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章 真好。
和王文青一道乘船抵達杭州的, 還有朱尚書的心腹于管事。
兩人分兩路,于管事去了朱府。
于管事雖是僕役,但輩分高,家中長輩重, 陸停鶴在他跟前常沒有面。
他搖頭晃腦地嘆氣:“娘子辦得實在是……”
陸停鶴蹙眉, 道:“我也說了不定能談好, 家中非要我來, 倒要怪我。”
于管事一笑, 沒再說話。
陸停鶴忍住不快,說:“去見四爺吧。”
朱縣令在房中,偶爾傳出子嬉笑聲。
于管事立在房外,躬著, 等了許久,朱縣令才出來, 他忙說:“四爺,只要陸大人同意見面就好。”
朱縣令抖抖外衫, 說:“得到你說我?”
于管事訕訕:“小的多。”
恰此時,小廝報信,有王文青當說客, 陸摯松口了。
于管事放心了:“能與上峰見面,就不難了。”
朱縣令踹他:“滾!”
于管事被踹疼的地方。
他看著朱縣令長大, 知道他子,要不是老爺吩咐,他是真不想來。
按說, 他們得立即前往酒樓,奈何朱縣令一會兒要換裳,一會兒要修胡子。
等他們抵達, 陸摯和王文青已在隔間吃茶。
今日休沐,陸摯隨意穿一件素襖子,因他眉濃目俊,儀態端正文雅,連那衫都變得貴重起來。
于管事從前見過陸摯,那時他已行事沉穩,如今更是風華斂,智珠在握。
他拱手賠罪:“來的路上馬車壞了,耽擱了會兒,大人莫怪。”
陸摯:“無妨。”
王文青給于管事使了個眼,他們求人的,還敢手腳這麽慢。
于管事無奈,想到要送的禮,忙也招呼下人:“快把東西拿上來。”
兩人擡著一只籠子進屋,籠子裏是一只幹淨漂亮的棕松獅犬。
于管事:“聽聞夫人狗,這松獅犬又聽話又護主,想來夫人一定喜歡。”
陸摯放下茶盞,冷聲道:“我家裏已有犬只,這只且收回去。”
于管事不解。
在場,陸摯不同流合污,卻也并非半點不顧禮節往來。
朱家各種打聽,得知雲芹養了條狗,便搜羅來名貴的松獅犬,他卻不要。
王文青比于管事更快反應過來,陸摯不喜朱家肆意揣度雲芹喜好。
朱家這是適得其反。
他打圓場:“陸府上已經有小狗了,你們還送?收回去吧。”
于管事反應過來,趕人:“快快,把它送走。”
陸摯:“到底是一條生命,不要虧待。”
王文青笑道:“好,回去我養。”
雖朱家送錯了,陸摯卻不在乎還有什麽禮,他直接問朱縣令:“你接任和江縣縣令,今年第幾年?”
朱縣令:“第四年。”
陸摯:“翻了年就第五年了。”
朱縣令:“是。”
于管事和王文青松口氣,聊正事也好,總不能也出錯。
陸摯說:“縣中事務理應悉了。”
朱縣令又回:“是。”
陸摯:“和江縣共多戶人?”
朱縣令猶豫了一下,答:“六千戶。”
實則是六千五百一十二戶。
陸摯重新拿茶蓋,用茶蓋撇開浮沫,又問:“今年新增多耕地,夏收多稻谷,繳稅後留有多?”
于管事一看朱縣令繃著臉,就知道完。
果然,朱縣令一開始還能答幾個,後面竟然一問三不知。
場上陷沉重的凝滯,誰都不敢大氣。
王文青難免驚怒,明知要來見上峰,朱四居然沒有任何準備。
他悄悄看陸摯,卻愈發看不出什麽。
于管事朝他送去求救的眼神,王文青心一橫,假裝沒看到,只顧吃茶。
下一刻,只見陸摯似笑非笑,道:“農桑水利,斷案刑獄,吏調遣,朱大人皆不擅長。”
“想來,是擅長夢游。”
好一個“夢游”,王文青只覺這詞用得極妙。
當然,他不敢笑。
朱縣令一張臉青了又紫。
于管事不指王文青了,說:“陸大人息怒,聖人言以和為貴,我家大人以後一定改,還盼大人海涵。”
陸摯目中冷意更盛:“你既知和為貴,便也知後一句是‘知和而和,不以禮節之,亦不可行也。’”
于管事:“……”他不知道啊。
再一琢磨,那話的意思就是不能“為和而和”。
陸摯不打算輕輕揭過此事。
打從他們進酒樓隔間,形勢就把控在他手裏,按著他的心意推進。
于管事自是察覺,頻頻汗,畢竟以朱縣令的脾氣不定會發火。
卻沒想到,朱縣令一聲不敢吭。
于管事本應維護朱縣令,此時見他這樣,竟有種不能告知旁人的暗爽,這位爺也有今天!
