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心髒驚跳,驟然震,好像調皮孩,用力敲擊了一下琴鍵。
不會失約的人,怎樣都不會失約,不是嗎。
隔了好一陣,藍煙才聽見自己出聲,聲音也仿佛有點模糊:“……我剛在打牌,沒有注意手機。你嗎,我讓……我去廚房幫你煮點東西。”
“你煮嗎?”
“……怎樣?”
“沒。”梁淨川笑了一聲,“那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再給你下毒。”藍煙惡狠狠警告。
梁淨川輕聲哼笑。
自己知道嗎,兇起來的樣子,真的很可。
藍煙站起,見梁淨川還坐著,不知道是因為疲憊還是因為什麽,便手捉住他搭在琴鍵上那只手的手臂,輕拽了一下。
他們穿過喧嘩,去往廚房,沒有驚旁人。
俞宅的廚房,亦不失豪宅的氣派,不但寬敞,而且設備齊全,L型流理臺,西式島臺,蒸烤烹煮的各種電一應俱全,甚至還有個單獨的食儲藏室。
他們剛進門,負責廚房的傭工便跟了進來,問是不是需要吃點什麽。
藍煙說明借用廚房的目的,那位傭工便點頭出去了,有事吩咐。
藍煙打開嵌式的雙門冰箱,轉頭問梁淨川:“你想吃點什麽?”
“還有我點菜的餘地?”梁淨川笑,“你不就只會番茄蛋面嗎?”
“……別說得好像很了解我一樣。”
“可以忝居第一吧。”
藍煙微揚角,取出一個番茄,兩顆蛋,關上冰箱門,走到水槽旁邊。
靠流理臺的磁磚牆壁上,錯落釘了數長短不一的黃銅桿,大部分炊都鈎掛上牆。砧板生分開,前幾回借用廚房的時候,這裏的傭工都做了詳細介紹。
藍煙臂,正要去取砧板,有人先一步。
手臂輕挨,皮過他挽起的袖。
藍煙手臂垂落。目也是。
砧板擱在了臺面上,梁淨川問:“用哪把刀?”
刀花樣繁多,讓廚藝小白無從下手。前幾次基本都是周文述做的,藍煙只幹點剝蒜的活兒。
擡手,隨意指了指。
“你確定?這把好像是斬骨用的。”
“……”
梁淨川取下一把菜刀,“算了,還是讓我來吧。”
某種似曾相識,讓藍煙頓了一下。
“那我打蛋。”
“別又把殼敲進去。”
這下藍煙確信,梁淨川也想到了同一件事:
梁淨川大二那年的冬天,他姥爺去世。因他隔日還有期末考試,且是十分重要的專業必修課,梁曉夏沒讓他徹夜守靈。
藍駿文藍煙陪著梁淨川一起回家,私下低聲囑托一句,讓這幾天,對梁淨川多擔待一些。
那時,聽見這句話心裏生起的些微排斥,終究沒有抵過看見梁淨川那雙泛紅的眼睛時的惻。
從殯儀館回到家中,梁淨川一句話也沒說。
藍煙嚴重失眠,爬起來上廁所時,嚇了一跳,因為沒有料到餐廳有人。
燈也沒開,他就坐在黑暗裏,手邊一只玻璃杯。仿佛是起來喝水,卻驟然被痛苦擊中,喪失了行能力。
太理解這種覺。
藍煙把客廳燈打開,梁淨川遲緩地轉過頭。如果是平時,他絕對不會不對自己的脆弱做出掩飾,因為不想被嘲笑。
那時,他影孤寂,雙眼通紅,眼眶潤,蒼白的臉上也都是淚漬。
他沒有什麽表地轉回去,腦袋低垂,雙眼藏匿進影之中,再難窺探。
