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6章 第 46 章
但稚陵執意要出去散心, 臧夏哪有辦法,給仔細圍了白狐裘,揣上暖手抄和手爐, 另還備了兩把傘,以防天氣變幻。
輦車轆轆, 行至花園,才下了輦。天氣晴好, 寒雨初晴,園裏一片破敗枯亡, 并沒有什麽好看的景致。西風寒冷,使這遠日的亦顯涼薄。
不讓人跟, 獨自在花園裏走了走。一路不曾遇到即墨潯, 倒是經過花園裏, 聽到幾個灑掃的小宮娥聚在一起說話。
那其中一個說, 也不曉得裴妃娘娘那樣好,怎麽陛下卻不立為皇後呢?往後若是程昭儀做了皇後, 我可慘了,上回要摘花,我不認得, 不許摘,……得罪過。
稚陵悄無聲息地立在幾棵烏桕樹後。烏桕樹葉在秋冬之際,紅似火燒,茫茫一片, 若有風過,嘩啦啦響著。也想知道為什麽。
即墨潯從沒有告訴原因。
只聽另一位小宮娥杵著的掃帚, 若有所思說道,裴妃娘娘滿門忠烈, 可是父兄家人全都戰死,陛下正是用人之際,怎麽會立毫無助益的裴妃娘娘呢?
稚陵僵在原地。直到這時候,才遲緩地發現,原來是這樣淺顯的道理……。
只因父兄滿門戰死,的家族再無法做他朝堂上的助力。
所以皇後之位,是肖想而已。
在烏桕樹筆直的樹幹後藏著,指甲緩緩劃過樹幹,刻下一道淺淺的痕跡,生疼滋味從指尖開始蔓延。
像被一語點醒。
只是這般簡單的原因。
的確想錯了他,總以為,他若要娶誰為妻,決不會人置喙;然而,娶一個對自己最有利的妻,那于他而言也沒有什麽損失。或者說,他……并不夠。
或許他并不。
旁邊小宮娥的聲音卻十分疑地響起,同樣問出了的疑:若是不算寵,那什麽算寵?裴妃娘娘可是唯一一個懷上陛下子嗣的娘娘。
先才那個宮娥便笑起來,說,你真是傻了吧唧的!裴妃娘娘生了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難道家裏還有什麽爹爹哥哥當權,威脅到陛下嗎?似程昭儀那樣份貴重,程將軍手握重兵的,若生了皇子,可了不得了。
稚陵徹底怔住,手指扶在樹幹上,一陣西風颯颯而過,火紅烏桕樹葉嘩嘩地悲響。
……竟以為他是喜歡。
原來只是因為,對他毫無威脅。
只是如此。
往日許多事,一重一重浮現。
令頭腥鹹,仿佛要嘔出一口,但滯在口,不上不下,最後化進四肢百骸,每一條筋脈仿佛都在劇烈地痛。
連小宮娥都看得出的道理,卻直到今日才恍然醒悟。皆因一句當局者迷,總是太自負,自負地以為即墨潯這樣的人肯俯首遷就,便是喜歡,卻忘了他是堂堂天子,這萬裏江山的主人,怎麽可能輕易心,輕易上呢……。
只不過是他需要,正如每一回在金水閣,讓在屏風後聽辨一樣的需要。他需要一個人照顧,所以當初在中軍帳裏,接了。他需要人幫他管理後宮,便將這大權獎勵一樣給。他需要一個長子以證國本穩重天子有嗣,這般,便可堵了朝野上下的口,讓他出兵有道。
他需要利用,所以對好。
所以他那時說,“朕需要一個長子,除了你,誰也不行。”
而這時說,他要立的皇後,誰都可能,唯不能。
君臣而已,卻奢做夫妻。
不知什麽時候,這幾個小宮娥發現了,霎時間嚇得臉煞白,連忙跪下行禮。
