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藍煙又吸一口酒,把目偏過去,去看梁淨川後牆壁上的塗,“你很有自知之明。”
梁淨川眉骨微揚。
藍煙慢吞吞地說:“俞宅很豪華,我覺得它缺個主人。”
“這兒的菜你已經吃膩了,還想長期吃?”
“等我了俞宅的主人,當然要請十個南城的廚子過來給我做飯,你以為呢。”
“哦。”梁淨川眉眼帶笑,“那剛剛俞晚留你打麻將你怎麽不打?還說不會。我沒教會你嗎?”
音樂聲愈噪。
藍煙似乎有點無法回想,此前與梁淨川的言語鋒,是怎樣一種狀態。
但一定不像此刻,會有意識地斟酌句子、詞語乃至語氣,一次一次去試探、拓寬某種邊界。
也不像此刻,語言也能制造遠勝于酒的,神層面的暈眩。
“……說正經的,你到底留幾天?”藍煙下意識繞開了他用語言設置的路障。
“後天回去。”
“想去哪裏玩?要不要給你找個地陪。”
梁淨川看。
“別看我,我要工作,不早點修完,過年都要待在這邊了。”
梁淨川倒也沒為難,“什麽地方好玩?”
“升旗山、張弼士故居、極樂寺、姓李橋……一天的話差不多這些地方就行吧。”
“你都去過?”
“嗯。”
“和周文述?”
“……嗯。”
“這種時候就不需要工作了。”語氣比杯子裏加了冰塊的酒還涼。
“我們做六休一,又不是騾馬,總是要歇一下的。”
“所以是工作、休息都跟他一起。”
藍煙真的有點扛不住他這樣涼颼颼的語氣,明明一句“關你什麽事”就能懟回去,為什麽無法說出口。
把一直游移的視線收回來,看向他:“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說話嗎?我不可以有其他的選擇嗎?”
梁淨川靜了一瞬,臉上一直顯得有點不正經的笑意也斂去了,誠懇說道:“抱歉。你當然有。我沒想幹涉你。”
他的音一直是偏冷的,倘若缺笑意,就如玉石跌進冰塊裏,冷淡得讓人心生不敢呼吸的忐忑。
藍煙張張口,不知道說什麽,還是只好垂眸喝酒。
梁淨川目離開的臉,聲音也稍低了兩分,混在音樂聲裏,稍有分神就聽不清楚:“……只是我沒別的選擇。”
藍煙一下咬吸管。
某種似曾相識的心髒失重,試著回想,是那回去蘇城,在閣樓裏,他急抱了。
可能是喝得急,酒杯已經見底,吸管發出空響。
藍煙坐直,把酒杯往旁邊挪了一下,“……回去嗎?還是你想再坐一下。”
“走吧。”
藍煙默然點頭站起。
梁淨川去吧臺付了賬,他們推門走出酒吧,穿過小巷,又回到了寂遠的街道。
耳朵仿佛適應不了這樣驟然的寂靜,腦袋裏還有鼓噪的幻聽。
“我……”
“我送你回去。”梁淨川說。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梁淨川把手機拿出來,了一部車。
來時還在營業的零星幾家店鋪,此刻也都打烊了,小城像是早一步匿了沉寂的夢的異鄉。
路燈下兩道被拉長的影子,藍煙盯住它們。
陳泊禹對的控訴,有一點還是沒說錯,確實是一個理智到顯得冰冷的人。
如果不是他那句關于“永恒”的陳述,恰如鑰匙吻合了的那扇門,或許再追上三年,也不見得會答應。
知道剛才的話一定是傷害到梁淨川了,否則他不會一言不發。
從前那麽多惡言相向,他從不在意。
人會傷,是因為開始有了期待。
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沒有這個能力回應這種期待。
連自己此刻是謹慎還是畏葸,都還沒能分辨得清楚。
“梁淨川。”
梁淨川稍稍側,低下頭來看。他認真聽說話時,總是這個姿勢。
“你有結果可能會讓你失的預期嗎?如果沒有,最好還是……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
“這個問題你問過周文述嗎?”
