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8章 第 3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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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8章 第 38 章

朝臣們不知道, 到底是誰想了一出讓皇帝去法相寺祈福的招數,諭令飛到了群臣家中,莫不都詫異了一陣。

武寧侯府被陛下欽點隨行, 那位來傳令的吏向著鐘老侯爺道喜,說這回陛下點的人不多不, 侯爺和世子爺恰在其中。

把鐘老侯爺驚了驚:“犬子正臥病休養中,怎能隨行?”

奈何聖意難違, 老侯爺肅著臉接了旨。

宣旨問了一句:“怎不見世子?”

老侯爺臉微變,只道是他病得太厲害, 實在沒法見人,勿要怪罪他。

宣旨自不會為難武寧侯老侯爺, 這可是位鐵骨錚錚的漢子, 在朝中是舉足輕重的人, 陛下亦要給面子, 況且是自己?因此,沒見到世子爺也就沒見到。

不過他臨去時, 又閑聊似的說起,此次陛下前往祈福,裴妃娘娘也要侍駕前往。

送走宣旨, 鐘老侯爺嘆了口氣,旋即擰著眉,黑劍眉宛若兩柄劍一樣斜掛起,氣勢洶洶穿過回廊, 砰地踢開了一扇門。

門中,酒氣四散蔓延。隨著雕花扇門大開, 線爭先恐後灌進幽暗鬥室,一眼去卻沒有人, 而地上躺著不知多只酒壺酒罐酒盞子,青瓷碎片,如天上星般散落。

他再仔細看,才看到了沉香拔步床邊,青羅帳層層疊疊披拂裏,藏著的一道蜷的人影。

烏黑的頭發披在肩背上,像一整片潑墨的山水。牆上橫七豎八掛著的山水畫,幾乎被他撕了個遍,沒有一幸存。

聽到靜,那人側過臉來,眉眼清雋,但瞳仁一片死寂。蒼白潦倒,胡茬冒出來,青青的,像早春時節田野裏滋生的野草茬子。

他靜默著垂眼,不說話。

鐘老侯爺一腳踹翻他手裏著的玉酒壺,啪的脆響,酒壺四分五裂,碎片四濺,在他臉上劃過數道細碎的口子。

珠一顆一顆冒出來,沒一會兒,連線淌著,那人卻還是沒有什麽靜,怔怔抱膝在原地坐著。

漆黑的眼睛像一潭死水。

鐘老侯爺道:“怎麽的,為了一個人,前程就不要了!?”

他自嘲輕笑,眼皮也不擡,聲音極輕,氣若游:“若不為這個人,我都不會回你這武寧侯府。”

鐘老侯爺氣急,便從腰間取了佩劍,狠狠上去,一下兩下,消瘦青年沒兩下就倒地,咳嗽不止,幸得被府中老管家給攔了,苦口婆心勸道:“世子,世上的好人多了去了,何必惦記著……惦記著那位啊。一侯門深似海,世子爺還是放下吧!這些日子,醉了醉過了,瘋也瘋過了,日子啊還得過……”

他卻不理,淡淡的,問:“怎麽了,陛下又差人要給我看病了?”

鐘老侯爺一見他這般模樣便來氣,揚手又要打,老管家忙地攔下,小心地湊近了那人,低聲勸道:“世子,是宮裏宣旨,宣召您在上巳節,隨行侍駕,前往法相寺祈福。”

他輕輕嗤笑一聲,并不搭話。

鐘老侯爺哪有那麽多耐心勸他,著嗓子只問他一句:“去不去?還要不要你的前程了?”

他仍沒有說話。

老管家兩邊一瞧,為難著,卻是靈一閃,最後低聲說道:“聽聞裴妃娘娘也要去,……世子是外臣,見到娘娘的機會,可是之又啊。”

提及那人,鐘老侯爺就眼睜睜看著自己好兒子的臉微微擡起,死寂的眼睛也亮了亮。

他簡直怒火中燒,甩袖離去前,聽鐘宴說:“好,我去。”

三月三,上巳節,春寒料峭。天是薄薄的天,清明才下的一陣雨,時到今日,仍然寒冷。

後宮衆人,只帶了稚陵一個,自是羨煞別人,別人卻無話可說。誰讓人家肚子爭氣,懷上了皇嗣,此行陛下為國祈福,兼還為了這孩子祈福,可謂榮寵之至了。

先帝那樣寵他的皇後,皇後懷廢太子時,先帝可不曾如此。

至于陛下生母蕭貴妃懷陛下之時,先帝更是荒唐,瞧中了蕭貴妃邊好幾個侍,擡了人,把蕭貴妃氣得夠嗆,早産以後,郁郁寡歡,落下了病,以致最後病逝西園。

翠華搖搖,儀駕出了宮東門,帝駕在前,妃駕在後,再是隨行群臣。儀駕威嚴,聲勢浩大,彰顯天子尊貴。

法相寺在上京城東郊的微夜山上,山勢陡峭,山門聳立。

蓋因大夏朝開國之時,有人斷言此風水好,開國皇帝篤信佛教,遂在此建法相寺,最終亦在法相寺圓寂駕崩。

是以,法相寺還供奉了大夏朝諸多皇親的牌位。

微夜山上,林樹茂,松柏森森。

爬山是個力活,輦車又沒法爬臺階,大家只得步行。雖有衆多僕從跟著,時而攙扶,也還是免不得爬到山頂寺廟後,累得汗如雨下。

稚陵出素絹帕拭臉上的汗,擡眸見即墨潯面不紅氣不,暗自想,他每日早上風雨不輟地練劍,看來很有效。

誰知他這一眼,卻湊過來,微微俯角略勾,說:“替朕也。”