藍煙站了有一會兒,出聲:“補考會影響績點嗎?如果不影響,其實可以缺考。”
估計這是一句很爛的開場白,因為梁淨川沒有反應。當然,也有可能那時候的語氣還十分生。
又過了片刻,再度問道:“你想吃點東西嗎?……我看你午飯和晚飯都沒吃。”
梁淨川還是沒作聲。
藍煙不管他了,去過洗手間之後,就往廚房走去。
冰箱裏有番茄和蛋,櫃子裏也有掛面。
挽起袖,清洗過砧板和菜刀。洗淨的西紅柿擱到砧板上,找準中軸線,猶豫著準備下刀時,聽見後傳來腳步聲。
回頭看了一眼,穿著黑的男生,沉默且郁,像個蒼白的幽靈。
可以一分鐘完一幅速寫作品的手,對付一顆西紅柿卻笨拙得很,幾刀下去,切片厚的厚,薄的薄。
一直站在後的背影,往前邁了一步,走到了的邊。
須臾,他朝手裏的刀柄出手。
反應過來,把刀移,自己往旁邊讓了一步。
找出一只海碗,手忙腳敲破兩顆蛋,男生轉頭往的手上了一眼,一直空的眼睛裏,終于多出來一些,似乎對的行為一言難盡的緒。
一會兒,西紅柿切完了,男生取了一只盤子裝進去,再朝手,接管了蛋。
筷子攪了兩下,他停住作,忽地低頭,把眼睛湊近,隨後拿筷子一挑。
挑出來一片蛋殼。
“……”尷尬極了。
蛋攪勻,梁淨川放了碗,又去找了一把蔥,兩瓣蒜,切碎備用。
隨後涮鍋燒熱,炒蛋盛出備用;再炒蒜末蔥花,加西紅柿,翻炒出,倒涼水。
水煮開,加生、蠔油等佐料,加一把面條,煮,加方才盛出來的炒蛋。最後撒蔥花,出鍋。
藍煙在一旁看得十分沉默。
怎麽煮個面,會有這麽多的工序和門道。
面盛了兩碗,梁淨川端去了餐廳。
其實不,但這種時候,不陪著吃一點,實在說不過去。
兩人對坐,都沒有說話。
人在親人逝世的悲痛中,對進食這件事,會有或輕或重的負罪,料想梁淨川也是如此。
幾度看見他停住筷子,又在某種決心的催促下,重新把面條送進裏。
記不得那晚那碗面條的滋味,因為空氣裏只有苦,只有傷其類的傷。
吃完,起接過了碗,男生去休息,來收拾廚房。
等洗完碗,他房間門已經關上了,關了燈,回到自己房間,失眠到四點才睡著。
隔日清早醒來,男生的房間已經沒人了,餐廳的水杯下著一張便利:考試去了。謝謝。
以那日為分水嶺,此後,藍煙對梁淨川的針對,便只剩些諸如關上鐵門不許他尾行這樣的,不痛不的小作,更多變了口頭上的言辭鋒。
而此刻,他們的關系,已經比“和平相”更近一步。
近到每一刻,的腦中都有警鈴狂響。
藍煙拿起蛋,在碗沿上磕破,分開,蛋流碗中。
梁淨川瞥來一眼:“手法這麽練了,練過?”
“有時候早上會自己煎蛋。”
“除了煎蛋,還學了什麽?”
“……沒了。會煎蛋不就夠了嗎。”非常理直氣壯的語氣。
梁淨川笑。
“你是不是學過做飯。”藍煙問。
有藍駿文在,基本沒他們下廚的必要,但看梁淨川煮面的手法,他一定是會的。
“學了一點。總不能天天跟我媽去餐館吃。”
“那時候阿姨不是提過,可以送你出國嗎。我以為你是為了留學學的做飯。”
梁淨川垂眸,“從來沒打算出國。”
“為什麽?你的績,想去國外很簡單,家裏也不是供不起。”
“你覺得是為什麽?”
