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9章 第 49 章
桐山觀主微微沉, 卻將目挪向了他懷中子。
半晌,觀主搖了搖頭,嘆息說:“生死有命, 凡人豈能更改?”
即墨潯僵在當場,目幾近哀求:“觀主, 難道我夫人命就該絕麽?……”
觀主的悲憫目落在即墨潯這張鮮縱橫的臉上,好一會兒, 才說:“……”
但只說了一個字,便搖了搖頭, 作勢起,嘆息著準備離去, 即墨潯連忙攔住他, 捕捉到了桐山觀主語音裏的一遲疑, 懇切道:“觀主有什麽話但說無妨!是, 是條件艱難,抑或是, 靡費良多?……都不要,全都不要!”
他嗓音沙啞悲切,“但凡能救……”他想說, 他有這萬裏江山,要什麽有什麽。
觀主終于啓聲:“,的確命不該絕。令夫人這一生本該順風順水,只是遇到了施主你。施主命格太, 克父母克兄弟克妻子,——雖是天命所歸, 但是個……鰥夫孤獨命。”
觀主頓了頓,似乎有些不忍心, 即墨潯卻已然明白過來,霎時間臉雪白如紙。
當年法相寺的塵芥和尚也這麽說過,他那時不信——今時今日,一語讖。
桐山觀主幽幽道:“施主請回吧,好生安葬令夫人。”
即墨潯忽然低聲道:“把我的壽命分給呢……”他皺著眉,仿佛沉思,“既然命不該絕,……是我害了……既然如此,一定有辦法幫續命,對不對!”他嗓音哽咽著,紅著眼睛,垂眼著懷中子的靜謐容。
觀主聽後,雙眼微微睜大。他知道這年輕人的份,卻未想到他肯用這樣的辦法。四目相對,觀主輕聲說道:“施主,貧道本不應該答應你,這畢竟違背天道,篡改生死,將有因果。只是施主有功于社稷,貧道看在這份功德上,為施主冒險一試罷。”
即墨潯眼底微閃,了,說:“多謝觀主。”
觀主又注視他良久,才說:“施主若執意如此,貧道立即為施主作法。施主曹地府後,務必在奈何橋前,攔住令夫人的魂魄,勿令喝下孟婆湯,否則,便晚了。一旦攔下,將載生符在的額頭,帶回間。”
只見即墨潯那雙漆黑的長眼睛裏閃著萬般盈盈的希彩,忙不疊答應他:“好好——”
觀主默了一陣後,卻道:“載生符需用施主的二十年壽命煉制,費時三日。令夫人魂魄今日已過鄉臺,再過三日,也就是第七七四十九日,便要過奈何橋了。”
即墨潯神驟然僵住:“什麽!?那我,只有半日時間……”
觀主輕輕點頭,并不放心地再問了問他道:“施主,若是追不上,這二十年壽命,也將一并消亡,無法收回來了。”
即墨潯心頭一震,但仍舊點點頭,只應道:“我意已決。”
載生符煉好之時,鐘聲響起,離七七四十九日之期,只餘下半日時間。
——
稚陵是足月生産,只是應了常大夫的話,的并不適合懷孕生子。那時候極其想要孩子,所以常大夫的勸阻,未曾聽從。
至于難産而死,亦是的咎由自取。
臨死之際,稚陵眼前走馬燈一樣,掠過了這短暫十九年的人生。
聽說人死以前,最先浮現的,總是人生最快樂的時候。
若讓自己挑選回憶,那麽真正稱得上快樂的日子,十六歲以後便不曾有過了。
所以依稀看到了在宜陵,和爹娘哥哥生活在一起,過的最後一個除夕。
也看到了當初在梅子樹下摘梅子釀酒,初次遇見年時意中人的時候。
可眼前,最後卻浮現出那年在召溪城過的、堪稱是最慘淡的一個除夕,沒有盛團圓飯,沒有父母兄長,在全然陌生的城中,和即墨潯共乘一騎,一騎絕塵,追上了已經遠去錯過的舞龍隊伍。
他們舞得不算好看,甚至已經顯得疲憊,可燈燭晃眼奏樂喜慶,在失去至親的第一個除夕夜,還有一個人陪在邊,令不至于孤單面對這滿天的冷雪。