“……沒有。”跟周文述,雖然作歇同步,但界限劃分得極為清晰,想,用不著這樣的提醒,周文述也清楚的態度。
“那他就不是你的選擇。”
藍煙在他的語氣裏,聽出了悉的笑意,稍覺詫異地擡眼。
背的眼睛,確實藏有笑意,好像潑的這盆冷水,都不足以使他沮喪超過五分鐘。
“煙煙。我沒那麽容易失。”目清寂幽邃,藏有風雨不阻的堅決。
藍煙飛快別過目,無所適從地往前邁了一步,探頭去看路口,“……車牌號多,快到了嗎?”
“快了。一分鐘。”
藍煙抱住手臂,只盯著路口,好似在切注意車況。
聽見後梁淨川笑了一聲,“你看錯方向了。這邊。”
“……”
“東和西都分不清楚,所以迷路那麽久。”
縱容,又似無奈的語氣。
藍煙更加說不出話。
車很快到了。
藍煙離路邊稍遠,車駛近,下意識後退一步。
腳後跟輕撞了一下路肩,一只手虛虛地扶了一下的手臂,“小心。”
車停穩,梁淨川拉開後座車門,掌住讓先上。
坐上去,往裏挪,梁淨川上車,關上車門。
車子啓,車微晃,慣帶得也微晃,使的膝蓋,輕了一下梁淨川的。
車平穩駛路中,藍煙不聲地將雙往旁邊挪遠了寸許距離。
梁淨川把車窗落下一半,手臂撐上去,往後靠,坐得稍顯懶散。
“你們上班打不打卡?”梁淨川忽問。
“不用。什麽時候上下班,自由決定。”
“那就是可以自己決定,做六休一,休哪一天,是嗎?”
“……”
藍煙明白,又踩中他的陷阱了。
他這個人,說話總是這樣,用看似平常的起始,幾經轉折,總能達到他的目的。
黑暗裏,他輕笑的聲音,也似香氣,縹緲地漂浮于空氣中:“陪我玩一天。”
“不要。”
“可以付你地陪的費用。你時薪多?我付八小時。”
“……你在找罵嗎?”
“那你罵我。”
“……你有病。”
從駕駛座傳來了一聲笑——司機可能是華人,能聽懂中文。
藍煙頓時窘得耳朵通紅,轉頭瞪住梁淨川。
梁淨川稍稍低頭,聲音也放低:“我是不是沒告訴過你,你瞪人一點威懾力也沒有。”
藍煙沒法忍了,毫不猶豫地手捶了他一拳。
捶在肩膀和口-界的地方,他擡手按住,還是在笑:“講不過就手啊?”
“……再理你我是豬。”
車停在俞宅的大門外,因為路上沒車,藍煙就從那側拉開車門下去了。
從車尾繞去門口,手按電鈴,聽見後梁淨川說:“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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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藍煙起了一個大早,先去了一趟一隅樓,做補料比對。
梁淨川帶來的那一匣子邊角料,拼拼湊湊的,用來修複居廉的這幅畫,恰好足夠。
昨天砑的工作做了一半,拾起繼續。
片刻,周文述也來了,打著呵欠同說“早”。
“早。”
“師姐你今天怎麽到得這麽早。”
“嗯。等下帶梁淨川出去玩一下。”
周文述看,“俞先生說出行可以借他宅子裏的車,師姐你需要的話……”
“不用,不好給人添麻煩,我們自己打車吧。”
周文述點點頭。
兩人做了分工,周文述正在修的那一件,進行到全這一步。
畫在裱牆上,他拿調盤調了料,挪一張凳子,坐在裱牆前面,借由大窗進來的明亮天,開始工作。
“師姐。”
“嗯?”藍煙擡頭去看一眼。
“你跟你哥,是異父異母。”
“是的。怎麽了?”