“娘娘,奴婢都是胡說的,胡說的……”
稚陵淡淡一笑,目落在最左邊那個宮娥跟前,輕聲說:“……你先前開罪過程昭儀,若下次再到花園來,不知會不會為難你。我讓人把你調去別罷。”趁還能幫到別人的時候,再積點德吧。
回宮時,深深呼吸了一下,擡眼看向這難得晴好的青天,青天湛遠,別無雁過,低緩地念道:“家山回首三千裏,目斷天南無雁飛。”
稚陵回到承明殿後,便覺得格外疲憊。
分明是坐在羅漢榻上看書,卻漸漸地伏案睡去。
幽幽醒來,卻恰好是華燈初上時分,幾個模樣陌生的小宮娥慌慌張張點了燭燈,其中一個,看醒來,連忙著急說:“娘娘,陛下來了,快迎駕吧。”
稚陵下意識一驚,匆忙站起,才發現自己穿的是全然陌生的一湖藍緞,而九個月的孩子……也不見了。
愣怔時,打量周圍,也同樣陌生。直到有腳步聲響起,被兩個宮娥提醒著跪下行禮,良久只看到了一雙雲紋緙烏靴略過,徑直到了後邊羅漢榻上坐下,才淡淡啓聲:“起來吧。”
稚陵不知發生了什麽,起了,就被小宮娥推搡著到男人的側,低聲告訴:“娘娘,快去伺候陛下呀,陛下可許久沒有……”
稚陵不控制地被推著往前,終于發現,原來自己似乎宿在一并不屬于的軀殼上,軀殼的主人,對這男人到來一事,歡喜萬分。
男人舉止尊貴優雅,淡淡拿起了折子在看,卻分毫不理。他面目模糊,看不清是誰,只知不是即墨潯。
一會兒說起了大皇子,近日又寫了兩篇新文章,師傅誇了他;一會兒說起後宮裏些許瑣事,誰和誰又拌了吵了架;西邊進貢的東西到了,要不要給誰誰送去……
面前帝王,只偶爾應,泰半時間并不作聲。絮絮半晌,他終于不耐煩,沉聲道:“賢妃,這些蒜皮的小事,不必再跟朕說了。”
便幹說,那……臣妾伺候陛下就寢罷。
男人卻敷衍道:“朕毫無興致。睡吧。”
稚陵才知,帝王到這位賢妃宮中的時候,只是看書或批折子,早已不再寵幸,——因陪他多年,年紀漸大,容已老。他來看,只因還幫著他打理後宮,以及生了他的長子。
帝王走後,便在鏡子前坐了半晌,才輕輕地嘆氣,卻毫無辦法,仍要在接下來無數個日子,無數個寂寞長夜,等待帝王的到來。
稚陵渾冷汗,一面不控制地跟著,每日每夜重複著那些索然無味的事,一面看著皇帝與他心尖上的寵妃,多姿多彩的生活。
畫面飛快變幻,只收到了一封被遣出宮,在寺廟為國祈福的聖旨。皇帝為他的寵妃遣散後宮,所以不止,而是闔宮妃子。
長夜漫漫,不知梆子聲響了多聲,天明時分,誦經聲漸次耳,讓恍然。
青燈古佛……了此殘生……窒息般的孤獨寂寥,得不過氣來。幽冷的,佛經長卷,木魚聲音,檀香繚繞。
佛像金,慈地注視著世衆,供奉的長明燈,燃得沒有盡頭……
稚陵要瘋了,不了這汐般湧來的無盡孤獨,這沒有希沒有關懷的生活。
不了了。
這一生,最的,不過是一點關懷被。
掙那軀桎梏以後,一陣天旋地轉,等看清眼前,又愣了愣。
四下是紅綃羅帳,金銀線刺繡出雙的鴛鴦圖案,在紅燭刺眼的裏若若現。
似乎……又宿在另一軀殼裏。
尚未適應從青燈古佛幽冷的,到這屋中明如晝,擡起手擋了擋,忽就見一道頎長影,拿了一只絹面的燈罩,罩住晃眼的燭。那人回頭來,含笑問:“現在好些了麽?”
