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7章 第 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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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7章 第 47 章

三年十月二十三, 是日大雪,天地一白。

墨氅的青年一步一步踏進來,一片凄厲哭聲裏, 新出生的嬰兒啼哭格外嘹亮。他卻異常平靜,眼也不眨, 向走過來。

殿裏燒著炭盆,十分暖和, 他滿的風雪,在這樣的溫度裏漸次融化, 融一粒粒晶瑩水珠,盈滿了眉睫, 長發, 氅, 靴面, 再一顆顆滾落。

眉睫上沾的雪粒,恍若淚珠, 凝在睫羽間。

他冷沉聲線響起,過嘈雜哭聲:“不準哭,都給朕閉。”

哭聲漸止, 跪在最前頭的臧夏和泓綠兩人,連忙給他讓出路來。盡管如此,孩子的哭聲卻不會因此停下。

剛出生不到一刻時間的小孩子,尚且不知發生了什麽——他只知用力啼哭。

即墨潯的神寂靜, 緩緩坐在床沿,拉起了的手。

是溫熱的。

的鬢發淩, 縷縷沾滿雪白的臉。他擡起手拂去。

他握住的手,這時候倒笑了一笑, 輕聲歡喜地喚:“稚陵,稚陵,你看看我們的孩子。我們有孩子了。”

盡管靜靜的,沒有因他的話而睜眼。

他自顧自地喚的名字,眉漸漸蹙起來,不可置信地的臉頰和脖頸,纖長的頸項,他從前無數次吻過的地方,沒有一點搏

濃烈的腥味幾乎蓋住了他上熏的龍涎香。他的眼角餘似乎掃到了滿床的鮮

他竟不敢看了。

他是死人堆裏爬滾打爬出來的人,從前他的銀槍長劍不知飲過多人的。他見過各各樣的。他以為他早已不會怕了。

可只是餘一角,便讓他別開眼去,再也不敢去看。

他的兩手將的手合在掌心,垂著眼睛,眼睫間盈滿的雪化的水珠,一顆一顆,跌在的臉上,像淚痕,劃過去,消失得不見蹤影。

他的手微微發抖。

他仍然不放棄地喚:“稚陵,稚陵,稚陵……”

嗓音沙啞低沉,像一線行將熄滅的燭,秋風裏卷地的枯葉,像野在夜裏的哀,檐頭瓦上覆的寒霜。

“睜眼,睜眼啊。”

“你睜眼看一看……。”

“稚陵,……”

聲音愈來愈低,愈來愈沉,屋裏嬰兒的高啼哭聲,和殿外撲朔而來的風雪聲織著。

他突然不再喚,沉默地注視的容,半晌,淡淡笑了笑:“朕知道,你累了……,累得睡著了。所以不說話。朕等你睡醒……。”

仿佛真的只是睡著了,容靜謐,神一如既往的溫和,甚至角還彎著一釋然的弧度。

衆人詫異著聽眼前的玄青年說話,他們覺得,陛下瘋了。

陛下說,娘娘只是睡下了。

陛下說,娘娘誕育皇子有功于社稷,他要娶為妻,立為後;他要和一個死人婚,而且,——今日就行禮。

消息鎖死在了承明殿裏,衆人戰戰兢兢,將娘娘已死的事實,爛在心裏。

他們只知,吳有祿吳總管鄭重告訴他們:“娘娘睡下了,晚間行大婚之禮的時候,不準吵。”

臧夏忍著洶湧的淚意,著床帷間靜靜躺著的子,再向神靜謐和的玄帝王,一時恍然。

諭旨以極快的速度傳到各部員跟前。

除了承明殿裏的人,所有人當真都以為,娘娘替陛下誕下了長子,陛下大喜,娘娘母憑子貴,加上娘娘資歷最老、陪他最久,所以陛下迫不及待立為皇後。

甚至不顧才剛剛生産,子虛弱,也要行婚禮。

既是從急舉辦,宮中上下忙一團,能簡則簡,好容易在傍晚吉時前布置完畢。

臧夏在承明殿裏,替稚陵換上了冠霞帔,皇後的禮服。難得見娘娘化這麽濃麗的妝容,黛眉面,嫣紅,發髻上戴著九的黃金冠,十二支凰釵橫其間,明珠熠熠,彩照人。

還能睜眼的話,一定更好看。

著,潸然淚下,低聲說:“娘娘,咱們走吧。娘娘的念想,這會兒終于實現了。”