“你們是什麽時候變重組家庭。”
“我高一。”
“那很久了。”
“嗯。”
“你哥他……”
藍煙總覺得周文述今天有些吞吞吐吐,“怎麽了?你想問什麽直接問。”
周文述搖頭,“沒。就隨便問問。”
他好像才想起來音響還沒連,把調盤放下,手機連上了。
周文述幹活不聽輕音樂,因為容易犯困,但他音樂審很不錯,藍煙聽他的歌單就當擴充曲庫。
約莫過去十分鐘,敞開的孔雀綠木門被輕叩兩下。
藍煙擡頭去,不出所料是梁淨川。
沒聽見他走過來的腳步聲,可能是被音樂聲蓋住了。
藍煙說:“馬上。”
“沒事,你慢慢來。”梁淨川往裏了,靠窗有張椅子,“我能坐嗎?”
“你可以去會客廳等一下,這裏氣味不好。”
書畫修複常用到漿糊、礬膠水等,為保持恒定的溫度和度,窗戶也不常開,各種味道悶在一起,自然不會好聞。
“沒事。”梁淨川說。
藍煙就由他了。
梁淨川走了進來,在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旁邊小凳子上一摞書籍,都是書畫鑒賞類的工書,他取了一本拿在手裏翻開。
砑畫是個雖簡單卻需要細致的工作,四尺整張的立軸,要全部做到位,說也要一小時。
藍煙先把覆背紙接和鑲料接砑實,剩下的留待明天繼續。
即便如此,也花去了二十多分鐘。
放下砑石,手腕,擡頭,預備梁淨川,卻一下頓住。
他手裏的那本書是《嶺南派畫法》的第一冊,是為修複居廉的畫作,做理論準備工作時看的。
臺灣出版的繁豎排書,非常難啃,看的時候都一個頭兩個大。
此刻,梁淨川蹺著,把書攤在膝蓋上,一行一行看得認真,或許怕錯行,不時拿手指做著界隔的作。
窗外是一株繁茂的非洲楝樹,植立在森然的草地裏。綠意仿佛流的水,過窗,灑落在他的白短袖襯衫上,時有風起,不規則的淺金斑跟著輕輕晃。
如果不出聲打擾,大約,他可以坐在那裏一直地看下去、等下去。
藍煙出神地看了數秒,才開口:“……可以走了。”
梁淨川擡眼,“好。”書頁合上,放回凳子上,起。
藍煙同周文述打聲招呼:“文述,我先出去了。”
周文述沒有回頭,“好。”
時間尚早,氣溫還不算太高,藍煙一部車,先帶梁淨川去多春茶室,以炭烤面包和當地特白咖啡解決早餐問題。
隨意逛一逛,去往張弼士故居參觀,吃過午餐,找一家冰室躲過正午最熾烈的日,下午三點,去極樂寺參觀,再輾轉去升旗山看日落。
升旗山不可錯過的項目,便是被稱之為“小火車”的纜車系統,老式車廂,穿行于濃蔭與隧道之間,不免有時空穿梭的既視。
藍煙這是第二次來,吸取上次的經驗,帶著梁淨川多排了一趟,特意選了第一排的位置。
一啓,便打開了手機相機,全程攝像。
過隧道,前窗玻璃倒映出兩人影。
藍煙無語:“……你是不是又在拍我。”
梁淨川笑:“是啊。”
下了纜車,還可步行往上,橙黃夕懸于天際,是昨天喝下的那杯尾酒上層的。
一直走到了最高的觀景臺,圍欄阻隔,越過樹林往下眺,便是整個喬治市的盛景。
黃昏的線,似融化的糖漿。
兩人不說話,攀著欄桿,一直看著落日一點一點斂去刺目的亮,變燒盡一樣的深紅,漸漸下落,直至跌城市邊緣的下方。
天一瞬就暗了下來。
回程下山,仍然坐纜車。
這回沒搶過其他游客,兩人只占到了最後一排的位置。
