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8章 第 48 章
元三年的嚴冬, 帝駕親征,三軍縞素,勢如破竹般劍指江南, 僅用四十三日,殺到了金陵城下。
趙國小皇帝自縊宮中, 趙國的相國魏禮率領文武百投降,跪獻國璽。
江南無雪, 只管凄凄下著冷雨,風雨加, 趙國的臣衆們跪在雨中,六軍沉寂, 魏禮雙手奉著國璽, 仰頭看著面前這位遍煞氣的大夏朝君王, 他居高臨下, 騎一匹黑馬,懷中卻抱著一個子。
魏禮聽說過。
是這位帝王新立的皇後, ——但已經死了。他將的帶在邊,不知緣故。
魏禮聽到元帝即墨潯淡淡問道:“五年前,是誰趁夜渡江, 夜襲宜陵?”
魏禮一愣,那已是五年前的事,他為何還要問起?
他據實道:“是左將軍宋恒率部所為。”
即墨潯淡漠的眼睛向冷雨中的金陵城門,薄輕啓, 嗓音淡淡:“夷三族。”
這是埋在心中一輩子的夙願。
魏禮微微睜大了眼睛,又聽到他吩咐了手下將軍駐金陵理接之事, 便驅馬轉離開。
風雨蕭瑟,一川冷雨中, 金甲壑縱橫的痕被沖刷淡去,懷中人倚靠在他口上,被大氅包裹得實實,只出一雙眼睛。他的手幾番意一雪白的臉頰,卻止在虛空。
他只輕聲說:“稚陵,很快就到了……很快就能醒了……”
平靜地闔著雙眼。坐在他前,快馬如流星,他恍然又想起五年前,他從懷澤到宜陵,冒著罕見的大雪,在那時,遇到時的景。
那年宜陵風雪撲面,也像這樣躲在他的懷中。滿天箭雨中,分明害怕得臉煞白,卻強撐著告訴他,不怕……迎面是浩冷冽的長風,生疼生疼的雪點,簌簌打在上臉上,彼此溫相熨,依偎。
此去經年,恍然似一場長夢。
他怔了怔。
他在第四十六日趕到了稚川郡,來到桐山下。
山如其名,多栽種梧桐,不過寒冬時節,梧桐樹早已落盡了葉子。巍峨高山,雲霧繚繞,可到仙家麽?他不知。
山路險峻,他將馬栓在山門前立柱上,背著攀上陡峭石階。
石階三千級,仿佛沒有盡頭一般延著。
來到桐山觀的門前時,他已支持不住,形踉蹌著,三日不曾合眼,眼底猩紅猙獰可怕,何況上披風金甲染,桐山觀的小道嚇得慌忙要關上觀門,被他強撐拿銀槍抵住門,嗓音啞得像一頭瀕死的兇:“我要見觀主……”
小道只好哆嗦著問道:“公子是求藥,還是求問禍福……?”他大著膽子看了眼這男人背著的子,匿在厚重氅下的眉眼靜謐地闔著,頓時想到,或許這個人,是為了這子來的。
他聽這男人若有所思後,淡淡道:“藥……?”仿佛想到什麽,那雙布滿的漆黑長眼睛裏閃出笑意,同他道,“對,對,我來求藥。”
小道戰戰兢兢迎著他進了道觀。
觀中清淨,小道請他到堂中坐,以往也總有人來求藥,他已很稔,便客氣問:“公子,尊夫人是什麽癥狀?”
他很害怕這男人,總覺得他上煞氣濃重,所以離得有五六步遠。
對方溫聲告訴他,他的夫人睡著了,怎麽也不醒,想求一帖藥,能喚醒。
小道跟著師父學過些看病的本事,尋常的小病,也可幫著看,——卻不想剛要走近看一看,遽然發現,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早已死了!
小道臉慘白,斷斷續續說:“公子,公子,尊夫人已經……”
他卻輕輕蹙眉,側過臉來,沾滿的修長手指想又沒有地停在的臉頰邊,他低著眉,一遍又一遍反複告訴這小道,只是睡著了……。
小道抖著退出了清心堂,連忙去後邊請師父來。他覺得這人是瘋了,——明明是死去了,怎麽還要說是睡著了!?