稚陵沒帶多餘的帕子,正躊躇,即墨潯已然握住的手,將就用的素絹帕汗。

“朕又不嫌棄你。”他隨意笑道。

稚陵微微抿著,垂下眸,他又攬過的腰,往大雄寶殿走去。

稚陵的眼角餘,卻遠遠掃見群臣之中,一道緋影。那影清瘦高挑,能一眼認出。

只是對方低著頭,看不到他的神

聽說他病得很厲害,單從這麽一眼看去,似乎沒有什麽異樣。將心又揣回肚子裏,下意識手扶了扶額頭上戴著的黑玉額飾。

依照原定的計劃,等他們進寺祈福之後,便有“祥瑞之兆”意外顯現。

古籍記載祥瑞,列有大、上、中、下四等,稚陵覺得,景星現、五雲出、瑞雪瑞雨等現象實在可遇不可求,難以人為僞造;麒麟凰一類神,則只存于傳說中;最後提議,“以蒼鳥、白雉、赤雁出,為吉兆”,一來,這些容易僞造獲取,二來,這放鳥歸山,群鳥在空,不易被人抓到。

稚陵想的這個法子,即墨潯認為可行。

祈福的儀式冗長而無趣,即墨潯偕同稚陵兩人進了寶殿後,一并進香祈福。

雖說今日是帶著目的前來,但稚陵面對著眼前高大而慈悲的佛像時,心裏虔誠,真真切切許下心願,萬腹中孩子能平平安安長大。

一切如常進行。

群臣在寶殿之外,忽然間,山寺金頂上一陣撲響聲,衆人循聲擡頭去,只見不知何飛來一雙蒼鳥,翺翔于穹天之中,盤桓在重雲之上,發出洪亮而尖厲的長鳴,令聽者寒直豎。

鷹飛過後,掠過數只白雉,一行赤雁。群聲震,在山谷間鳴不絕,回環往複,蔚為壯觀。

便有一心主戰派在群臣中道:“蒼鳥、白雉、赤雁皆是祥瑞之兆!陛下今來法相寺祈福,而遇吉兆,正昭示大夏朝福運綿長,我等出兵,必大捷凱旋!”

此話一出,登時得了多人附和,高呼“千秋萬代,國運恒昌”,一時山呼海喝,異常高漲。

即墨潯在殿中聽到聲音,心知計謀已,下意識看向了側同樣跪在團上的稚陵。

閉著眼睛,雙手合十,格外虔誠,并未意識到他的目

今日穿了妃位的繁重華麗的禮服,妝容卻淺淺淡淡,只淺畫了細長蛾眉,薄薄塗了口脂。繁複的發髻上,簪著凰金釵,格外耀眼。而那枚垂綴在額心的黑玉墜,襯得更白,白得像江南的窯裏燒出來的白瓷。

漆黑濃的長睫低垂著,宛若靜謐棲息著的黑蝴蝶翅翼,若是有風,輕易就能驚得它撲閃起來。

即墨潯看著看著,不由在想,此時心中許了什麽願

是關于誰的呢?

他心頭一,忽然間想起這法相寺裏還有個和尚,法號塵芥,當年竟大放厥詞,說什麽他將來要做鰥夫。

真是天下之大稽!

自從他稍懂事些,曉得此事之後,對法相寺委實沒有什麽好,遑論是如太.祖皇帝一般虔誠信仰了。

他認為,他們滿胡言語,分明不可信。

可偏偏此時,他心裏卻莫名生出些惶擔心來。難道說,真的會應驗麽?世界上的事,也都說不準。

稚陵許完了心願後,緩緩睜開眼,又垂頭瞧了眼還沒有隆起的小腹,才看到即墨潯正

睜了眼,他反而收回視線,輕咳一聲,嗓音淡淡:“走吧。”

稚陵應了聲,他扶了站起來,向外走去。

誰知,剛踏出殿門,忽然間一只野兔猛撲過來,險些撲到稚陵上,稚陵驚呼一聲,踉蹌後退兩步,跌在即墨潯的懷中。

與此同時,不知誰驚了一聲:“娘娘——”

又戛然而止。

野兔飛快竄走,是一只赤紅的兔子,靈活敏捷從人群裏竄逃。

即墨潯扶著稚陵,臉鐵青,皺眉冷聲說:“抓住那孽畜!”