玩了一整天,藍煙不免有些許疲憊,沒怎麽說話。
隧道裏亮了燈,進的一瞬有些刺目,瞇住眼睛,駛出隧道的同時,轉頭,想問梁淨川是明天上午走,還是下午走。
哪裏知道,梁淨川也在此時轉頭,似乎也要跟說什麽。
視線相對,腦袋瞬間短路。
不知道為什麽沒有把目移開,梁淨川也沒有。
冥冥的傍晚,燈火星點。
風聲呼嘯,像從心髒穿梭而過。
藍煙忘記呼吸。
下了山,藍煙帶梁淨川去吃福建面。
小到難以轉的一爿店面,巨大風扇轉,帶不走毫暑熱,即便這樣,也是食客盈門,大家一邊出汗,一邊吃得熱火朝天。
店鋪前方“寄生”賣蠔煎和州煎蕊的小攤,點過蝦面之後,藍煙各買了一份。
兩個坐在蒸籠一樣的店裏,藍煙把頭發編辮子,喝了一口冰可樂,提筷說道:“上次吃飯,俞晚提了一句,說檳城的福建面,其實是早期移民過來這邊的福建人創制的。”
“你覺得,我很高興在吃食的時候,聽到別人的名字嗎?”
“俞晚的兄弟不俞大,你倒是可以改名梁小。”
梁淨川哼笑一聲。
藍煙不知道為什麽,也莫名跟著笑了。
吃完,走到店外,梁淨川了車,先駛去俞宅。
他下了車,把送進了大門裏面。
兩人站在洋樓的檐廊下,藍煙問:“明天什麽時候的飛機?”
“上午。”梁淨川看,“不用送機。”
“……我也沒打算送。”
梁淨川笑了笑。
壁燈幽黃,檐廊裏放了一盆葵,燈照得齒梳似的影子投在地磚上。
靜默須臾,梁淨川說:“你們聖誕工作能完嗎?”
“估計不行。”
“如果沒什麽急事,我聖誕再過來。”梁淨川低頭,像是不由自主地往前邁了半步,聲音也低下去,幾不可聞,“……煙煙,你還想我來嗎?”
差不了多距離,他們的鞋尖,就要挨在一起。
藍煙克制住了眨眼和突兀後退的沖,“……在你上,我又不能決定你去哪裏。”
梁淨川不說話,只是低頭看著,好像一切的緒,都藏在晦暗的眼底深。
似有水上湧,上抵心口。
藍煙略空氣稀薄,終于忍不住捋了一下頭發,別過臉,側退步,“……你早點休息,我進去了。”
“嗯。”
藍煙沒回頭,邁進門裏的腳步不自覺加快,飛快穿過走廊,到了自己房間門口。
出包裏的鑰匙,兩下才-鎖孔。
花瓣型的吊燈被撳亮,走進浴室,急切想要洗把臉。
看見洗手臺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一只白紙袋。
紙袋裏是PANPURI的洗發水、護發素和沐浴三件套,附一張手寫的卡片,容非常簡潔:
【Enjoy.
L】
通常,只有俞家幫忙打掃的傭工,會進的房間。
他是什麽時候準備的,又是什麽時候拜托了人送進來的?
藍煙把卡片拿在手裏,怔怔地站了片刻,走到浴室窗邊。
把窄窗推開一線,視線越過草木蓊郁的庭院,看向大門口。
鑄鐵的門前,一道白的影,影影綽綽。
下一瞬,他忽然轉過來,目游移,似乎也在定位房間的位置。
明明知道有磨砂窗玻璃阻擋,不可能被看見,還是倏地一下合上了窗頁。
手握著窗框的把手,好一會兒才記得放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豎耳兔頭]
200個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