瘋魔了,瘋魔了!
師父已有八十歲高齡,在桐山鄉一帶頗是德高重,冬日裏來觀中求藥的人,師父每日多在打坐修行。
師父聽了他的描述後,徐徐睜開眼睛,不置可否地嘆息了一聲。
即墨潯焦灼在堂中等著,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蹙起眉,長長著稚陵的容,替仔細圍了圍厚重氅。
桐山觀主緩緩駐足在了門外,向他微微頷首:“施主,請隨貧道來。”
即墨潯著那仙風道骨鶴發的老人,心想,他一定就是傳說之中桐山觀主,是能醫百病、通的得道高人,他一定有辦法……有辦法喚醒的……他心裏充盈起了希,殷切地三兩步踏出了堂門,跟上觀主腳步。
天雨,桐山上雨霧彌漫,將山形掩得似現非現,虛無縹緲。
繞過幾重梧桐樹,遙遙只見一線攀峰的窄階,直雲霄般矗立眼前,似一柄鋒利的劍。
桐山觀主先上了窄階,即墨潯跟在他的後。裏仿佛繃著一弦,支撐他最後一口氣,讓他忽視掉這一路風塵僕僕腥風雨的疲倦,讓他能撐到這裏。
仰頭看去,天高雲沉,烏的雲,飄灑著瀟瀟冷雨。山高寂寥,山鳥飛絕,只有山風浩,刮過滿山松柏,瑟瑟作響。
這道高峰上,築了一座寶塔,觀主推開塔門,登上高塔,直到頂層。即墨潯只見這正中設了一副香案,豎了一面鏡子,一臺七弦琴。
他見鏡中自己的模樣,淋漓,狼狽得不像樣,呆了呆,卻見鏡中只有他自己,照不出懷中抱著的稚陵。
觀主正在擺弄香燭與琴,他不可置信地繞去鏡子背面,背面依然是一面鏡,但卻只有稚陵,沒有他了。
他不知緣故,疑焦急:“這鏡子,……”
觀主聲音沉穩,悠悠道:“此鏡是之鏡。”
“做什麽用?”
觀主微微搖頭:“鏡看生,鏡看死。”
即墨潯不語。鏡那一面,仍只照出的模樣,安靜地閉著眼睛。
觀主點上一盞金燭,頃刻滿鬥室,他不看即墨潯,只坐到了琴前,并不言語,信手彈起了琴來。
琴音錚錚中,鏡面逐漸像漣漪一般晃開,即墨潯驚異著鏡中之景,裊裊霧掩著森森幽暗的長路,長路盡頭是一座雪白高臺,旁有篆文刻字:鄉臺。
他渾浸冷汗,了。
他在那“鄉臺”側看到一道悉的影。雖被霧氣模糊,可依然認得出來,纖長的影子。
他頃刻間心頭一震,不可置信地著鏡中。的影在鄉臺上徘徊了一陣,似極目去,之後,忽然嘆息,漸漸走遠。
他眼前逐漸朦朧。
琴聲息去,桐山觀主一語點破他最後的幻想:“施主,令夫人已死。”
溫熱再也忍不住,滾落眼眶,啪嗒滴在了懷中人的臉頰上,他探手胡拭,臉頰冰涼,只被這幾顆淚染上些溫度,卻極快冷去。
裏繃的那弦啪的斷裂,隨後,被他刻意忽視的記憶,水般紛至沓來。
那日在雪紛紛中,他趕到承明殿時,四下是一片哭聲。
臧夏說,娘娘難産,一天一夜,小皇子都沒生下來,……娘娘好不容易生下孩子,哪知道崩了!便……便撒手人寰了!
