆小聲說了幾句,白掌櫃跺腳,說:“你找我要錢,我也是沒法。人家不讓你好過,錢有什麽用?”
白湖珠:“我不信沒有王法了,契書上明明白白的事,他們就這麽朱大人護著,莫非是相護……”
及至此,雲芹明白了。
放下茶盞,問:“相護?”
白掌櫃賠笑:“夫人莫要聽妹子胡說,事出有因。”
原來,白掌櫃這個妹子極其能幹,前幾年,跟姐姐借錢,在杭州下轄和江縣租賃一塊地,辦了一家“錦繡織坊”。
幾經牽線,織坊織好容易賣出去,開始掙錢了,那地的主人王員外卻要搬走。
“夫人請看,十年租期,王員外卻出爾反爾,甚至連租金都不還我,日在我那兒鬧。”
白湖珠攤開契書,雙手遞給雲芹。
雲芹問:“如何不告?”
白湖珠:“朱縣令和王員外狼狽為,我告一次,王員外就找人擾我的織坊一次。”
初來乍到,就有案子。雲芹先收起契書,說:“這張紙我先帶走。”
看願意管,白湖珠摁著激,說:“多謝夫人!”
隨後,雲芹又對們說:“對了,下次有事直說就好,不用演一出戲給我看。”
白掌櫃、白湖珠:“……”
原來,雲芹早發現姊妹倆演了一出戲,就為跟揭穿朱縣令。
理解白家姊妹的做法,這樣迂回,不至于把人架起來。
們以為就算看出是演繹,應該也不直說。
只是演得有些明顯。
走後,白家姊妹尷尬得滿地找,自不必提。
…
這日,雲芹和陸摯說起這事。
陸摯笑了好幾聲,才說:“那朱縣令告病沒來。”
他今天在府衙見了當地員。
同知提醒陸摯,朱某家世優渥,又有舉人功名,來和江縣熬個兩任六年,就能回盛京當京。
雲芹:“什麽來頭?”
陸摯:“他祖上有功,如今父親是戶部尚書,岳父是兵部尚書,都是朝中大員。”
雲芹想了片刻:“好悉,在哪聽過。”
看已經忘了,陸摯不由笑道:“他正是本家堂妹陸停鶴的夫婿。”
……
和江縣,朱府。
朱尚書給兒子鋪路,早早買下一座府邸,一番捯飭,外頭并不僭越,裏頭卻玉欄華,花團錦簇,堪比知州府。
陸停鶴後跟著兩個婢,一個端著茶水,一個端著羹湯,三人沉默地走在游廊上。
垂眸盯著自己足尖的蓮紋,思緒飄回盛京。
四年前,昌王因毒殺案徹底失勢,父親也終于順利擢升兵部尚書,解決了心頭大患。
本是舉家歡慶的好事,可沒多久,陸家的境又尷尬起來。
因昌王倒臺,段陸二家沒了聯合的理由,段方絮又與陸湘理念不合,漸行漸遠。
雖然兵部尚書品階高,可誰不知道,調兵遣將的實權都在霍征手裏。
甚至有人暗中說,朝中最無用的便是兵部。
于是,親家朱尚書對陸家也答不理。
家裏想送陸伯鈺進戶部,那朱尚書竟說,陸狀元要進戶部,最好避著。
二陸關系淡漠,戶部有陸摯,就不會有陸伯鈺。
何況一個三元及第,一個靠祖蔭仕,朱尚書自是偏向前者。
陸停鶴母親頗有愁容,與說:“你要是當初能嫁給段硯就好了。”
一句話,陸停鶴夜裏輾轉反側許久。
原想給家裏做好事,可總是挫。
這幾年下來,也有寒心,但每每看到母親愁緒,便覺得家中始終缺不得自己。
今年年初,父親打探到陸摯即將調任杭州,陸停鶴本在盛京朱府伺候公婆,被匆匆打發來杭州。
從前與雲芹有往來,朱家同意出來,往好聽了說,是怕兒子和陸摯有沖突,好調解。