某種荒謬的猜測從腦中閃了一下,被藍煙排除,沒敢細想。
只低頭攪打蛋,一時沒說話。
梁淨川也沒解釋。
與當年無甚差別的一套流程過後,兩碗面條出鍋。
他們沒有出去,找來兩張高腳椅,就坐在廚房島臺旁吃面。
時隔多年,藍煙終于嘗到了那晚面條的滋味。
“好吃。”含混地說了一句。
梁淨川立即坐直,偏了偏腦袋,把耳朵朝向,“我好像聽見有人在誇我,不是幻聽吧。”
“……你一定要這麽討厭嗎。”
梁淨川揚起角。
彼此無聲地吃了一會兒,梁淨川忽說:“其實我姥爺去世前那一陣,我媽準備和叔叔分開。”
藍煙怔了下,“為什麽?……因為我總是針對你嗎?”
“不是。因為我媽覺得,整個家裏不能只有你一個人不開心,那對你太不公平了。”
藍煙垂下目。
“但你後來不是送了一條圍巾嗎,說是黑的,孝期戴也沒關系。過年你還跟一起做了年糕,雖然是半強迫你的。”
藍煙沉默挑著面條,將要送進裏又停下,“……我一直沒怪過阿姨。”
“知道。但真的很喜歡叔叔,所以有些事,只能選擇自私的做法。”
之前打麻將,牌局間休息,藍煙吃過一些茶點,并不怎麽,此刻更有些吃不下去了。
梁淨川看向,微笑:“是不是又開始討厭我了?”
每次,藍煙在梁曉夏那裏知到了無法回應的善意,自苦于某種“背叛”的心時,就會把那種別扭,朝他發洩。
他其實什麽都明白。
也知道他什麽都明白。
藍煙放下了筷子。
“不吃了?”
“氣飽了。”藍煙故意說道。
往梁淨川面前看了一眼,他碗裏已經空了。
面煮得不多,一人只得一小碗,他又沒吃晚飯,分量遠遠不夠。
藍煙看著自己剩了三分之二的面條,有些猶豫。
梁淨川卻徑直手,把的碗端了起來,“浪費糧食。”
“……我吃過的。”忙說。
“所以呢?”反問的語氣裏,帶一點笑。
藍煙抿住。
某種難以厘清與消解的緒,像蛛牽網,纏絡心髒。避免去看梁淨川,只盯住了島臺對面的格窗。
黑夜裏樹影婆娑。
梁淨川吃東西總是不不慢,吃面條都不會發出太大的聲響。
不知道過去多久,聽見筷子擱在瓷碗上的聲音,藍煙才轉頭,碗裏只剩下面湯了。
梁淨川離開島臺,端上碗筷,去往水槽。
水聲嘩啦間,藍煙也從高腳椅上下來,走到他旁去。
襯衫袖挽得更高,手指沾上了洗潔的泡沫。
怎麽有人,做家務都顯得霽月清風。
藍煙取了抹布,去旁邊拭竈臺和流理臺。
兩人協作,把廚房恢複原樣。
離開廚房,藍煙問:“你帶了行李箱嗎?放去哪裏了?”
“你房間門口。”
“那你等一下,我去跟俞靜知打聲招呼,問他再借一個客房。”
梁淨川點點頭。
客廳裏實在太吵,講話都費勁,音樂更是震得腦袋發疼,藍煙從口袋裏出自己房間的鑰匙遞給梁淨川,“你去我房間裏等吧。”
梁淨川接過。
重回到棋牌室裏,藍煙的缺,讓不知道什麽時候過來的那位丁越的年輕人頂上了。
丁越見進來,立馬要讓,藍煙請他接著打,又跟俞靜知說明來意。
兄長不在,俞靜知自然了俞宅做主的人,他來管家吩咐下去,管家立馬安排了一間客房,又讓傭工去做簡單打掃。
藍煙跟梁漫夕約了時間再一起玩,離開棋牌室,去往自己房間。
側翼的建築,以一個油畫陳列廳相隔,穿過去,客廳裏的吵鬧聲漸漸杳然。
走廊兩側燃著雙頭的玻璃壁燈,黃銅燈座,橡樹葉形狀的花紋鑄件。
梁淨川就在房間門口,倚著壁燈旁的牆壁站著。
影清絕,似這繁複的維多利亞式的浮華裏,一抹意蘊悠長的留白。
藍煙在門口停住腳步,“怎麽不進去等。”
“嗯。”梁淨川微微笑了一下。
無可挑剔的邊界。
藍煙從梁淨川手裏拿回鑰匙,指了指前方的樓梯口,“你的房間在二樓,還在打掃。”
“好。”
藍煙-鑰匙,打開門,低聲說:“進來等吧。”
電蚊香的開關忘了關,開了整天整夜,空氣裏有薄荷的香氣。
藍煙看了看時間,離淩晨一點已經不遠了。
“你早上幾點走?”