可娘娘已經不在了啊;當然沒辦法自己走路。

臧夏跟泓綠兩人扶出了門後,便有輦轎候在門前。

翠蓋華搖,車輿轆轆,前後有百餘人。樂師奏起大樂,宮城裏一片喜氣洋洋。

臧夏跟著輦轎,停在涵元殿的門前。

滿朝文武候在階陛前,禮樂大作,遠遠只見,那玄氅赤袍的帝王抱著懷中的子,在呼嘯風雪間,慢慢登上長階,拜了天地。

滿朝文武多在心中喟嘆,陛下竟也有如此似水的時候。

朝賀,一時呼聲震天,人恍然覺得,他們當真還有天長地久,萬載千秋。

禮部侍郎薛儼,卻暗自想,陛下前些時候分明已暗下旨意,立程昭儀為皇後,為何會朝令夕改?只因裴妃娘娘誕下皇子麽?似乎不是這個原因。

他悄然看向被風雪模糊了的兩人背影,忽然想到什麽,睜大了眼睛。

他直覺,事沒有那麽簡單。

果不其然,陛下的新婚之夜,子時剛過,他在文華殿裏當值,只聽宮裏突然鳴鐘擊鼓,——裴皇後薨逝于涵元殿。

翌日,宮中昨日所有喜慶布置,由紅轉白。天地大雪茫茫,宮城裏哭聲震天。

大喜大喪,竟只在一日間。

陛下為小皇子取名單一個“煌”字,煌者,明也,寓意極好。

薛儼奉命擬詔,立皇長子即墨煌為太子,大赦天下。

除此以外,他還聽到陛下他淡淡地說,朕有太子,無心後宮,即日遣散,循照舊例,……

薛儼知道,舊例是後妃寺廟出家。

陛下他似乎想到了什麽,頓了頓,改口道,不必依循舊例,每人賜金銀錦帛、玉如意一柄,出宮各自婚嫁罷。

薛儼微微詫異,但是依命照做。

吩咐完這些,陛下靜了半晌,忽然又輕聲道,“再替皇後……擬個謚號罷。”

薛儼思索半晌,說:“微臣以為,‘夙夜恭事曰敬;德有曰賢’,‘敬賢’二字,陛下以為如何?”

服斬衰的帝王不知怎麽,驀然看向了他,神采從寂靜到難以抑制的哀戚,嗓音微微沙啞:“不喜歡‘賢’字。”

他頓了頓,“‘元,始也’,改‘敬元’吧。”

裏間驀然響起嘹亮啼哭聲,薛儼只見他匆忙起,立即進了裏間。

薛儼正想是否該告退,卻看陛下他抱著懷中的孩子出來,神擔憂,一面生疏笨拙地哄著太子殿下,一面繼續落座,同在場員,商議國事。

小殿下長得皺的,是個醜娃娃。

他還不知自己沒了娘親,雖然偶爾哭鬧,但父親稍微哄一哄就又好了,很是好哄。

依照此前的計劃,皇子降生,便立即點兵出征,揮師南下。

然而新逢國喪,不得不擱置下來。

陛下神寂靜,看不出有太深悲傷的痕跡,只是微垂著眼睛,淡淡吩咐,另作籌謀。

衆人只知道,裴皇後誕下了太子以後,與陛下行大婚禮,因病而亡,溘然長逝在大婚之夜。

死在了元三年的初雪時節,在陛下的邊,已有足足五個年頭。

大家心中疑:若陛下心中有裴皇後,為什麽神寂靜,不曾像旁人一樣悲傷痛哭;若陛下心中沒有裴皇後,為什麽要匆忙大婚行禮,讓生前最後一日,為他的皇後?

好事者說,是因為陛下他喜歡這個孩子,為讓孩子名正言順,才立為皇後,如此,皇子既占一個嫡字,也占一個長子,日後繼承大統,乃是順理章。

也有好事者說,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哪有讓陛下大費周章的本事,若不是陛下重他的母親,怎會為他思慮周到,為計深遠呢?