陸摯又說:“今日況,我會如實稟報朝廷。”
朱縣令低頭:“下知錯。”
結結實實給了他一掌,陸摯又說:“朝廷旨令下來前,你還是和江縣縣令,今日起,不得懈怠。”
朱縣令:“是。”
于管事想,稟報到朝廷,如何運作,是朱家的事。
兩人今日見了面,朱縣令在和江縣就好一點了。
總算沒白挨訓。
朱縣令雖沒發火,還是拉著一張臉,于管事替他說:“朱大人來日定恪盡職守,不負陸大人教誨。”
陸摯說:“快而立之年的人,若還得家中長輩、妻子為他籌謀,我不看好。”
這話,陸摯可沒給半點面子,朱縣令一時啞口無言。
王文青也險些被茶嗆到。
那于管事卻想,可不是麽,他一把老骨頭了,還得折騰一趟!
撂下這句,陸摯起離去,王文青趕跟上陸摯步伐。
出門後,陸摯不說話,他也不敢說話。
忽的,陸摯道:“今晚吃烤餅和芥菜?”
王文青:“好好好。”
見他點頭哈腰,陸摯以為他故意,無言片刻。
王文青回過神,剛剛訓的又不是自己,他怎麽還代了。
他尷尬笑道:“這是被你震懾了。”
陸摯從鼻間笑了下。
他沒覺得自己發威,雲芹不在,他發威完又沒人可以講。
他又說:“你雖是在戶部,但可以不淌這渾水的。”
王文青無奈:“為家中的事。”
想到他妻子是侯府旁支庶,與朱家多有關聯,陸摯便沒繼續說。
王文青見陸摯沒往陸府走,便問:“咱在哪裏吃。”
陸摯:“不想回去,在外面吃吧。”
王文青不習慣了:“這麽多年,我第一次聽你說不想回家。”
陸摯神淡淡,擡眼看向南方。
雲芹和陸蔗就在南方。
這就是他不想回去的緣故。
王文青:“……”怎麽這麽多年了,他還躲不過這一遭啊。
……
另一邊,朱縣令一回府,就摔摔打打。
于管事婢子:“愣著幹嘛,快去請你們娘子來。”
婢來陸停鶴時,陸停鶴剛讀完家裏送來的信。
扶著額頭靠在引枕上,眼圈泛紅。
信裏,母親又是再三強調,只要一直去見雲芹,就有轉圜的機會。
至于去信裏問的大哥二哥近況,母親沒說。
可不說,陸停鶴也想象得到,他們不必像幾次三番奔波,一樣過得極好。
陸停鶴想起雲芹說的話。
雲芹都知道自己有自尊,家裏呢?難道在家裏看來,沒有自尊的嗎?
兀自抑著緒,一個婢子來請:“娘子,于管事找。”
陸停鶴再問兩句,原來朱縣令在發火,于管事找,是給爺出氣。
長吸一口氣,起前去。
見到,朱縣令果然怒氣更甚,道:“你來杭州做什麽,又幫不上忙。”
說:“當初我說了……”
朱縣令繼續砸:“若不是你和你家,我能這麽倒黴被陸摯抓到?”
一塊碎片迸到鞋旁,它棱角分明,澤尖銳到刺眼。
陸停鶴從沒砸過東西,卻不知是什麽覺。
驀地咬住牙,拿起博古架上一個瓷瓶,砸到地上,“嘭”的瓷瓶碎了一地。
朱縣令怔忪:“你瘋了?”