他的面目模糊,依稀見得,形拔,如芝蘭玉樹,氣質矜貴從容,卻并不讓人覺得畏懼。
但,就在那人行將開帷帳過來時,畫面忽換,——仰頭是明月似水,遠眺則是水波粼粼,下船只搖晃。
坐在船上,眼前半蹲著個男人,如霜月裏,他低垂著頭,骨節分明的手緩緩替下繡鞋,了弄的羅,并用絹帕細細幹。驚惶要躲,他握了的腳,無奈笑說:“別著急,快好了。……穿上子,不然會著涼。”
船一晃,驚得扶住他肩膀,才見他緩緩擡起了臉來。
一張俊朗好看的臉,眉如墨裁,目似朗星,高鼻梁,殷紅薄。這張臉,見過無數回,再悉不過。
僵住,神思恍惚。
這,屬于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
便宿在這裏,看著即墨潯對這個小姑娘,幾乎把這個姑娘捧在掌心裏,如珠如寶。
而他,從未這樣對好過。
至于得不到的皇後之位,只見他雙手奉上印,沉甸甸的印,手想接過,心中窒息般的絕,——可這個小姑娘看也不看。并不稀罕呢。
連同他的,也不稀罕。
稚陵暗自悲哀地想,這個姑娘知不知道,唾手可得之,是百般求而不得。
終于從那軀殼裏掙出來,游魂一樣,在偌大宮中飄,後來飄到了哪裏,似乎是一宮室,宮室幽靜,推開一重門,兩重門,三重門,見了懸于壁上的一幅畫像。
那個瞬間,驟然驚醒。
正是深夜時分,萬籟俱寂,一線月似水,從窗格裏照進來,燒著碳火的銅盆裏,橙紅火星子一閃一閃的。臧夏們已扶去了床上安歇。躺在承明殿的寢殿裏,沒有陌生宮娥,沒有即墨潯,也沒有那幅的畫像。
只有那冗長的噩夢,在腦海中,一遍一遍地回放。
賢妃啊,賢妃。
稚陵苦笑了一聲,上天讓做這個夢,是否有告誡的意味?是告訴,未來即墨潯也會有他一生摯之人,不忍對方蹙半分眉頭,有一煩惱?而別人,只會為,流淌而去的三千弱水。
會得到和夢境前半段一樣的下場麽……?
最珍視的不值一提,沒法得到的所求。
想起了夢境的後半段。
稚陵才知道,即墨潯并非不懂人……,他一樣可以做得很好,比爹爹對娘親還要溫……只要他想,沒有什麽做不到的。
所以,他只是不,或者說,平等地不所有人。
原來百般求不得的東西,對另一個姑娘來說,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忽然之間,淚流滿面。
月寒冷,稚陵踉蹌著起,已經有九個月孕,算算時日,便要臨盆。
卻心灰意冷。一眼看到頭的生活,何必還抱什麽希?再不想卑微地討好他,逢迎他,被他利用,被他踐踏真心。
點上了蠟燭,殘燭只餘下半截,燭晃,燭淚流滿金荷。
臧夏在外間守著,迷迷糊糊睡著,又迷迷糊糊到有照來,了眼睛,看到娘娘屋子裏亮了燈。
連忙過去,剛推開門,卻呆愣在了殿門前。
娘娘跌坐在銅炭盆旁,一邊燒著什麽東西,一邊淚如雨下,似在苦地笑。銅盆裏燃起了幽藍的火焰,熊熊燃燒著,臧夏看清了娘娘手裏燒的東西,失聲道:“娘娘!娘娘怎麽把它燒了!——”
火舌卷舐,順著角而上,轉眼間,那件玄錦袍在火中卷團,燃燒後的灰燼結一塊一塊,落在炭盆裏。
這是近十個月的心,藏在每一針每一線裏的心意,無數個燈燭下的綺麗暢想,長及四年的恩深重。
如今,繡好的栩栩如生的長龍、麒麟、凰……,海水江崖,山川湖海,在幽藍的火中消失殆盡。為了炭盆裏的灰燼。
錦袍燒了一堆錦繡灰。
臧夏失聲哭道:“娘娘費了那麽多心,怎麽好端端的要燒了……”
只有零星的碎片,和裊裊未息的煙靄。
以及隔著煙靄的稚陵,已自顧自站起,垂眸,流著淚笑了笑,嗓音幾乎啞得說不出話:“妺喜有聽裂帛之好,從前不知,今日方曉,原來靡費有靡費的快。”
重重咳嗽了好幾聲,咳得臉蒼白。
即墨潯不會,——哪怕做再多的努力,亦沒有用。
朦朧地想著,卻沒有依臧夏的去床上歇息,反而坐在書案前,對著已多日不曾筆的文書,這會兒卻流暢寫完,一氣呵。
晾幹墨跡,淡淡道:“明日,把這封文書送去涵元殿罷。”
第二*日一早,臧夏便火急火燎地讓廚娘做好了銀耳百合羹,帶著稚陵寫好的這封“請立書”,趕往涵元殿。
怎知這文書呈給了吳有祿吳總管,吳總管進去以後,卻面為難不已,說,陛下宣娘娘親自過來一趟。
臧夏愣了愣,心裏不由想到什麽,連忙問:“吳公公,難道娘娘寫得不好,陛下不喜歡?……”急忙說,“娘娘是昨夜熬到三更天寫的,若、若寫得不好,陛下千萬不要怪呀……娘娘神不濟,所以,所以……”
這廂還想給娘娘說好話,可吳有祿的臉只是更為難,低聲說:“陛下這兩日本就因為娘娘……一直不高興。”他有意提點臧夏兩句,“剛剛嘗出來,銀耳百合羹不是娘娘親手做的,……”
臧夏一愣,陛下連這也能嘗出來。
可這又算得上什麽大事麽?