一時之間,衆說紛紜。

但,裴皇後確確實實已經過世。

——

即墨潯從來沒相信過,稚陵已經死去。

他想,只是困得睡著了。過一夜,就會醒來。

涵元殿裏萬籟俱寂,他沉溺在自己所織的假象裏無法自拔。依然完好地躺在他的枕邊,許是冬日天寒,上才這樣冰冷,不要,他輕聲地喃喃,不要。他攬進自己的懷中,讓自己的溫焐熱

外邊是朔風狂雪,時有草木摧折墜雪聲。

他愈發攏,下的肩膀,腰固。他知道很怕大雪夜,便在冰冷的耳垂邊呢喃低語:“稚陵,不要怕,我在這。”

沒有回應。

只安安靜靜地躺在他的懷中,像沉睡不醒。

他的陵寢尚未修好,所以他更有了理由不許下葬,停靈宮中,好讓繼續陪在他的邊。

當然沒有人敢因此犯言直諫。

他要一直一直陪著他。

孩子睡在小搖籃床上,早已呼呼大睡。

吳有祿伺候在門邊,聽見裏頭漸漸沒有了說話聲,心裏嘆息,不知誰能勸勸陛下。

直到皇後過世的第四日,武寧侯世子鐘宴從靈水關趕到上京城,于宮門前長跪,懇求進宮吊唁。

吳有祿知道鐘宴鐘世子和陛下、敬元皇後之間的恨糾葛,而且知道很多。他知道那日陛下一怒之下從承明殿拂袖而去,便前往靈水關大營,理由荒謬,名為視察,實為詰難,跟世子打一架。吳有祿曉得民間或有丈夫去找小白臉打架的,實未想到陛下也會。

不過尚未實行,信使便到了大營,詰難之舉不了了之。

因此,吳有祿以為,陛下不會再讓鐘世子進宮吊唁。

出乎意料,陛下點了頭。

靈堂之上,香燭繚繞,鐘宴跪在了靈位前,堂堂男兒,忽然間淚痕滿面,雙眼通紅。

祭拜完,陛下神淡淡,卻命他立即離開,不許停留。

即墨潯想,他到底做不到更寬容。只要一想到,那一日,他問鐘宴是不是的意中人,點了頭,他便忍不住想拔劍殺了他。

明明答應過他,跟了他以後,會真心實意他,無論從前有什麽意中人,往後只能他。分明答應他答應得好好的。

怎知鐘宴前腳踏出靈堂,後腳,他卻敏覺臧夏鬼鬼祟祟跟了過去。

他輕輕跟上,立在他們說話的不遠

他聽到臧夏哭著告訴鐘宴:“世子,娘娘生前,還有兩個心願。”

鐘宴神一凜:“什麽?”

臧夏哭得斷斷續續:“娘娘彌留之際說,‘轉告世子,唯一心願,世子揮師渡江,戰無不勝,收複河山,一雪國仇家恨。’”

鐘宴一個恍然,哽咽道:“我記得了。”他沉沉呼吸了一番,回淚意,才續道,“既是‘唯一心願’,為何說有‘兩個心願’?”

臧夏垂眸拭眼淚,泣不聲:“娘娘那日,捧著一盞花燈坐了一整日,……娘娘說想回家了,若死了,把火化,骨灰撒進揚江,和娘親……團聚……”

只見鐘宴微微踉蹌了一下,擡眼之際,卻終于發現立在他們不遠,沐著狂風驟雪的素青年。

他聽得一清二楚。

說別無所求,原來只是——不再求他而已。

即墨潯微仰起頭,看向了蒼茫的天空,無數紛紛揚揚的雪花迎面落下,冰涼的,他微微閉眼。好一陣,視線才落回地面,淡淡轉,素服幾乎和雪白天地融為一

他回到寢殿裏。

孩子找不著爹爹,撕心裂肺地哭著,他連忙抱在懷中哄他,哄了好久,他才漸漸不哭鬧了。

即墨潯緩緩坐在床沿,稚陵闔起的眉眼仍然靜謐,他擡起手,細細拂過的臉頰,烏墨般的漆黑眼睫像蝴蝶翅翼般合攏。

他輕聲說:“稚陵。很快就能回家了。”他恍然了一瞬,那句“凡你所求,我無一不應”,卻沒有臉再說出口。

既無法通過封後籠絡西侯,讓他安心守西南邊防,即墨潯下旨,命鐘宴率兵守西南。

朝野嘩然,難道陛下又看到了哪位不世出的英才,連鐘家父子也屈居第二?

滿朝文武紛紛猜測,豈知尚在孝期的帝王,廟堂高坐,眉目淡漠,淡淡說,他要親自率兵出征。

凜冬時節,大雪紛紛。

出征前夜,他照常翻看起從前看的書。這本游記,依稀記得,他拿去讓工部臨摹出整片地形圖,……今時翻看起來,字裏行間,似見讀書時的模樣。

直到他忽然看見有一頁,繪著江南岸稚川郡的地形,稚川郡最高山名為“桐山”。有親手寫下的標注:“桐山之上有桐山觀,聞有神仙居住,能醫百病,通,知未來,斷吉兇。”

他眼中忽然閃了閃,定在這一頁,看了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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