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5章 第 45 章
他幾乎沒見過喝酒。
臧夏跟泓綠兩人在門邊, 面對黑雲城之怒的帝王，分毫不敢擡頭，只聽他冷聲吩咐們道：“開門。”
臧夏低聲說：“回陛下, 殿門反鎖了……”
他沉沉呼吸幾下，叩門：“稚陵！開門！給朕開門！”
不見有靜。
他眉眼愈發的冷, 沉著臉，用力踢開殿門, 砰的一聲，殿門大開, 如晝的明瀉出，滿地狼藉。
宮人們沒得吩咐, 不敢進殿來, 臧夏怕人看承明殿的笑話, 忙地掩起門, 守在門邊。
即墨潯踏進殿中，只見各各樣的書本典籍散了滿地, 飄飄忽忽，仿佛一片雪白的汪洋。
長長的書案上醉趴著個人，手裏杯盞殘酒流淌, 澆了手邊正書寫的一張紙，四下裏酒淩，霽藍釉的酒壺已然在腳下四分五裂，碎片和淩紙張之間, 鮮有立足之。
地上還有許多個皺了的紙團子。
至于稚陵——已是酩酊大醉，不省人事, 呼吸輕而緩，像已睡去。
即墨潯蹙著眉頭, 臉格外難看，瀕臨發怒的邊緣，讓人太醫過來。
他三步并兩步地走上前去，要撈去床榻上睡，卻不想踏過酒的碎片，尖銳碎裂的響聲猛地驚醒擡頭，一雙烏濃漆黑的眸子向他懵懂看來。
燭太豔，面若桃花，眉梢眼角泛著豔麗紅暈，垂淚才涸，淚痕凝在面上，似一樹細雨中開得稠豔的花枝。
殷紅微微張開，可看他的眼神卻懵懂天真，喃喃他：“哥哥。……哥哥你回來了……”旋即喜上眉梢，彎起眼睛，盈盈如水：“我，我真想你。”
這話瞬間讓即墨潯的腳步僵了一僵，出的手收了回來。
他并沒有應的話，只立在原盯，雙眼裏緒翻覆。
直起背脊，那麽期待地注視他，輕聲溫地說：“哥哥，你怎麽不說話？”
他的臉一變再變，終于沉聲道：“你一直把朕當哥哥？”
怔了半晌，像不解話中之意，好半晌，那雙烏濃眼裏的期待盡皆消退，重新了一片死寂的、沒有半分波瀾的潭。
的肩膀緩緩塌下去，伏在案上，宛若驚的小兔子蜷起來，兀自低語泣：“他們都死了，……”
只見捂著臉，低低的噎聲從指裏逸出，纖瘦的肩膀一聳一聳的。
他注視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大步上前，抱起，安置到床榻上，其間，漸漸止了聲息，似乎積攢的氣神一下子耗得，連掩面的胳膊也逐漸下，別無一力氣。
這時本該沉穩地睡過去。
稚陵的酒量，他一向知道，沾酒即醉，何況喝了這樣多。他自不能與醉了的計較，鐵青著臉，心道，難道就這樣看不開麽？
昨日走以後，他只想讓冷靜冷靜，倒好，在這兒喝起悶酒，難不想用腹中的孩子要挾他麽……他愈想愈煩惱，自己堂堂的皇帝，要為個人心神不寧嗎？他手握生殺大權，立誰為皇後還要看的臉嗎？
他怎麽能跟他父皇一樣做個令智昏的昏君？
難道不能諒諒他？就算做不了皇後，未來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寵，……那個名分到底有多重要？
還是說，一直沒喜歡過他，只是想做皇後，才小心逢迎，百般討好？……
即墨潯注視的睡，分明闔著眼睛，但細長蛾眉卻蹙著，眉間愁緒萬端，他擡手去，怎麽都不平眉頭。
頃刻他心裏一晃，又在想，不會真的，只把他當哥哥了罷！？
他的臉變了又變，心頭卻益發難煩惱，說不上來的種種煩惱織在一起，滿殿的酒味更讓他煩躁，他極想出殿門去氣，只是腳步在聽到酒醉呢喃時又猛地滯住。
喃喃說：“不要，不要去……。”字音模糊，可他聽得心裏一喜，大約還是眷舍不得他的吧，他不要走。
他緩了緩臉，坐在床沿，為帝王之尊，頭一次伺候人了外和鞋，給生疏地蓋被子，掖被角，……最後，他低聲在耳邊說道：“稚陵，你認個錯，再把‘請立書’寫好，朕答應你的仍然都作數。”
像聽到了，聽清楚了，聽明白了，慢慢睜開了眼睛，卻不似剛剛一樣天真懵懂，而是無盡的死寂和哀傷，愣住許久，才垂下眼睛，笑了笑，輕輕地，低低地，極為平靜地說：“……哦，臣妾知錯了。”
輕飄飄的，沒有什麽分量，在他看來，不像真心話。他重又蹙了蹙眉，正想開口，兀自淡淡道：“……快寫好了，快了，……”
稚陵遙遙一指，書案上攤開的紙頁，的確麻麻寫了許多字。他忽然就安下心來，既然肯寫，那麽，估著也看開了說服自己了，也許傷心一陣子，就會過去。