陸停鶴不答,又抱起一只汝窯瓶,狠狠砸到地上。
接著,一口氣摔了七八樣東西,耳畔只剩下一聲又一聲,清脆的破裂聲。
等終于停下,滿屋子碎片換來滿屋子寧靜。
丈夫不砸了,僕役、婢子、于管事聚在門口,外面盛,他們的眼神在灰暗裏。
但無人敢上前。
陸停鶴一笑,原來,發瘋這般簡單。
……
碧天如洗,日金燦燦落在樹梢,綠葉被照得泛金。
亭子裏,雲芹樹梢,指尖發熱,陸蔗也跟著去樹葉。
這是們到墉州的第三天。
越往南,到了十一月末,也沒有半點下雪的跡象。
白湖珠和林道雪握著一片織錦,你來我往,激烈討論著。
這織錦出自墉州織工劉娘子之手,恍若流金,白湖珠想用在織坊,林道雪卻認為不實在。
這是人家吃飯的手藝,不會輕易教授旁人。
見白湖珠難以割舍,雲芹笑道:“不若問問劉娘子,可願意去杭州。”
這是個好辦法。
就是安土重遷,若非必要,沒人願意跋山涉水,離開故鄉。
白湖珠和林道雪猶豫:“真那麽好請就好了。”
雲芹:“我去問。”
這一問,劉娘子躑躅一天,給了答複:“夫人,我願意去杭州。”
白湖珠和林道雪都驚訝,再一問,原來劉娘子也有自己的考量,有好手藝,卻沒有好的徒弟。
到杭州,可以施展這本事,而且兩地是七八日的水路,快一點只要五日,不怕離太遠。
再說,劉娘子道:“想到織的裳是雲夫人穿,就覺得值當了。”
白湖珠:“那確實。”
雲芹都有些不太好意思。
一旁,陸蔗只覺娘親閃閃發,又有點張,倒是更黏雲芹。
此行們出發時是七人,回去卻是九人,多了兩位織娘,都要去錦繡織坊。
可以說,收獲頗。
臨要離開墉州,雲芹帶陸蔗到街上看看。
此地吃的偏甜口,和建州有點像,卻不完全一樣,雲芹在路邊買了一袋糖炒板栗。
板栗冒著熱氣,板栗又糯又綿又甜,陸蔗想拿,被燙得直自己耳垂。
雲芹好笑,給剝了兩個。
陸蔗一邊嚼著,道:“娘親都不怕燙的。”
雲芹得意:“我手皮,你手皮。”
陸蔗雲芹的手指,說:“我也想一點。”
雲芹:“好。以後要是去淮州,我帶你去上山玩。”
陸蔗:“好玩嗎?”
雲芹臉不紅心不跳,道:“玩過的都說好。”
陸蔗期待起來。
們又買了好幾樣,一條街吃到底,一大一小無聲打嗝。
雲芹想到明天就坐船回去,若是順利,五天就能到了,但要是不順利,就得十多天。
道:“給陸摯帶些吃的。”
陸蔗:“好呀。我有點想爹爹了。”
雲芹想,也是,不知陸摯在家如何。
最後,們挑了一樣杭州沒見過的油餅,包在紙裏,焦甜香味屢屢散溢。
天氣晴好,還是冷的,短時間不怕放壞。
夜裏,房中亮著一盞燈,雲芹展開紙,方要記賬,忽的忘了“賒”字如何寫,越寫越不對勁。
靠到椅子上。
要是陸摯在旁,就能直接問了。
終于,十一月二十八,碼頭上停靠一艘船。
風很大,一行人穿戴披風,告別當地認識的娘子,們手扶著手,一邊笑說一邊登船。
風鼓滿船帆,船駛離堤岸。
雲芹看看行李裏那包油餅,它涼了再熱,沒有剛買的時候好吃。
隔日,又忍不住看它一眼,它要是壞掉,陸摯就吃不到了。
第三日看油餅,陸蔗趴在門口,攏著手,小聲說:“娘親,你要吃就悄悄吃了,我不會告訴爹爹的。”
雲芹好笑:“我不是要吃,只是……”
陸蔗:“只是什麽呀?”
雲芹:“時間好慢。”
陸蔗從門外挪進來坐下,說:“是好慢啊。”
雲芹知道,陸蔗還不能會這種由年歲累積的。
自己卻仍記得十歲那年撿的一片落葉,仍記得坐在山上看夕,只覺時漫長。
但這幾年,彈指而過。
浸潤在有陸摯的時裏,習以為常,便不覺得日子慢。
萬幸覺得慢,那油餅不覺得慢便好,好歹到了第三日還沒壞。
陸蔗很高興,問:“後天我們是不是到家了?”