衆人高高低低呼著“抓住它”“快快快”“在那兒”——一時間了起來。

稚陵臉慘白,剛剛心跳驟停,這會兒渾上下更沒有了力氣,急促息著,靠即墨潯才能站得住。

幸好避得及時,野兔子沒能撲到肚子上,但嚇得不輕。

即墨潯的大手後背,垂眼溫聲安:“沒事了,……”稚陵擡起雪白小臉他,心裏無限後怕,連指尖都在發抖,強撐著笑了笑說:“臣妾沒事。”

稚陵臉不好,這會兒恐怕沒法下山。法相寺的和尚便上前來說,請娘娘去觀音殿暫歇。

即墨潯點了點頭,卻在想,無端冒出一只野兔,誰也沒撲,單單撲向了稚陵,莫非是有人故意為之?這可是他第一個孩子,若真是人為,其心可誅。

他目掃過底下站立的群臣,停在了緋服裏,一道瘦削但拔的人影上。

鐘宴今日看起來,不似太醫回來稟告時說的那樣嚴重。

送了稚陵到天王殿暫歇時,即墨潯打量了一番這座觀音殿。觀音殿裏,略顯古樸破敝,柱上紅漆斑駁掉落了些,連頂上的花飾都褪了,看起來更像是百十年前的東西。殿正中立著觀世音像,懷抱玉淨瓶,慈眉善目,低憫世人。

殿不算寬闊,卻有前後兩道門,後門通向這法相寺裏的寶昌塔,綽約可見春意微微,進門來。草藤葳蕤,零星還有幾樹桃花。

這法相寺的主持大師塵因和尚,總算尋到了機會和即墨潯單獨聊幾句。

即墨潯自然是沒什麽可與他聊的,只是塵因和尚提起了他母親蕭貴妃,蕭貴妃的靈位供奉在法相寺裏,塵因和尚勸他不如順路過去祭拜祭拜,也讓娘娘在此稍歇片刻。

即墨潯這才答應,前往主殿西側的往生殿。

臨走時,格外回頭了眼稚陵,命人仔細守著,不準出半點差錯。

寶殿森嚴之地,臧夏原本有一肚子話想說,可在這樣的氛圍裏,都給咽了回去,只低聲說:“娘娘,要不要吃點兒點心?”

帶了幾塊糕點,拿給稚陵,稚陵卻搖了搖頭,擡手口。這裏發悶難

觀音殿裏,彌漫著淡淡的年久腐朽的氣息,才經了雨,格外。稚陵在羅漢榻上坐了片刻,忽然聽到後門有靜,循聲看去,卻只見到了一角緋袍。

心裏一驚,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想,難道是鐘宴?

抿了抿,殿中只有臧夏和泓綠兩人伺候,旁的人都在門口守候。便尋了個借口,說獨自去後邊走走,不要跟來。

稚陵踏出後門,卻看那截緋角極快要走,被輕聲住:“世子。”

他停下來,回過,嗓音卻啞滯至極:“……娘娘。”

離得近,才看得清,熠熠,貴重端莊,唯獨額頭上,……竟戴著那只黑玉墜子。

他一瞬愕然,愣了愣,看稚陵擡起纖長手指,這枚額飾,似傷又似釋然般,輕輕地笑笑:“世子,別來無恙。”

上回是在上元佳節的夜裏見的面,一別月餘,自他得知懷了陛下的孩子後,便覺人間無趣,潦倒度日。連從前的念想,也都作廢。

擡眼他,緋袍上繡著的麒麟,仍然和那回在明殿外長廊上所見到的一樣兇狠威猛。但他今日這張臉卻顯得要瘦上許多,蒼白許多。

“世子,現在你能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而別麽?”

鐘宴卻沉默著沒有說話,一如從前認識他時那樣,言寡語。

正當稚陵以為,他不會開口解釋時,他卻反問了另一個問題:“若我有……不可說的原因,那原因,與娘娘也有關呢?”

稚陵幾乎沒有猶豫,便道:“那世子不必告訴我了。”

鐘宴形微,撐住了觀音殿的外牆,結一滾,角緩緩彎出了個自嘲的弧度。

春風微冷,吹過山頂,風聲浩,林葉簌簌。

稚陵微微別過臉去,心裏卻想,明明是想勸他開解他,可這會兒怎麽任起來,一點不想聽到他的解釋,也一點不想知道他的不得已。明知這樣是不對的。

好半晌,他從隨的錦囊裏,出一張折疊整齊的紅縧。紅縧徐徐在風中飄展開,赫然便是當年上元夜裏,稚陵親筆寫下的“封侯拜相”四字。

清後,頃刻間,眼前一切都朦朧了。

嗓音微微哽咽,輕輕念著:“吳山青,越山青,兩岸青山相送迎,……”

後半闕無論如何,也念不出口了。

鐘宴頭一滾,說:“臣明白了。……娘娘所願,便是臣的所願。”

兩人誰也沒發現,這寶昌塔外茂修竹裏藏著一人,手裏死死逮著一只赤的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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