實則只教給他出氣。
停在房外輕敲門,道:“夫君。”
朱縣令聲音模糊:“進來。”
候著的婢推開門。
五六月,杭州暑熱,房裏擺了四只冰盆,寒意迎面,接著,是一種馥郁溫香,奢靡非常。
房中兩個妾室起,朝主母行禮。
陸停鶴示意們出去,丈夫則吃著酒水,又摘一顆葡萄吃,對是眼睛都懶得擡。
婢低頭,放下茶碗。
陸停鶴在桌子另一邊坐下,說:“新知州上任,夫君告病不去,已是冒險。”
“如今都快十日了,夫君再拖著,只怕知州心有不滿。”
話音剛落,丈夫驟然揮掉桌上的吃食,瓷砸碎了一地。
饒是早有準備,陸停鶴和幾個婢子,全嚇得一聳。
朱縣令道:“怎麽,人人都得怕陸摯不?我不去,他除了生怒,還能奈我如何。”
他又指著陸停鶴,譏諷說:“還有,要不是娶了你,我哪還得避著陸摯。”
他果然遷怒了。
實則前知州調走之際,他想進府衙,然而陸摯一來,家中再三囑咐他這三年老實點,令他憋屈。
不過,他已習慣全怪到陸停鶴頭上。
陸停鶴默默垂淚,道:“是我讓他們關系不好的嗎。”
上一輩恩怨難消,了解不多,只知家中盡力挽回依然無奈。
可沒做過什麽,偏偏要為它惱。
朱縣令不聽辯解,徑直離開書房。
陸停鶴掉淚,平複好心,又想,雲芹也到了杭州。
不管如何,得去見見。
正想著,一個傳話的小廝步伐很快,到了書房外,差點撞上朱縣令。
朱縣令:“匆匆忙忙做什麽?”
小廝:“大人,洪秀才他們被捉了!”
洪秀才幾人是和江縣的秀才,與朱縣令往來頻繁。
朱縣令:“在和江縣誰敢捉他們?”
小廝:“新知州!”
……
朱縣令告假的事,陸摯早忘了。
杭州比建州大,事更繁雜,這十多日,他忙得腳不著地。
終于明日休沐,陸摯與幾個下吃酒,喝倒所有人,心舒暢,仗著酒意疾走回家。
到杭州後他雇個人力當長隨,此時,那長隨狂奔:“老爺,老爺慢些!”
家門口,衛徽借著燈籠的捧書讀著。
陸摯回來,他忙起,道:“老爺回來了。”
陸摯他腦袋。
府邸穿堂立著一架紅木螭紋屏風,繞過屏風,府燈火映眼底。
于他而言,家便是這粒燈,他眉頭微微一松。
花園裏,陸蔗著秋千,和沈媽說話,見到他:“爹爹!”
嗅到陸摯上酒味,趕捂住鼻子。
陸摯心很好地朝笑了一下,就進了院子。
他和雲芹的院子寬闊,一架葡萄藤下,熏著艾草驅蚊,燈火輕搖,雲芹坐在椅子上搖扇子,邊看書。
目沒挪開書,只擡擡眼簾,問:“這回喝倒幾個?”
旁邊,陸摯打水漱口洗臉,朝出一個手,雲芹將目轉過去,只看他比開五指。
一共喝倒了五人。
陸摯笑道:“都不如我。”
好麽,還炫耀起來了。
他也知自己酒味不好,且去換了裳,雲芹剛從椅子起。
他也來了,只抱著,將腦袋擱在脖頸,輕笑。
雲芹用書拍拍他手臂:“呆秀才,進屋再說。”
陸摯道:“可要嘗嘗酒?”
雲芹:“哪有酒……”
他溫暖潤的,了上來。
因漱過口,淺淡的酒氣,和著他的溫與桂花水的香味,并不難聞。
他現在不裝醉,但多年養的酒後放縱,自是延續下來。
雲芹想,比裝醉時還不害臊。
屋燈還沒滅,兩人膩歪片刻,陸摯擁著雲芹,就聽說:“明日我要去一個地方。”
陸摯:“不在家麽,去哪?”