雲芹笑說:“是。”
這一趟回程意想不到的順利,後天是臘月初三,比原定的初八早了五日。
只是才說順利,不順利就來了。
下午,天上凝聚一團濃雲,下起冷雨,雨勢越來越大。
白湖珠和雲芹、林道雪說:“這雨要是不停,晚上咱們得就近停靠,等雨停了再走。”
林道雪:“阿彌陀佛。”
若是這樣耽擱,就是三四天。
陸蔗原先生龍活虎的,聽到這消息,趴在窗臺,瞅著遠近江面,喃喃道:“快停吧。”
雲芹也想,快停吧,真怕油餅壞了。
側耳聽了片刻,雨越大了。
陸蔗不想了,說:“娘親,我想聽話本。”
從八歲覺得自己長大了後,就不纏著雲芹講話本了。
雲芹笑了笑,說:“就說說打醮吧,我小時候,經常在道觀和一個道人玩……”
講一半,陸蔗也聽一半。
一個以為自己講完了,一個以為自己聽完了,其實兩人靠在一睡著了。
卻又不知睡了多久,外頭,林道雪輕敲門:“雲芹,阿蔗,吃飯了。”
雲芹勉力睜開眼睛。
天暗淡,除了江水聲,一片闃然,世界仿佛空的。
撐著手臂起,在安靜裏,推開門扉。
帶著水汽的風卷船艙,雲銷雨霽,傍晚的天際出一抹淡金,潛的眼底。
心便如一道枯黃的苔痕驟然遇水,變得青翠。
林道雪笑說:“雨停了。”
雲芹也揚眉笑了,真好。
這一晚,船只沒有停靠,繼續踏浪向北。
初三傍晚,陸蔗靠在船上欄桿,指著不遠的九峰塔,高興地跳起來:“娘,咱們回家啦!”
雲芹找了件鬥篷給披上,笑說:“是。”
林道雪和白湖珠相視一笑。
前面遇到大雨那回,雲芹雖不說,但們也能覺,有一點失落。
但現在,回家就好了。
船離岸邊越來越近,雲芹方要收拾東西,又聽陸蔗大聲:“娘親你快來看啊!”
雲芹出了船艙,只看遠堤岸上,一個高大的男人騎在一匹黑馬上,朝們揮手。
好像是陸摯。
眼睛,待得愈發近了,雲芹才更確定,果真是陸摯。
船只在粼粼江面行進,江天之間,他引馬狂奔,袖翻飛,橐橐沿著堤岸跑了起來。
清風兩岸牽斜柳,塵煙一騎追波。
一刻鐘後,船停靠在碼頭。
雲芹踩著臺階,一擡眼,對面陸摯牽著馬匹,眉眼含笑。
他收發于冠,著一湖藍寶相花紋襖子,腰束雲紋白玉帶,垂掛個包子紋香囊,愈顯寬肩窄腰,高大俊逸。
怎麽覺他今天特別好看。
陸蔗跑下船:“爹爹!”
陸摯:“嗯,小心,好玩嗎?”
陸蔗:“好玩,就是我想你了,娘親也想你。”
嗓音清甜,聲音不小,林道雪幾人都低頭輕笑,倒是雲芹鬧了個紅臉。
雲芹對陸摯說:“回家吧?”
陸摯直直地看著:“好。”
他上前去拿手裏的東西,雲芹:“等等。”
趕從裏面翻出個油紙包,撕下一塊油餅,塞到陸摯裏。
陸摯嚼了幾下,目中明亮,笑道:“好吃。”
這下雲芹安心了。
借著拿東西的作,他輕勾了下手指。
兩人目一,不住閃躲,角都不自覺彎了起來。
因為們提早五日回來,馬車是李輾臨時跑去租的。
臨要登車,雲芹終于察覺奇怪的地方,問陸摯:“不是說了初八麽,你怎麽今天在這。”
陸摯:“衙門無事,我就過來看看。”
李輾扛著行囊,小聲了一句說:“打從初一開始,老爺每天都要來碼頭。”
陸摯:“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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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李輾:老爺啊,我真是沒忍住要拆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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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周六估計都得請一天假[眼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