他想，到底還是很明事理。
他把的手臂塞回被子裏，踱向書案，拿起那紙文書，一行行看去，甚覺滿意，只是……如所言，還沒徹底寫完。他拿鎮紙鎮了，臉緩和許多，卻見地上散落著許多紙團。
即墨潯彎腰拾起地上的紙團，展開一瞧，只見寫了五六行字，卻洇了水漬，模糊了墨痕，沒寫下去。
他微微蹙眉，及他再揀了幾個紙團來看，全是如出一轍，淚痕濡染，浸紙頁墨字。
他心中一時複雜，重向走去，見還睜著水潤的黑眸，他擡手拭了拭眼角痕跡，溫聲說：“朕知道委屈你了。朕過幾日便給你升位。”
卻淡淡一笑，醉中不知所雲，只腦子裏想什麽就說什麽，溫似水道：“陛下是君，臣妾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況區區一封文書呢？”
笑了笑，但眉蹙得深，忽覺失言，聲音逐漸哽咽，“臣妾什麽也不要，只陛下好好待臣妾的孩子，勿它……”
它怎樣呢？忽然也不知道了，只是覺得腦袋輕飄飄的，慢慢又睡過去了。
這番話讓即墨潯的臉更加難看。
君臣？以往從沒說這種話來譏諷他，現在，竟敢——他慍怒不已，心想，一定是他太過縱容了，縱容得越發不知饜足。
他幾乎咬著牙說：“不要？好，好，你不要，朕全你。”
其時雨聲蕭瑟，殿裏人聲寂靜，浩雨聲耳，已昏沉睡去，他再說了什麽，都沒有聽到。
太醫總算過來，迎面卻看陛下他臉鐵青，拂袖而去。
再進殿中，一片狼藉，宮人們小心翼翼收拾著。
臧夏哭得厲害，領著太醫進殿去看娘娘，在旁噎不止，剛剛看陛下那麽怒氣沖沖地離開，大抵又不高興了，娘娘可怎麽辦吶！
太醫診了又診，末了嘆息著，說娘娘斷不應喝酒，……
稚陵這夜卻難得睡了個好覺，仿佛把什麽怨氣都發洩出來，累得沒了神。醉中之事，沒有人告訴，也不怎麽想知道。
只是依稀做了個夢，夢到從前，哥哥臨突圍求援那日，他不要去，後來，預想中的死亡并未發生，看到他平平安安，抖落一殘雪回到了家裏，好好站面前。
算得上是個好夢。
酒醒以後，卻恍然發現，不過是自己做的夢。而現實是那樣殘酷，白玉鎮紙還著未寫完的“請立書”，讓看到一次，便要心一次。
殿裏已收拾得原模原樣，看不出有什麽醉酒後弄出的狼藉。只是了一整套霽藍釉的酒，不知去向。
太醫叮囑要靜養，萬萬不能再喝酒了。一一應著，異常平靜，臧夏和泓綠也在旁勸導，想看開些。
們卻都不約而同地沒敢提起那天夜裏，陛下來看，走時卻臉鐵青。但連著好幾日，陛下都不曾再來，臧夏更擔心了。
因此勸著娘娘，萬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跟陛下過不去，忍一時，先把小殿下生出來，那時候母憑子貴，說不準陛下改了心意？
盡管們也都曉得，陛下哪裏會輕易改換皇後的人選。那已是下知禮部的事，只等走了流程，籌備大婚，行冊封禮……。
但娘娘的日子總要過下去。
好在臧夏覺得自己勸得很有效，比如勸娘娘，雖然要靜養，不如讓小廚房燉了銀耳百合羹，照舊給陛下送去，陛下一定會念起娘娘的好來。
娘娘竟然暢快地同意了，淡淡一笑說，你去吧，我放心。
臧夏想，這便是娘娘意修好的意思了。
去小廚房讓人依法照做，提著食盒歡歡喜喜地去了涵元殿，回來後更歡喜了，說陛下問了問娘娘子，一定還是在意娘娘的。
卻看娘娘神仍然淡淡，笑了笑說，那就好。
又似可惜般說道，只是文書尚未寫完，否則也讓你一并帶去。
臧夏連忙道：“娘娘，這般想就對了，陛下畢竟是天子，……”
渾憊懶，日臥床不起，推拒了所有人的探。
宮中上下誰不曉得，那日裴妃娘娘在涵元殿裏，膽敢給陛下臉看，還使子甩袖離去。
許多人都在等著看失寵的笑話。
自然，們沒看到笑話，因為好東西還是流水一樣地淌進承明殿。陛下雖不去探，可好東西卻不了，人失。
臧夏聽了外頭風聲，卻再不敢在稚陵跟前說起，直到娘娘忽然淡淡笑說，“近日天氣好，出去走走吧，說不定能到陛下呢。”
已然努力說服自己了。這幾日落下雲端，萬般孤寂，委實不了了，況且……又到了最難捱的冬天。
臧夏卻支支吾吾：“娘娘，再休養休養……”唯恐外頭風言風語被娘娘聽到。娘娘好容易想開，千萬不能再掉回死胡同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