他一直在逃避,可這個時候,無法再逃避了,他只得面對慘烈的事實。
已經死了。
他已自我欺騙了四十六日,此時此刻,心髒才遲緩地絞痛起來,痛得他不過氣,猝不*及防,間腥鹹,哇的一口鮮,灑在地上,稠豔得不像話。
蕭瑟風雨聲漸次耳。
也是這時,心中滋生出的悔意瘋狂蔓延生長。
那時候,在涵元殿中,目萬分凄楚地他,告訴他,也想做皇後,做他的妻子。問了好幾遍為什麽,他都沒有理。
他有他的顧慮和籌劃,他想,若立為皇後,任旁人虎視眈眈,難道等著第二個即墨潯,在將來某一日,如他曾經做的那樣,殺到上京城裏麽?
他甚至傲慢地想,他雖然喜歡,但他是堂堂的皇帝,想要做什麽,不用管。
落寞離去,似乎從那日起,便對他淡淡的了。
他忍著不去看,卻沒忍住,可那一夜他到承明殿裏,卻喝得酩酊大醉,醉中,大約認錯了人,將他認哥哥了,萬分歡喜溫;等發現是他時,所有歡喜一掃而,只剩下了淡淡的諷刺。
他拂袖而去,接著數日,再不曾似從前一樣,早間來給他送羹湯,晚間來陪他看折子。這滋味讓他難,空落落的難。
他下決心要適應,絕不要再依賴,期待。就在他以為,自己能輕易放下、不再在意時,那條鮮紅的紅縧被呈到他的面前,頃刻間令他多日努力付諸東流。
他拿著紅縧,在殿中徘徊踱步,屢次想燒了它,屢次又沒有。他該去質問,為什麽瞞和鐘宴曾經相識之事,難道是怕他生氣,責怪麽?——是了,他的確會生氣。一口氣悶在心中,無可宣洩,兩日後,愈積愈盛,他要去找問個明白。他想,他只是氣對他不夠坦誠,……
在作畫,畫上筆,令他想起了上元佳節夜裏,鐘宴所繪的整牆花燈上的山水。
點頭承認鐘宴是的意中人。
那是否代表著,從前在宜陵,他們青梅竹馬長大,曾經一起讀過各種各樣的書;一起摘青梅果,釀青梅酒;鐘宴曾經手把手教畫畫,他們形影相依;在某個上元夜裏,親手寫下這祈願的紅縧,祝願鐘宴能封侯拜相……
只是想象,已他心頭酸疼。
他不甘心,問及自己,卻淡淡說,他們只是君臣。
好一個君臣——在他分明上了的時候,竟告訴他,他們是君臣。
他負氣離去,路上卻在想,若是立為皇後又怎麽樣呢?那時便是夫妻了,不能再說這種話來傷他。他才想到,相伴這許多年,竟不曾辦過一場像樣的婚禮。他也終于明白過來,他與父皇是兩樣的人,只要他有本事,怎麽會讓同樣的事再次發生?
但他想改主意的時候,為時已晚。
他不知究竟是什麽時候上的——是當初在中軍帳裏初嘗到男歡的滋味時麽?是在行軍路上一路冒風雪前行時麽?是每每替他小心包紮傷口,蹙著蛾眉,一臉擔心時麽?
是在召溪城裏,去追舞獅子舞龍的隊伍時麽?
是在他殺回上京城洗了宮城後,陪在他邊,度過那最孤獨痛苦的一段時間麽?
是因為每回在金水閣中替他察言觀?還是在他看折子心煩意時,熏上好聞的蘭草香,細細替他按太xue……?
是為了他學著彈琴,在飛鴻塔上吐心聲的時刻麽?還是他懷抱,在曠野上馭馬吹風,落大雁時呢?……
原來有這樣多好的回憶。
是無數個黎明時分,端到他面前的親手做的銀耳百合羹麽?臧夏說,娘娘做這羹,是因為娘娘的母親每日也會給娘娘的父親做一碗。
但他再沒有辦法嘗到親手做的羹湯。
已經死了,死在不他、對他萬分失的時候。
若是他不曾去靈水關就好了,他如今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若是當初答應,或許不會因此傷心難過,了胎氣,郁郁難産。
若是當初沒有懷孕,不會年紀輕輕就死去了。
……當初當初,悔不當初。
冗長的回憶驀然定在了初見之時。
他嗓音啞不聲,擡頭看向了桐山觀主:“觀主,沒有一點辦法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