“六點。”
“你如果已經困了的話,可以就在我房間休息。他們收拾可能還要一會兒。”
“沒事。可以飛機上睡。”
床尾有張皮革的換凳,藍煙指了指,“……你坐吧。”
為了方便,跟周文述都會在房間裏常備一打瓶裝飲用水。水堆在牆,藍煙走過去拿了一瓶,遞給梁淨川。
他已在凳子上坐了下來,接過了水,卻沒喝,就擱在旁。
藍煙不知道該把自己安放在哪裏,站在梁淨川對面很奇怪,走去梳妝臺那邊的椅子坐下,說話又離得太遠。
最終,選擇在梁淨川旁坐了下來,隔著那瓶水。
實話說,并肩坐著其實也很奇怪。
把兩只手撐在側,低頭,向前,叉地疊了起來。
看似百無聊賴,其實是無法排遣這種微妙的氛圍。
梁淨川目自然而然地看向的腳,銀細帶的涼拖鞋,踝骨分明,冷白的腳背上,青管清晰可見。
灰吊帶,從膝蓋分叉,垂落下去,小細長,骨勻停。
只看了一瞬,就使目垂落,盯住腳邊地毯上繁複的圖案。
下午開完會,就馬不停蹄地往這邊趕,舟車勞頓,不免疲憊,神卻格外,以至于任何細節,都能分毫無誤地捕捉。
的呼吸,呼吸時微微起伏的廓,發的氣息——混在薄荷氣味中的茉莉花香。
梁淨川微微躬,拿手肘撐住膝蓋。
藍煙轉過臉,“是不是累了?”
“……嗯。”
“你要不去洗澡睡吧,我去樓上……”
起的作,被梁淨川倏然扣住手腕制止。
藍煙的聲音也一并戛然而止。
那只手幾分微涼,扣握的力道松弛,垂落下來,搭住了的手背。
立即蜷了一下手指,又緩慢地歸位。
這個作,會使手背微微一拱,不會不被察覺。
下一瞬,那只手就沿著的手背,向指尖的方向落,鑽了手指與皮革面的間隙,握住了手指的前半段。
不再有靜。
空間安靜,卻似暗流洶湧。
心髒以疾速奔跳到某種極值,瀕于驟停,又繼續以這樣的速度驚跳,仿佛要撐破腔,宣告罷工。
驚懼驟生,疑于一個人的心髒,真的可以跳得這樣快這樣響嗎;又驚覺,這是第一次這樣瀕臨窒息。只是牽手而已。
最後才是害怕。
他會聽見嗎。
他也一樣嗎。
無法轉頭去確認,甚至眨眼都不敢……只是一次一次,將呼吸放得更輕、更慢。
指尖開始生汗,覺到,梁淨川的手也不再微涼,而是變得分外發燙——也可能是自己,分不清楚了。
“煙煙。”梁淨川聲音低啞。
藍煙耳裏像有水鼓噪,使仿佛聽不清楚他的聲音。
“和我說話。
“我需要一點氧氣。”
……怎麽說話,發不出聲。
也需要一點氧氣。
作者有話要說:
晚安[豎耳兔頭]
200個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