留給回憶的時間太短暫。
到底還是最眷的家鄉,也仍舊惦念埋在心中不曾改變的為父母兄長報仇的念想。彌留之際,雖不知話能否真正帶到,但還是將最後的心願,托付臧夏轉達給已是征南主帥的鐘宴。
想,他是唯一能實現心願的人了。
托付以後,似乎再無掛牽。盡管還沒有來得及看看的孩子長什麽樣子。
上一瞬還因為崩而劇痛,下一瞬便從劇痛到毫無痛覺。
稚陵暗自喟嘆,原來世人看重的生死,實際上,也只是那麽一瞬。
便是一瞬,失去了所有的痛楚,也失去了所有的.和喜怒,只剩下久久的平靜。
畢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蜉蝣瞬息。死去于而言,總歸算是一個解。
的魂魄也只在人間逗留了片刻。依照民間的舊俗傳說,人死以後,頭七之前,尚可在人間徘徊。
但回過頭來,正見到滿風雪推門而的即墨潯。見他時,心中一剎那浮現出與他的往事,無論是歡喜的,還是酸楚的,最終都漸漸淡去。想,何必再執著看看死後之事。
已然能料到結果。
即墨潯既然知道和鐘宴舊相識,往後又會怎麽對呢?孩子是不是也要因此到牽連呢?承明殿的其他人會不會被連累呢?
會……像做的那個苦楚的夢一樣麽?
以往總希冀能牢牢把握住他的心,哪怕很緩慢很緩慢——只要有進益,便不舍得停下。
如今幡然悔悟,他只是的溫賢惠,不的敏多思;的才學謹慎,不的多管閑事;的容貌,不的家世;的本分規矩,不的癡心妄想。
其實于他而言,亦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些點綴。他喜,就像喜春天的白梨花一樣:喜,所以想占有,所以想得到。生前不足以影響他,死後還有什麽辦法影響他麽?
思緒紛雜,恍惚想到自己已經死去,即便再思慮萬端,亦無法更改搖半點現實。
意識到此,稚陵轉過去,不再貪人間,也不再理會塵世間種種煩惱。
幾乎是立即踏上了黃泉路。
黃泉路上,極其孤獨,因為是冬日,格外的寒冷。但已是魂魄,魂魄不會怕冷。
這條路沒有盡頭一樣延著,四下風景極好,是人間不曾有的風景。走了足足四十餘天,忽然經過了一雪白高臺,砌了三十三重懸浮的階。
階前立著石柱,篆書金字“鄉臺”。無數個魂魄都登上了這鄉臺。
鬼差說,在這裏能最後看一眼塵世,再走就是奈何橋了。喝過孟婆湯,今生今世,什麽都會忘記。
鬼使神差地踏上階,一步一步,風浩,刮得上綠簌簌飄搖。
也不知道為什麽,死後魂魄會變自己十五六歲的姑娘家模樣。雙鬟髻,拿青縧挽著,其餘長發垂在後和肩前;一天水碧的紗,束著一掌寬同亮緞,腰上掛著小巧香囊,銀鈴鐺隨腳步叮鈴鈴作響。
自別家鄉,一生再未回過宜陵。登上了鄉臺,從縹緲霧氣中遙遙眺,遠遠只見宜陵城鱗次櫛比的屋舍,卻不見自己的家。
畫面逐漸淡去,正要邁步下臺,忽瞥見霧氣之中,還呈現出一幅上京城的景象。
稚陵愣了愣,那畫面又飛快閃逝去,再看時,只有茫茫霧氣。旋即邁下了鄉臺,輕輕嘆息。
到了奈何橋時,便是死後第四十九日。忘川河寬廣無垠,別無過河之法,奈何橋橫兩岸,長得看不到盡頭。盡是芒萬丈,虛浮霧氣裏,盡的顯得這座橋仿佛能通往極樂;然而人生苦楚,回不過是下一場苦楚的起點。
稚陵慢慢上了橋,只見橋中立著一位著黑的慈祥和藹的婆婆,端著一碗湯,笑瞇瞇地招呼:“小姑娘,來——”
是孟婆,手裏這白瓷碗所盛就是坊間傳聞裏,忘記前塵的孟婆湯了。
稚陵正要接過,忽然聽到誰在喊的名字:“稚陵!!!”