臧夏忽覺,恐怕別有緣故在,只是吳有祿卻不敢說。
吳有祿心想,這事怪不到娘娘頭上。只是陛下他自從那天收到了那樣東西後,便始終……。
那個法相寺裏養兔子的小沙彌,因著兔子驚了聖駕,險些害了裴妃娘娘腹中皇嗣,被判秋後斬。眼看就要行刑,他卻忽然求告,說他有一樣東西,一定要給陛下看,——他知道一個天大的。
吳有祿還在想著,誰知邊幽幽響起一道聲音:“罷了,不用來,朕親自去承明殿。”
只見玄氅墨袍的青年踏出涵元殿,眉宇間抑著薄薄的怒氣。
吳有祿連忙應聲。
今日早間分明還看到日出,這會兒竟烏雲布,吳有祿格外吩咐人帶上雨。
想來要下大雨,甚至下雪了。
朔風寒峭,刮卷過來,冷得吳有祿一個哆嗦,慌慌張張著手跟上陛下。
如他所料,剛走到承明殿,天上飄起了細細雨,風刮雨斜,打在庭中殘枯的花木上。
寢殿門閉著,即墨潯想也沒想,用力推開,門咣當一響,線前赴後繼湧進來,只見正在桌案前端坐,提筆作畫。鋪陳的山水長卷,還只是剛起筆的階段,寥寥勾勒了山形,巨石,高瀑,渲染幾筆蒼翠的山。
被突然打開的殿門驚了驚,手裏墨筆掉在畫上,頃刻讓這張山水畫上多了一條無法補救的長痕。
即墨潯踏進門中,并閉殿門。線又暗下來。隨著他進來,室溫度仿佛驟降。
稚陵微微擡眸,眼前人玄黑氅,眉如墨畫,容貌極其俊,堪稱是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男人。
稚陵說:“陛下怎麽來了?”看到他,本應高興——可一看到他時,便想到了做的那個苦楚酸的長夢。再也高興不起來了,估計連刻意彎起的笑容,也顯得分外難看吧。
即墨潯淡淡掃了眼桌案上的畫,道:“妃還有這等閑逸致。”語氣聽不出什麽不對。
隨他走近,龍涎香極快彌漫開,籠罩住稚陵,垂眼看著自己的畫,小心收拾著畫筆,心裏想,總要找點東西做,打發時間。
即墨潯忽然攬住的腰肢,這才回答那個問題,磁沉嗓音含著笑意響起:“朕已閱過文書。答應你的,仍然作數。既然不想晉賢妃位,那還有什麽心願?”
稚陵卻渾僵,在他手臂桎梏裏,下意識地掙開,臉泛白,說:“別無所求。”
他見竟掙開了他,臉一沉,道:“別無所求?……稚陵,你要為自己做做打算。”
卻忽然笑了笑,擡起眸來,清淡無瀾地他,旋即垂著眼,也不看他,只是慢慢將畫卷卷起。
一邊卷畫,一邊輕聲說,“臣妾所求,只怕陛下做不到。”
低著頭,所以沒看到即墨潯那漆黑眼底被表面笑意藏抑著的慍。他幽幽說:“有什麽事,朕做不到?”
作微頓,蛾眉輕蹙,狀若玩笑般,輕聲緩道:“只求陛下,日後若要遣散後宮,可準許妃嬪各自婚嫁,勿使紅,對青燈古佛了卻餘生。”
哪知他突然一手按住了的手背,暫停下卷畫。他冷眼掃過這畫上風,臉愈發難看,擰著眉,沉聲質問:“教你畫畫的,是誰?”
為何筆與鐘宴如此相似!
稚陵支吾說:“家鄉的鄰居。”
他鉗了的手腕,高大的子驟然迫近,得擡起下,漆黑眸裏釀出滔天的怒火,他再忍不住,然大怒道:“這個時候,你還想騙朕?你還想‘各自婚嫁’!?你準備嫁給誰?嫁給你那個青梅竹馬的武寧侯世子鐘宴嗎!”