雲芹輕打呵欠,說:“和江縣錦繡織坊,你不去的話,我可以自己……”
陸摯:“去,我去的。”
…
一夜好夢,隔日天氣晴朗,雲芹和陸摯帶了兩個隨從與府衙四名衙役。
他們各騎一匹馬,一路邊走邊聊話,抵達和江縣。
白湖珠早早在縣裏酒樓等著,見到州府長,忙行禮,又為陸摯面相的年輕所驚——
他未蓄須,著石青襕,目若朗星,鼻若遠山,風姿卓犖,是被歲月打磨過的原石,沉穩溫潤。
雖然早就有所聽聞,卻不如一見。
他與雲芹果然天造地設。
白湖珠掩去眼底驚訝,低頭再把事原委和陸摯說了一遍。
陸摯握著茶杯,沒說話。
雲芹:“去你織坊看看。”
白湖珠:“是,是。”
織坊能容三十餘人,選址在和江縣縣城外,那兒地租自是便宜。
白湖珠所選的酒樓離錦繡織坊并不遠,幾人稍歇片刻,沒有騎馬,一路走過去。
路邊好幾個乞討的人,甚至有小孩。
陸摯問白湖珠:“朱縣令上任三年以來,如何?”
白湖珠冷笑:“不瞞大人,說個難聽的,他不管總比管了好。”
雲芹輕搖頭。
不一會兒,白湖珠道:“到了,就是這兒。”
織坊是一幢新屋,灰瓦白牆,大門閉,理應比周圍房屋新亮,可惜白牆上都是腳印,還有幹掉的唾沫、菜、臭蛋痕跡。
只有牆角撒著的雌黃,能看出主人的護。
白湖珠說:“這個月王員外鬧得厲害,我暫且遣散繡工,等了結此事再說。”
的僕從去開鎖,合力推開大門。
坊一眼到底,院子空曠,放著幾架被砸壞的織機,屋擺著紡車,也掛著一把大門鎖。
白湖珠苦笑:“不鎖著,只怕都被砸了。”
便命人打開門鎖。
屋一塵味,整卻不髒,雲芹看了看,在桌上到一本舊書,是《詩經》。
看了一眼,裏面筆跡各異,不止一人讀過。
白湖珠正說王員外的來頭,他是朝中某某的親眷,又與朱縣令沾親帶故的。
雲芹問:“這本書是?”
白湖珠猶豫了一下,說:“織坊平日除了教子紡織,也教教讀寫,三字經、千字文都有,空也會讓們讀詩經、論語。”
雲芹笑道:“這很好。”
寶珍知道了會喜歡的。
陸摯也頷首,沒多說旁的。
白湖珠松懈心神,不是所有人都能接人讀書。
突然門外一陣糟糟的腳步聲,一群人不打招呼,呼啦啦沖進錦繡織坊。
他們踹著已經壞掉的織機,靜很大。
幾人出了屋子,白湖珠道:“知州大人在這裏,你們要做什麽?”
原來是鬧事者知道織坊開門,所以又來了。
領頭的是個秀才,姓洪,個頭高,膀大腰圓,笑道:“知州?就他們?我還皇帝老兒呢!”
洪秀才聽說新任知州姿容好,但他打心底認為,姿容得靠裳襯。
雲芹和陸摯穿得樸素,算什麽好姿容。
至于州府衙役,因今日并非出公務,就只穿尋常裳,他也沒認出來。
雲芹卻是見過真皇帝,聽他這麽說,低頭忍笑。
陸摯也好笑,吩咐衙役:“先捉了他們。”
見要手,洪秀才一夥人掏出刀來。
洪秀才還笑白湖珠:“你哪找來的人扮知州?出來都不知道多帶幾人護著?”
白湖珠怕雲芹和陸摯在這兒傷,有些心急。
雲芹說:“等一下。”
陸摯讓衙役後退。
白湖珠不解,只看雲芹撿起旁邊一塊斷裂的木頭,掂量掂量。
揮臂,將手裏木頭朝洪秀才擲去。
洪秀才還昂著頭:“就你們也配讀‘學而時習之’,啊!”
話沒說完,眨眼間,那木塊砸中洪秀才的。
他四周一磕,冒出一圈。
他“嘶”了聲,捂住。
鬧事的幾人一驚,還沒反應過來,陸摯已讓衙役和長隨立即上前,將那幾人五花大綁。
白湖珠知道木頭并不重,心不確定,又看向雲芹。
那玩意兒真是丟的?
陸摯輕蹙眉,看著雲芹的手。
但人太多,他不好直接拿手看,卻不知有沒有被木刺紮到。
察覺他目,雲芹把手攤了攤,手上并無事。
陸摯角一勾。
一旁,白湖珠:“……”他們怎麽在用眼神說話,到底在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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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陸摯:我都沒炫耀雲芹了,這群人還是揣到了,真是人心叵測,看來以後要謹言慎行。
其餘人:你確定你們瞞住了嗎[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