“稚陵!不要喝!”
“不要喝——”
那聲音撕心裂肺,貫徹忘川河兩岸,無數游魂聞聲皆回過頭去看。
也下意識回頭,卻怔了一怔。
被十數名鬼差強行按在忘川河這岸的男人,玄金甲,袍破敝,跡幹涸,綽約的河霧裏,他的容貌看不仔細。
稚陵全未想到,他怎麽會追到……這裏來呢?
這可是曹地府,忘川河上奈何橋頭。
便在回頭之際,即墨潯的嘶啞嗓音急切喊:“稚陵——別喝!回來!你回來!我找到辦法救你了——”
未,靜靜地了一眼。他已是聲嘶力竭,不知用了什麽手段追到此,也不知經過了什麽樣的險阻。只是鬼氣最傷生人,他看似了不傷,——可即便如此,十數名鬼差竟都只能勉強按住他,不讓他攪回的秩序。
他只能在寒兵利的包圍裏一遍一遍喊回來。
“稚陵,我什麽都答應你,我會娶你,我一輩子只要你——回來,稚陵,你快回來……再晚就來不及了……”
“我已經找到辦法替你續命了,稚陵——”
“就算恨我……你忍心不要我們的孩子了嗎……”
稚陵恍若未聞,轉回頭,從容要端過孟婆手裏的碗。
孟婆輕聲地問:“姑娘,他是你的丈夫?”
稚陵端碗的手一頓,半晌,微微搖了搖頭,垂眸不語。
孟婆了然,嘆息著,沒再說話。
稚陵端起碗,遞到邊,抿了一口,出乎預料,這碗孟婆湯沒有什麽滋味,淡淡的,令恍覺如同自己這一生。
這一生淡似流水,微微苦,令毫無眷。
喝完這碗湯,只是一剎那,什麽也不記得了。
聽到忘川河那岸的凄厲嘶吼聲:“不要喝,不要——”
依稀可見,那黑金甲的男人頹然跌跪在岸上赤土花叢間,霧流淌中,遠遠對上了他猩紅的絕的雙眼。
不知他是誰,只是稀奇,鬼差引往生,便沒有再回頭看熱鬧了。
即墨潯擡起頭,手裏著的載生符已沒有了用。他茫然地問鬼差:“鬼魂,聽不到嗎?……”
鬼差沉默了一陣:“聽得到。”
他臉慘白,這個時候才明白,哪怕他有辦法替續命複活,——也再不想和他在一起了。
載生符所載的二十年壽命亦毫無用,行將消亡。
他回到間的一路,昏昏沉沉,恍若魂魄也落在了忘川河畔,不似來時,披荊斬棘一路飛奔,恨不得脅生雙翼。
鬼氣劃破他心口,汩汩冒著黑,他恍若未覺,踟躕踉蹌。途經三生石下,他才仰起頭來,向石面。
他問鬼差:“怎麽求緣?”
鬼差笑起來:“緣分天定,哪裏能求得?”
他失魂落魄,幽幽道:“若我非要強求呢。”
他拿手指蘸了心口傷流出的,在石面上無比鄭重寫下他與稚陵的名字,濃稠凄豔,涓涓淌下。
他最後將快要碎的載生符也在了石面上。
鮮與載生符極快就消失了,石面恢複得如初。
他緩緩地,如被去所有力氣般,走過漫長的黃泉路。
回到間,正是深夜。
桐山觀主見即墨潯模樣頹廢傷,問他:“莫非是……晚了時辰,沒有追上?”他寬他,“施主已經盡力了,不必太愧疚于心。”
即墨潯怔怔枯坐,嗓音低啞苦:“是不想要。”