他眼見著稚陵眸中從清淡無瀾,變得吃驚詫異。
這些時日,輾轉反側,本以為人誣陷,可拿到所寫文書比對了字跡,結果令他不可置信。沒想到竟——
即墨潯從懷裏出一條殷紅的紅縧來,高舉在眼前,那“封侯拜相”四字清雋秀麗,出自手,毋庸置疑。他見臉又白了好幾分,冷笑著問:“你應該認得它吧?”
稚陵著這條紅似鮮的紅縧,靜了靜。
即墨潯眼裏還有幾分他自己也不知的期待,大約在期待否定他,告訴他——不認得。
可半晌後,神恢複了一片淡漠寂靜,像月下漸漸落定的塵埃。“認得。”
他結一滾,眼神暗下來,啞沉嗓音冷冷重複:“認得?……”
他接著問:“他是你的意中人?”
稚陵點點頭。
他呼吸驟急:“朕呢?”
垂著眼睛,趁他手勁稍松,便不聲回了手,淡聲道:“陛下是君。與我,是君臣。”
他幾乎不可置信,黑眸裏波瀾起伏,嗓音沙啞,說:“朕不信——你娘親當年告訴朕,說,你仰慕朕多年!”
微微一怔,良久,輕輕一笑,似有幾分苦楚輕嘲,“當年……為求活命,娘親才那麽說的罷。”
這條紅縧被他攥,在手心裏一個用力,頃刻化為齏。
稚陵這才緩緩擡起眼,看到他眼尾猩紅,呼吸劇烈起伏,宛若即將發狂的惡,只是被強行抑。
他盯著許久,眼裏複雜,哀傷,慍怒,酸楚,怨恨……百味雜陳。
他拂袖而去。
殿門外,天地之間飄起霏霏細雪,晶瑩落滿人,沾上他的氅,烏發,眉睫。
他冷聲吩咐吳有祿道:“朕去靈水關視察,今日就走——現在就走。”
吳有祿連忙去準備車駕。
在即墨潯冷冷離開後,稚陵撐著從小櫃中取出那盞花燈來。
花燈四壁繪著離此千裏迢迢的故鄉,如今,再沒有機會回到故土,甚至以後死去,也只能葬進妃陵,千秋萬載永世孤獨。恍覺酸楚憾,臧夏在旁邊小心翼翼的,似乎生怕做出什麽事來。
抱著燈,坐了一整日。坐到了天黑,終于點亮了燈。
輕聲跟臧夏說:“若我死了,把我火化,骨灰撒進揚江,和我娘親團聚。”
臧夏驚惶不已:“娘娘說什麽胡話呢,呸呸呸,多不吉利!”
稚陵笑了笑,輕輕擱下了燈,說:“那你當我沒有說。”話音未落,腹中驟然劇痛,依稀聽到臧夏著,娘娘要生了……
娘娘生産乃是大事,信使輕騎快馬奔出了上京城,星夜趕往靈水關,去給陛下報信。
今冬第一場雪來得不早不晚。若在平日,司天監一定要說,此乃皇嗣降生的瑞雪吉兆。
靈水關大營裏,即墨潯剛和鐘宴說了兩句話,就聞信使快馬追來。
信使跪地,喜上眉梢:“陛下,裴妃娘娘生産,請陛下速回宮中——”
即墨潯一聽,臉上翳沉冷的神霎時間消融,角止也止不住地揚起,直道:“朕立刻啓程。”
他顧不得其他,棄車改馬,快馬連夜趕回上京城。
一路大雪紛飛,鵝大的雪片被刺骨如刀的朔風裹挾著,撲面而來,前路迷離,因是夜裏,取的近道,路更險,更為顛簸。
他恨不得生出一雙翅膀飛回去。
一重一重的山被甩在後,雪漸次厚重,天仍舊晦暗。
從靈水關到上京城,哪怕是最快的馬,也要一晝夜,但他所乘鐘宴的坐騎乃是千裏馬,因此,只用一日,須臾趕回京中。
他滿風塵回到宮,已有太監來報說:“恭喜陛下,是小皇子!”
他迫不及待趕到承明殿,三兩步上了臺階,宮人們紛紛道賀,他喜不自勝,正要推門,忽然,門中傳來凄厲哭聲:“娘娘!……”
雪花驟急,碎珠般打在臉上,沾滿他眉睫。他推開門,裏頭已是一片哭聲。
床幃之間躺著的子,容蒼白,闔著雙眼,像沉睡在古畫上的、一枝纖瘦的白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